第274章 燕子归乡

赏翠楼着火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云城大街小巷。此时正是白昼将至之后,虽然依旧暗沉,但已散了天光。洛笙匆匆忙忙地披衣下楼离开客栈,却见人人都在往外跑。她一片懵然,随手拦了一个人问,得到的结论却是,要快些离开云城,不然过不了多久魔族就要侵入了。

洛笙脑中嗡的一声。她回想起这一路的见闻,想起来给君守月写的那些信,不由心中便一片悔恨,只恨自己好似发觉了但没往深里想。这下不用再问人,她也知道那些所谓“豢养”的说法不过是伪装,虽然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却也明白,现在离开云城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本便算旅居在此,没什么东西,所顾及的也不过是那么一只包裹和一包银钱。洛笙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同卢三拿了东西就准备走,转头一望,却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她的脚步停滞了。卢三立即发觉了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去看看吗?”

洛笙回过头,意外地看他一眼,但用力点点头。

“我就看一眼。”

她补充道。像是说服卢三,也像是说服自己。

可实际上没有什么人需要她去说服。两个人逆着人流而去,云城昔日繁华街道溢满凄惶,摩肩擦踵,拥堵不堪。洛笙按住腰间的剑,努力往里挤,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城门口,倒也显得最内城空空荡荡。

待到走到赏翠楼前时,已经没几个人。要么是路过此处要奔往西门的,要么便是刚从里面逃出来的嫖客姑娘。剩下的,就是几个士兵装扮的人,却带着兵器挡在赏翠楼门口,像是守卫。赏翠楼一楼起了熊熊烈火,正有往上蔓延之势,灰烬与烧焦的气息令人不由掩鼻作呕,呛得满口都是烟。

洛笙被这烈火浓烟一扑面,心就凉了半截。她怔怔地望着这座昔时的绮靡繁华象征即将坍塌倒地,突然一转眼从火堆旁看见秦三姐。故人骤然相逢,尽管已相隔三年不见,她却还是后退一步。这个人、以及这整个地方曾经带给她的痛苦再度卷土重来。但意外的是,秦三姐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目光。她好像没有认出来是她。

或者说她正着重于去干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将所有可能从赏翠楼里逃出来的姑娘塞回去。

洛笙在旁边谨慎地观察了一阵才确信了这个事实。她大惊失色,浑身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卢三一直在旁边拉着她不让她上前,这时候反倒有个路人匆匆经过,似乎也是要去西门,不过比路上人看起来都从容许多,竟然还有闲心走到这着火的大楼前跟秦三姐打招呼:

“嗨,三姐,怎么还没走?”

秦三姐一瞧见他就笑开了。

“哟,周老爷,走什么!城主交代的事情咱们得先做完再说。要不然坏了城主的大事,咱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哎呀,三姐,咱们能者多劳,”那周老爷信步走到旁边,“不过事情了了,三姐还是得出去躲躲。就怕那魔族出尔反尔,进了城就先毁了约。”

“放心吧,该做的也得做。等城主那边说已准备好,我便走。”

两人窸窸窣窣谈一阵,没收拢声音,自然也就能叫周围都听见。几个姑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满面灰尘地跪倒她身边,只求放自己一命。那秦三姐的便宜丈夫也在一旁帮忙,闻言厉声道:

“之前城主来的时候,你们不是一个两个都想服侍他上位?怎么现在给了你们机会,却又不愿了?”

“女、女儿知错了,”那姑娘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连带着额头都红了一片,渗出血来,“是女儿们鬼迷心窍,拎不清自己的位置,都想着给自己找条出路……”

秦三姐原在一边和周老爷说话,听到她这么一说也不乐意了,呵斥道:“想给自己找出路,那当然是人之常情。可也不想想人家城主大人看不看得上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也想装扮装扮把自己当成清白人家的小姐?早说了少看些话本子,别总想着做这无用功。妈待你们难道不好吗?虽不说金玉堆就,但好歹有吃有喝。该分钱买东西的时候也从来不忘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这么一说,剩下的姑娘就都不敢说话了,只知道跪着哭。哭声、喊声、恳求声与烈火烧灼木头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催着洛笙往前走了一步。手上却突然一紧,卢三紧紧拽住了她,两人目光刚一对上,没说话,却纷纷读懂对方眼中的情绪,洛笙为那双眼里的慌张与恳求停住了步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哎,无关人等赶紧离开云城吧!不要在这里待着,这是城主大人的吩咐。”

明显是喊给经过此处驻足的人的。这寒鸦似的声音让洛笙浑身一颤,她还没来及反应,身边几个人就赶紧应声,急匆匆地走了。烈烈浓烟下也只有赏翠楼一寸寸走向它的灭亡,秦三姐拍拍手,命令丈夫过去拦住几个想往外闯的姑娘,呸了一声,嘟囔着说:

“可惜叫她跑了几个……”

洛笙终于没忍住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秦三姐终于发现了她,两人眼神对上,洛笙的手下意识就落上了腰间。但许是她这三年变得实在太多,外加早便不是那副浓妆艳抹相貌,竟仍没叫秦三姐发现她是谁。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个陌生人,不知为何在此驻足不走。她没说话,旁边的守卫先不耐烦起来,扶着刀走来:

“你们又是什么人?既是良家子,就赶紧离开这里,要是怕死就到云城外等几日,不要误了我们城主的大事!”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若仅是魔族来袭,又为何要火烧——”

“对不住军爷,对不住,”她话音未落,却被卢三用力扯了一下,“我娘子就是好奇,我们这就走。”

洛笙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卢三却低着头,拽着她像拖着一枚叶子,踉踉跄跄离开了赏翠楼。她想甩开,可看着卢三的眼神,却终究没下手。只是抖抖嘴唇,低声说道:

“卢哥,那可是火……”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这几个人不在话下,可若是惊扰了云城城主又该怎么办?”卢三拉着她不放手,“你刚才没听到吗?这是云城城主的大事,不是我们所能插手的了!”

“什么大事与赏翠楼有关?我可从来没听过!”

“所有不为人知的东西都是你我未曾听过的,”卢三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听我的,这事儿你就别插手了。这世界上那么多无辜死去的人,难不成还能一一管过?”

“卢哥——”

“四娘!”

卢三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间,洛笙所有的话语都凝聚在喉咙中无法吐出。她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可眼神却突然变得格外茫然。她想起来卢三为了寻找她经历的那些苦难,两人之间相隔天涯,好不容易得到了长相厮守的机会,难不成就要在这一刻彻底化为尘土?

她的命不重要,她要死要活都由这老天决定。可卢三呢?

洛笙抱着这样的心思,止了回去的步子。她沉默地任由卢三拉着,两个人迅速穿过大街小巷,绕过那拥堵着的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城门前。洛笙身量不高,再加上她瘦,很轻松地就能挤过这摩肩擦踵的奔流人群。人潮汹涌,大厦将倾,皇天后土间散落平庸生命,在刀与火中无可奈何,也唯有如尘般散尽。没有人会为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而回望,这身居高位者也只会如布施恩泽一般任由蚂蚁似的影子挤过一重又一重的关卡,奔向那所谓“天高海阔”的不知去处的求生之地。

洛笙原本苍白的、冰冷的、淌着汗的手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她一把回握住卢三,与他在熙攘人流中涌出了云城。仿佛终于得到认同,卢三回身看了她一眼,眼中不乏惊喜,但又在下一刻凝滞在原地。

她说:“卢哥,对不起。”

“你走吧。走了,回洛城去,不要再回来。”

在将到城门的时候,洛笙松开了他的手。卢三本便是自己在前开路、反手拉着她,这一下没收紧力,生生叫她脱了去。此时城门大开,人流暴涨,突然如同洪水一般的人影登时覆盖了他的视野。这可不是那软绵绵的将倒的墙壁,也绝非梦中那些浑浑噩噩的虚影,而是触手可及的人,那样真实,这般确切。伸出手去,触碰到的只有别人的肩膀,在似乎永无止境的人潮中被裹挟着流出,眼前留下的只有那最后一眼,他觉得洛笙仿佛含着眼泪,但却看不真切。

他只怔了一下,便立即伸手要往回追,可疯狂的人流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眼前只一晃,便立即被形形色色的陌生脸庞盖过,所有那些幸福的、璀璨的幻想尽被现实的漫天野火所烧灼。只一瞬,两人便彻底失散,像孤舟漂泊在渡口外,寻找不到对方的影子。卢三被裹挟着不住后退,眼看着离那城墙越来越远,他拼命挣扎着想要往回走,却被不知道谁一把按住了肩膀,彻底挤出了城池。

城内,洛笙生怕被挤入人潮,迅速靠边。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空挡,艰难地蹭过那巨大的力量,勉强挤回城中,便冲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大街小巷像摔碎了一地的心,每一颗都颤颤巍巍叫嚣着苦痛。她冲着那满是浓烟的地方奔去,在空气中闻到血腥和硝烟的味道。这味道简直与在云城郊外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这儿曾也算是她的家,可如今归来,却没能见到一个曾经姐妹。城内人要么躲藏在家中,要么已聚集在城门口,街上终于少人,来往无声,春风萧瑟。那光鲜亮丽的奢侈绮靡似乎早便已成为梦中幻影。

洛笙在之前围猎大会时来到此处,还不敢自己进城中,现在却孤身一人奔走在云城大道上。她虽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但却头一回发觉,原来她连城中的路都还没走熟。这十几年来,终日锁在花楼中,无特殊境况不得外出。像是一枚被藏在掌心的扣子,只由人随意打量,说是鲜花都不算,顶多只能是一束将尽的水流,一点点在高楼栏杆内流尽自己的生命。

洛笙左转右转,终于顺着那火光,重新来到赏翠楼前。仅这么一点时候,赏翠楼前的士兵就又多了几个,没人发觉她的到来,她就好像一个影子隐藏在风中。洛笙抚上腰间的剑,这是祝鸣妤在她下山时送给她的,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在山上练了三年,虽然不甚精通,但打几个凡夫俗子也是绰绰有余。秦三姐在她的视野中摇晃,楼里的声音渐次了了。洛笙一咬牙,冲上前去。她手握住剑柄,铛的一声出鞘,营造出来的火光闪痛了她的眼,却在迈出步子的一瞬间突然握紧了剑柄,毫不手软。

她知道自己不能等待,浑身上下只被寒风激过般一僵,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额外的力量。她一个健步上前去,逼近一个卫兵身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猛地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勒着他的肩膀,勒令他转向旁边的人。

“别动!”

士兵吓瘫了,手里哆哆嗦嗦地提着刀,人一个劲儿地往下软,洛笙险些提不动他。她突然出现,惹得周遭人都一惊,秦三姐更是尖叫一声,下意识往丈夫身后躲,盯着她的面庞,突然疑惑地眯了眯眼。

“你是……”

“别动,”洛笙不理会她,“差了你们的人,让她们出来!”

士兵抖抖索索地说:“姑、姑娘说的是什么?”

“少废话!”洛笙学着回忆中那些嚣张跋扈的少爷公子的做派,厉声道,“没看到里面正起火吗?把门让开,让楼里的姑娘们出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几个卫兵对她刀剑相向,但因顾及着此人性命而不敢上前,只得说道:“要把她们烧死也不是我们下的令,莫要坏了城主大人的大业!”

“谁家的大业是这般铸就的?”洛笙加紧了力气,“我不管是谁的命令,既然你们现在驻守在这里,就赶紧让开!不然我就把他给杀了!”

她肩膀一耸,手臂上骤然往外一鼓,提着这比她还高大的人,剑锋又逼近脖颈半寸。眼见着那脖子上已隐隐感觉将渗出来血,卫兵为她吓得不轻,连声哀求同僚救他一命。洛笙一面劫持着他,一面观望着楼里的方向,心急如焚。前面几人不敢动手,但也不敢违逆城主的命令,踌躇些许。洛笙愈加紧张,手指都简直要嵌入到剑柄中去,冷汗一滴滴流下,正欲再开口时,却突然听到前面秦三姐尖叫一声:

“杏桃,你是杏桃!”

洛笙一惊,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浑身一抖,手便松了力气。这人立即抓紧机会连滚带爬逃出,人质没了,卫兵自然也就没了顾虑,纷纷操刀杀上来。洛笙眼前红一片、黑一片,半面是火光,半面是被那一声惊吓得不可抹去的过往。她提起剑,毫不犹豫地便是一刺,但闻噗的一声,剑锋穿透一人心口,又被她一甩手丢开。

耳侧传来各种各样人的惊慌失措的喊声。洛笙的手被溅湿了,她忙不迭抽回,却在下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时迎面送上。这人并非是主动要来袭击她,而是一下没收住力自己撞上来的。剑锋一下便贯穿两人,登时手掌浸得通红,掌心也如同浸泡在热水中一般令人想要立即松手,但手指却紧紧焊在剑柄上,从未有过半分动摇。她拔出剑来,呲得一声,感到脖颈上一阵温热,随即便一转身,上前一步,再度捅穿一人身躯。

卫兵许能想到她会威胁人,却没想到她真的敢杀人。当即剩余几人都立于原地,不敢上前,洛笙剑尖往下滴着血,她轻轻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剑指前方,声音随之往下一沉。

“再不走,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她下手干脆利落,至少在他人眼中,几乎没有过任何犹豫。几个卫兵不敢小觑,只犹豫了半刻,便使了个眼色迅速转身跑了。洛笙知道他们大概率是去搬救兵,可现在却已经不是能随之厮杀的时候,也不管剑上的血,简单归剑入鞘,便连忙找人。

可转身去望,面前的一切却都沉沉地压在心上——火光灼灼,绝无半分消退可能,甚至有着往外扩展的趋势。整个赏翠楼都几乎已被包裹,倘若当真有人还在楼中,定然是活不了了。更何况这样的大火,她也不能就这么贸然冲进去,洛笙摸摸怀中,也没摸到水囊,想必是回客栈拿东西的时候顺手揣到包裹里了。她一咬牙,正打算随便去找个水井打湿外袍,却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小声呼唤她的声音:

“女侠……”

洛笙转头望去,找了半天,才从自己右侧后几步看到一个人。此女被倒塌的废墟压了一半,满脸都是血和灰尘,也许是想要偷偷从此处出去,却没曾想被坍塌的屋子砸了个正着。看她脸色惨白,手指也全是挣扎出来的血,洛笙赶紧上前两步,将她拉出来,这姑娘却用腿撑着木头不肯放开,抖着嘴唇对她说:

“里、里面还有一个。”

“玉柳姐姐在里面……”

这姑娘虽然正被砸个正着,但命大,只是腿上受了些伤,咬着牙帮着洛笙将东西抬起来,才见里面果真裹着个人,一片灰尘之中看不真切,但见那头上已然歪斜的金银翠玉,也依稀也可以看出此人身份。

洛笙不敢耽误,请姑娘注意着些外面,便钻下去要把她拉出来。进去那一刻才觉出不好,浓烈的烟雾直冲鼻腔而来,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玉柳被压在下面,没死也没晕,竟然还能有闲心听到这声音稍稍抬头。甫钻进去便一阵灼热,浑身上下的水分都像是被蒸干了一样,洛笙咬紧牙关,抓住她的两只手,努力把她往外扯,最后汗水都浸透了衣衫,才终于算是把她从那乱七八糟的废墟下拉出来,一接触到新鲜空气,人便先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玉柳伤得极重,一看就知道她绝对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双臂和双腿都有被烧灼的痕迹。她疼得浑身蜷缩,往日那干净明丽颇有风姿的面庞也一片昏黑,嘴唇干裂无血色,可一双眼睛却在这脏兮兮的脸上愈显明亮,像一轮太阳,紧紧地盯着她。

那姑娘拖着腿赶紧过来扶她。玉柳轻轻一摆手,就将她挥开,眼睛只盯着洛笙不放,半天才终于开口,却是一段干哑嗓音:

“杏桃,你真的没死……”

她干笑两声,声音哑得像是被切断的一半剑锋,听来令人头皮发麻。头顶一只飞鸟凄厉而过,洛笙默不作声,从地上爬起来,又看了一眼赏翠楼。

那姑娘小声说:“只有我和玉柳姐姐逃出来了,现在恐怕……”

“我想再进去看看,”洛笙说,“你们有水囊吗?”

她不抱希望地一问,玉柳却笑了。她在那姑娘的搀扶下艰难地撑起身,笑得极冷,说得也嘲讽:“别去了。现在装好人还有什么用?我们这些能逃出来的多少长了些心眼,没敢真的直接等在楼中,不少姐妹直接被锁在了屋子里,你瞧瞧就这大火,你还能救出来谁?”

“要不你现在冲进去,就陪你那数年不见的姐妹一同死在火里得了?”

从洛笙认识玉柳时,她便总是一副妖娆多姿风流旖旎的模样。怀里抱着琴,端坐在窗边,从来不参与她们的交谈。她认得些字,不过也只有一些,也许正因为此而自视甚高——楼里有不少人不喜欢她的高傲,大家背地里都有些意见。人家讨厌她的做派,更烦厌那一副“仿佛谁欠了她一样”的“清高”模样,两人也曾经因为一根簪子而起过争执。而现在,尽管已经今非昔比,她却依旧仰着头,不让自己的下巴低下去,一双总是含着流转眼波的眼睛冰冷地盯着她,连带着唇边的笑容不少风情,却也显得格外阴冷。

“所以,你来干什么?”

那姑娘听她语调不善,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玉柳姐姐,是这位女侠把咱们救出来的……”

“女侠?你还真信她是个女侠?”玉柳道,“你瞧她现在看着清白,却不知她出身可和咱们相同。都是拿不出手的流莺,从小的命运就是在窑子里烂死,谁又能比谁高贵?她如今有了机遇,披了一张仙姑的皮,还真以为自己能逆天改命了。骗得了别人,却能骗得了自己么?”

她这么一说,那姑娘也是不敢说话了,捋着头发站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洛笙沉默一阵,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对那姑娘说:“走吧,帮个忙,我背她。楼里的救不出来了,能走一个是一个。路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姑娘哎一声,手忙脚乱地把玉柳送上她的后背。玉柳最初时还挣扎,但碍于疼痛和虚弱,还是被洛笙背住了,她的两手紧紧地扣着洛笙的肩膀,简直是要将手指刺入她的血肉似的那样的力气,咬着牙,恨恨地说:

“杏桃——”

“我现在叫洛笙了。”

“换了名字又有什么用?你的确曾经叫杏桃,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否认你曾经叫杏桃,是不是?”

玉柳笑得快意。洛笙不理会她,背着她往前走,只心头阵阵沉重,又隐隐感到刺痛。在此期间,那姑娘拖着腿跟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和她讲了些。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在逃跑的时候听闻秦三姐曾经说过,云城城主是要献祭什么,而正巧就选在赏翠楼。又什么阴什么阳的,她没听明白。不过有一点倒是听懂了,此事与魔族有关。

她抖着声音说:“姐姐,我真的没搞明白。但是我听到妈妈说魔族很快就要入城,好像是和城主达成了什么交易。又提到这个城那个城的,我真的没听清。但那时候我就知道可能不好,就要跑,还是玉柳姐姐跟我说不要轻举妄动,带着我先躲到了角落里……”

洛笙带着她们往城外走,本想着城门口现在众多人,混进去也不易觉察,闻言却换了方向:“既然如此,他们应该没有时间去一一探查楼里的姐妹们是否齐全,出城太慢,我先把你们送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

那姑娘自是连连道谢,玉柳却强撑起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的,人却依旧褪不去戾气:“你这又是干什么?杏桃,我不要逃了,我也不稀罕逃。若你们怕死,便你们自己躲起来,将我扔在大街上就是。”

洛笙知道和她说不通,便不再言语。那姑娘倒还带些希望,劝她道:“玉柳姐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才有未来呀。”

“我不要未来。”玉柳冷冷地说。

“你看洛笙姐姐好不容易来救……”

“洛笙姐姐?”玉柳笑了,“是我要她来救的吗?”

“……玉柳,”洛笙低声道,“我知道,以前咱们有些矛盾。这我也承认。但是都现在了,过往的那些仇恨便就此放下吧,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恨你,你也不恨我,咱们找机会逃出云城,还能医好你身上的伤。不好吗?”

“我不要医好它。”

“别这样。”

“要这样。”玉柳的手指紧紧地扣着她的肩膀,沉默半晌后,突然咬牙切齿,又带了些哭腔。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辈子本就是什么也没有的。没有父母,没有亲缘,没有知心人,只有这张脸和这副躯壳。现在它们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活着,”洛笙把她往上托了托,“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知道了,那便什么都看透了,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玉柳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又没有看透呢?”

“若是看透,便不会这么说了。人由生到死,本便是什么都不会有的。”

玉柳被烧伤,连带着脸上也有废墟伤痕,看着也可怜。就算是要养,也要细细养许久,才能回到原来那种风华正茂的样子。玉柳这人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幸运,从来就有人托着、捧着,也曾险些被一大户人家赎走,但因为家中上下都不同意而作罢。最重要的是,她自始至终没生什么病,这在楼中也算一传奇。

洛笙曾经为她读过书而崇拜她,但后来又因两人间的矛盾而避而远之。现在倒是重整旗鼓,从未有如此亲密过。几人虽都在云城生活,但少出赏翠楼,对云城内部竟然都不如何熟悉。洛笙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焦头烂额间仿佛听到车驰马走之声。

旁边那姑娘惨白着脸:“姐姐,他们好像追上来了……”

洛笙一咽唾沫。随即肩上一紧,玉柳紧紧攥住她的衣衫,突然有两滴眼泪砸到了她的后颈。

“洛笙,”她梦呓般喃喃着,又哭又笑,“你已经足够幸运了,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洛笙知道她们一定会被堵住的。不过到底她还是有点悲哀,想不到为什么自己明明在云城生活了十几年,却依旧不知这些大街小巷到底通往哪里。她的人生在赏翠楼,这一辈子似乎也在赏翠楼,独立于云城之外,丝毫不给任何观望世界的空间。她只感觉到脸上往下滴着什么,是汗或者是玉柳的眼泪。眼前出现一层又一层的人潮,山海似的屹立在面前,而在那全副武装的卫兵首领旁边,秦三姐和她的丈夫站在那,还好声好气地和他恳求:

“军爷,本来一切顺利,但突然杀出这丫头来……她我也认识,都是从我手下出来的,结果忘恩负义回来报复,咱们也是没办法……”

她絮絮地说着,丈夫便在一边赔笑,两人卑躬屈膝,此等状况竟也叫洛笙多看两眼。放在以前,哪有她秦三姐这么卑微的时候?虽然说来不好听,但赏翠楼也能算得上是一城的风月招牌,若有陌生者来到云城,定会被这满街的脂粉香气吸引到这里来,她赚得盆满钵满,又扼着这风月场所的命脉,谁敢给她脸色看?

从有记忆开始,秦三姐就一直是高傲泼辣、趾高气昂的。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仿佛她也从未过过那在青石砖瓦间讨生活的日子。她身上的裙子沾了灰烬,看上去也狼狈,旁边的丈夫更是头发乱糟糟的,趁她说话的时候,转头狠狠瞪了洛笙一眼。

那首领听了她的话,半信半疑,不敢贸然动手,只说:“既然你与她相识,那可知她底细?”

“那是自然。”秦三姐赔笑着将三年前的事情同他讲了一通。只不过有许多细节她也不知道,难免便添油加醋的。特别是听到那女侠的时候,首领明显瑟缩了一下,看向洛笙的眼神也略有不同,半天后才说:

“既如此,若她当真是修真界某派仙姑,我们便不能轻举妄动了,先将她带回城主府再说。”

秦三姐一听,有点急了:“为何?人就在这里,方才还杀了两三个军爷,带回城主府,只怕会威胁到城主大人。”

放眼望这云城,除了少数当真一生一世一双人、绝无半分越轨之心的,谁不曾来此狎妓?这士兵首领虽然年轻,但也没少受过秦三姐的眷顾,对她说话也算是客气,只道:

“大姐有所不知。城主虽需要多个女子来献祭奠基,但**凡胎到底还是比不过有修行之人。烧掉一群,也许还不如烧掉一个更好。只是在云城内找不到这样的女子,外加时间紧迫,才劳烦大姐舍弃赏翠楼。不过大姐大可放心,该给的,城主大人绝对不会少半分。但此女我们得带走。”

秦三姐见他这么说,也没了办法,听到承诺才勉强笑笑,只是心事重重。她丈夫在一边察言观色,知道说也没用了,拉了她一把。从洛笙的角度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秦三姐的手重重地拍了她丈夫一下,似乎叫他不要多事。她一只手托着玉柳,一只手摸到腰间,缓缓拔出剑几寸,眼望那卫兵纷纷往自己方向走了两步,手提长剑,轻轻一颤,其上血珠便尽数滚落,只剩凛然寒光。

“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不过你得放了她们两个。”

“姑娘,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首领说,“你且先带着你这两个姐妹到城主府去,城主大人说能放,才能放。”

洛笙便闭唇不言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她知道这个道理。若当真如他所说,云城城主本便是要找有修行的女子献祭以成某事,她必然是逃不脱的。可既然赏翠楼都能连人带着楼直接被烧,玉柳她们能逃脱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就算没什么用,可蚊子再小也是肉。他是城主,现在更是有魔族在后支撑,本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又哪里还会有限制?进去就一定出不来,也不用她怀疑。她早放弃了幻想,不再为这一点梦境似的希望而动心。

洛笙观察着四周,正想要再争取争取能不能先让她俩走,却突然听到一声破空之响,她正要回头去望,身边那姑娘细微的尖叫声便涌入耳中,随即就如同一张将被掏空的薄纸,缓缓地倾斜下去。

她迎面朝地,背部赫然插着一支短箭。利刃噗的一声穿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洛笙忙抬起头,就见墙那头探出来个脑袋,背上覆着把弓箭,正冲那首领喊:

“城主有令,阻大业者,格杀勿论!”

说着他跳下墙头,身后出现了好几个弓箭手。洛笙感到玉柳的手指像是铁一样焊在她的肩膀上,随即她挣扎着要下来。洛笙在那一瞬间突然想问问她,到底是在那废墟下面被压着等死好,还是在这儿等死好。但她没说。她沉默地让她下来,突然,两人目光对视的瞬间,她看到玉柳泪流满面。

此情此景至此,已成绝路。洛笙握着剑后退两步,两个人一起抵在墙上。她从未被人追杀,但却并不是第一次有这般境遇,所有的回忆全部蔓延眼前,原来在她还没办法自保的时候她就已经经历过数次生死。这种感觉从不陌生,甚至比幸福来得要更多。她才发现原来她自始至终都在绝境的迷宫中,从未走出过。但以往,这种认知往往会化作某种痛苦,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现在却停了。它就好像一阵风,袭过身躯,便就此飘散。洛笙握紧了她的剑。在那时她突然下定了决心,绝不让这世界的任何一角抓住她。

卫兵手持长刀,拦在身前,步步向她逼近。洛笙学着他们的样子,横剑于前,让这闪着寒光的兵器做着最后的威慑。玉柳被她挡在身后,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她必然正瑟瑟发抖。突然她想到,死在火里或许更温暖些。但下一刻,眼前突然扑上来的人遮盖了她的视线,洛笙手起剑落,毫不犹豫便是一剑劈上,阻挡了来人的道路,但身边也是一片风声。

耳侧传来秦三姐的尖叫声,但戛然而止。她抹去脸上的血一看,才发现那个被她劈开了额头的人正是她的丈夫。此人眼珠凸出,颅顶被撕开了一个豁口,红的白的淌了一脸,瞪着眼睛倒在地上,还保留着生前那一瞬的惊惶。趁她惊愕的时候,身后一人冲上来,踩着这人的尸体便向她冲来,洛笙一剑将他掀翻,突然她爆发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一味地只知道劈砍,蛮横地闯过人群,只朝着一人去——

秦三姐见丈夫突然被首领一把抓住踹出去,早就吓得魂不守舍,尖叫一声就要晕倒在地上。突然巷间陷入混战,她又赶忙爬起来要逃跑,不知何时那包围却突然被撕出一道口子,在那电光火石间,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将她提了起来,随之人与残风骤然相撞,她被这无可阻挡的力量扯着踉跄向前一步,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人的脸,胸口便已一凉。

她低头望去。一柄长剑锐利如寒风,生生将她的心脏捅穿。随即剑锋毫不犹豫地抽出,像是带走一团干瘪的茅草,伤口接触到风的瞬间,周身都仿佛被掏空。

秦三姐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洛笙拔出剑来,回身正对上一道刀光,与她的剑锋正好相交错开。她双眼都被血色遮盖,这一下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孤注一掷的复仇竟不知何时让她逃出了一半。登时她就要回身去找玉柳,要拉住她的瞬间,转头突然看到一人竟于巷外走过。他的手扶在腰间的剑上,穿着明显不似寻常百姓,而像个在云城旅居的修真者。此刻他神色茫然,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出手。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已然仿佛已完全消失的求生欲突然回涌,那种一意孤行的勇气倏地被希望取代,让洛笙冲着他伸出手来。她回想起三年前在破庙中的那一刻,也是浑身狼狈,可就有人经过了这里出手相助。

那人不怕麻烦,也不惧权贵威胁,只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这场景吓到。而她现在浑身是血,也绝对不好看,头发散乱,衣衫褶皱,简直全然复刻。是个人就知道她一定需要帮助,只要他上前一步,她和玉柳就都可以活着,怀抱着这样微末的希望,她瞪大了眼睛,踉跄两步上前,喊道:

“少侠——”

可在她话还没说完之际,首领却在身后大声喊道:“城主急令在此,请仙君不要自讨苦吃!”

洛笙的声音完全被他盖住了。她呼吸一窒,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年轻人不放。此人的目光略略往上移了移,看到身后的场景,脸上犹豫更甚。腰间的剑被抚摸得简直要反射出阳光,要上前不前,可退后,却又迈不出这一步去。

“少侠——”

洛笙张嘴,又喊一声。只在电光石火间,她分明看到这人的脚步往前迈了一寸,但却立即又转身离开。

登时有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随之离去了。世界仿佛一瞬间被夜幕笼罩,周遭一片黑暗,眨了两下眼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当即回头,不再追着那离开的背影,挡了两下刀锋,抬手去扯玉柳。两人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对视的瞬间,她突然看到玉柳释然地笑了一下。紧接着被一股力量抱住,玉柳扑到她身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先吐出一口鲜血。

玉柳浑身都在发颤。可能是怕的,可能是疼的,但她紧紧抱着洛笙的手在下一刻便松开,软倒在地上。洛笙一把捞住她,顺着视线回看,迎面而来一把长刀。她两下把它劈开,低下头,玉柳的半面脸已经被鲜血覆盖。她拽着她的袖口,像要和她说什么话,但下一刻万箭齐发。

洛笙在倒地之前感觉到玉柳的手拽着她的袖口,似乎在往身上攀。她看到玉柳捂着腹部,沾了满手的血过来摸她的脸,听到那冰雪似的细细碎碎的声音终于混杂着颤抖捅入耳膜:

“我本想把这桩桩件件都还给你,死了也甘愿,我不欠你东西……只可惜……”

“只可惜,苍、苍天不公,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肯给我。”

她笑了笑:“你不是得了机遇,有了仙缘吗?……那就用他们教你的东西,烧了我,毁了我。我不要死在赏翠楼里,但也不要活着。别给他们任何机会,想折辱你,有的是手段。”

这笑容中不掺杂任何痛苦,只有淡淡的惆怅,眉宇间依旧充满恨意,但在瞥见洛笙的那一刻眼泪长流。她紧紧地抓着洛笙的肩膀,直到伏在她身上。洛笙胸口插满数支箭羽,仰躺在地上,唇角不住涌出鲜血。胸前一鼓一鼓,血涌了出来,心脏从未如此有过生命力一般朝着喉头跃动,那一瞬间让她有点想吐。玉柳的话轻轻飘飘,一会儿落在胸口,一会儿落在眉上,像面前天空一样广阔。她长出一口气,感受到生命正迅速地流失,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别样的快乐。这时她才发现剑从未脱手,即使在她将死之际也没能离开她半分。

洛笙抬起手,遮住阳光满眼,远处的赏翠楼正在熊熊烈火中坍塌,可世上已少了数人在苦难中挣扎。她来到云城后少有闲心抬头看看天,这会儿才发现今日天不错。云层稀薄,阳光普照,日出东山。昨夜一场大雨将晨雾尽数洗净,清凌凌得好似一面镜子,能够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在这美妙的初春胜景中回到那些曾侮辱、曾帮助过她的人身边,但也只是擦肩而过。回到二十几年前,那个洛城无名的小村子中,站在井口边小心翼翼寻找着墙边的视线。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黄昏将近的傍晚,潺潺的水流淌过心口,泼一捧溪水给身边最亲近的人。拉着她的手和云雾层层的山峰,初到山脚下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爬不上去。逝者如斯,风雪满山,有人提着此生性命,一步步迈上,望着那遥远的殿堂,只寻求最后希望的方向。

世间最难解之事理,莫过明月清溪,韶华光阴。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将她拉回到现实,才发现那些过往云烟似的回忆也不过只有一瞬。玉柳伏在身上,已经没了声息,她在闭眼前夕,缓缓抬起手,用尽毕生功力,烧尽浑身灵息,但闻一声巨响。

卫兵首领踏过这样那样的尸体,见她的手轻轻抬起,以防还有后招,连连要往后退。但下一刻却被一团火球包裹了视野,周身被卷入这无情烈火中。一团大火烧尽小巷,像一缕日光般骤然一闪,但顷刻间便已止息。巷内恢复如初,但满墙的漆黑灰烬和遍地鲜血昭示着此处确然有一场恶战,可遍地尸身却已彻底消失,不曾有一点存在的痕迹,只有一把长剑躺在废墟中,记录着这一场残烟飘荡。

写着写着到最后突然浑身特别难受,到处都在疼,感觉像是感冒发烧的症状,又不想再拖一天,草草写完了

其实所有的角色基本上被决定加以塑造时,ta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洛笙也是这样的,她从出场那一瞬,这一个场景就在我的脑中成型了,只不过真到写的时候还是改动了一番,大框架没改

我有时候写到人物结局会很激动,感觉这个人物终于才算走完ta的一生,可能不风光,但尽量完整。但实际上想改了很多次,觉得其实大家都应当获得幸福,只是很可惜

写完后我就会脑补阿笙在现代获得幸福。她可能依旧不会很有钱,但会用她自己的劳动谋生,绝对不会受到这样的折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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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燕子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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