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说,方濯其实挺痛苦的,但他没有伤心太久。或该称,这艰难的世事不会给他痛苦太久的时间,尽管这些可能有关于他最爱的人的生命,在回观微门不久后,他就被魏涯山的一个传音直接叫到了灵台门,而为了不让魏涯山看出端倪来,他也只能疯狂洗脸、随后用力擦擦眼睛,尽量展现出一副从容模样,可急匆匆到了骁澜殿,魏涯山看他第一眼,还是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他问道,“谁惹你不痛快了?”
方濯“啊”了一声,有点心虚:“没有,就是昨夜没睡好,今天又起了个大清早去审裴重魄,打个哈欠就往外流眼泪。”
他尽可能说得平静,可心里却明白魏涯山绝对没这么容易就被他骗过去。果不其然,那眼神往他身上一瞟,就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好在魏涯山也不是无缘无故叫他过来就是为了搞这人道主义救援,见他不说,他也就不再耗费时间问,直接开门见山。
“裴重魄都和你们说了什么?”
对这件事,方濯自然不可能隐瞒他。重点不重点的全说了,一窝蜂全涌在魏涯山面前,听得人直皱眉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柳轻绮那“威逼利诱”之用的所谓“复生之术”跟他说了,只不过因着柳轻绮那句话,他倒是没全部告知,只捎带暗示地说道:
“师叔,这世上当真有死而复生的法术吗?”
魏涯山瞥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裴重魄信了就算了,你可别跟他一块儿听你师尊瞎扯。就算是有,可怎么会就这般轻松地叫一个年轻人掌握于手?但凡此术重临于世,便必然会付出难以想象之代价。不管是为了裴重魄,还是为了柳一枕,都不值得。”
魏涯山虽然也总是一副对柳一枕这个师叔不太感兴趣、甚至是略有些厌烦的模样,但这样直截了当的观点还是少有。方濯当即便有所察觉,一竖耳朵:
“师叔可是知道些什么了?”
魏涯山说:“不错。我叫你来,正是因为此事。”
说话间有些欲言又止。好在方濯虽然总有“谋权篡位”之心,但也没到就这么把自己当观微门主看的地步,当即就明白这言外之意便是得瞒着柳轻绮不能让他知道,于是赶紧说道:
“师叔放心,若是师尊不能知晓,弟子必然守口如瓶。”
魏涯山揉揉眉心:“也不是不能让他知道。只是现在你和阿绮变成了这种关系……我看他最信任你,这么多年也是你始终陪在他身边,便想着这事儿是否要让他知道,还是来问问你的意见。”
方濯正襟危坐:“师叔请讲。”
魏涯山道:“就在前脚,冯进冯长老来找了我,说当年青灵山上有关那散修的过往,他知道一些。”
这散修自然指的是柳凛。方濯万万没想到,自己明明从来没有考虑过能从白华门那边得到一些有关柳凛的讯息,可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却是由他们门派的大长老亲自送上门来。而看魏涯山神色凝重,不像是一副被耍了的样子,尽管心有怀疑,但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请魏涯山细讲。
魏涯山却没有接下去他的话题。相反,他指指桌上的一份书,方濯拿起来一瞧,才发现那是沈长笠日志的抄本。而这抄本他们实则已经拿着翻阅了无数遍,却依旧没有什么有效讯息,可现在魏涯山却让他仔细看,特别是有关于所谓柳凛的那一页。
方濯不用看都能倒背如流:“这柳凛拜上白华门求助,说自己家有个孩子急需灵草来救命,请沈少主出手相助。可白华门担心这是一个陷阱,故而代替沈少主前往青灵山,谁料在青灵山发现了柳凛与一魔族女结合,此途中折损了两个长老,而柳凛本人也不知所踪。”
“不错,”魏涯山道,“而冯长老前来找我,正是为此事。”
方濯身形愈直。魏涯山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他说,在这十年间,他一直在思忖白华门被灭门原委。灵力护障固然有人破坏,可这样的屠杀也并非是绝无方向的。当时白华门虽然难以为敌,但尚有一力可战,魔族亦是损伤惨重,而后来尽管已经到了白华门腹地、处处都有可能有埋伏的境况下,燕应叹依旧一路追杀,乃至于当时最负盛名几位长老先后殒命,而魔族分路追击,穷追不舍,最终在大殿前逼死沈长笠。”
“……但是,要是按照燕应叹后来的丧心病狂程度,他举全魔族之力来摧毁白华门,不应当放过每一个角落。当年二小姐沈怜素固然为了保护弟弟而战死,但燕应叹当时竟然目不斜视任由他们几人从后山逃走,本便有蹊跷。”
方濯道:“的确如此。但会不会是燕应叹当时无暇顾及?”
“若他们当时不在一处,便可以相信,”魏涯山道,“可问题就是,燕应叹攻入时正留下与大哥御敌,若不是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是不会走的。”
“可当时我振鹭山前去驰援时,沈长梦明确表示当时在他离开时沈长笠就在身边,也因此请我们去救救他。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方濯张张嘴,没说什么话。只是在这瞬间突然想到:这么说来,沈长梦很有可能也是亲眼看着他大哥力竭即将战死的?
不过这想法只一闪而过,接着被另一个念头瞬间掩盖:魏涯山的意思大抵是为了告诉他不是燕应叹杀不了他,而是不想杀他。要么是此人向来以玩弄猎物为乐,认为屠遍他满门却只留下一人、令其永生在痛苦中无法脱身,也算是一种乐趣,要么便是没必要。或者说是,不在乎。
他不在乎沈长梦的生死。他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沈长笠是否会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方濯道:“所以冯长老来拜见师叔,是因为他也发现其中也许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魏涯山点点头:“冯进也算是白华门的镇山长老,十年前保护沈长梦和当时的老掌门离开白华门,虽然受了重伤,但是并没有危及生命。是他来告诉我,说是当年他记得很清楚,他们这一行人撤离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挠。不过便是几个实力不俗的魔族穷追不舍,但是燕应叹自己却不曾出现。以至于到后来、已经脱离了危险打算再打回白华门的时候,燕应叹都已经不在那里了。”
“所以他认为就算是有仇,这仇可能也并非是针对白华门沈家。”
“没错。”魏涯山道,“他跟我说的是,这仇,可能只针对沈长笠和当时的几位长老。”
方濯的眼皮跳了一下,沈长笠日志桩桩件件不由再上眉头,但却溢满浓雾。魏涯山接着说道:“他一直以为白华门灭门是无妄之灾,直到后来沈长梦找到了沈长笠的日志,才发觉当年事件有某处模糊。诸位长老虽然位高权重,但终究是共事,各司其职,他负责守山,往往不会轻易离开白华门。”
“而当初这个柳凛上山求药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因为沈长笠很看重他。彼时沈长笠还曾提到过若将此修纳入白华门,宗门必然如虎添翼。所以当时几个长老去青灵山,实则也是为了吸纳他而去的。”
“当时冯长老虽然没有跟随,却在回山后知道了两件秘辛。”魏涯山斟酌道,“那时有位弟子天资聪颖,十分受他看重,与他私交甚笃,无意中向他透露了两件讯息。第一件便是那柳凛的确有个魔族妻子,但最后却是他自己杀死的。第二件便是他们也的确有个孩子,但灵草完璧归来,那孩子注定没命。”
“——可那是个女孩儿。”
方濯浑身一震,瞪大眼睛:“女孩儿?”
“没错。并且那女孩儿的确已经死了,因为正是被他一剑穿心。”
方濯呼吸一窒,血液似乎也凝固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而与魏涯山目光交汇时,却也不难看出对方眼中隐藏着的惊涛骇浪。
魏涯山道:“那弟子当时随着自己师尊去往青灵山见世面,十分年轻,告诉冯进仅仅只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他说杀了那孩子后夜夜晚上都无法入眠,甚至由于心头烦躁而导致周身灵力堵塞无法运功,有将生心魔之嫌。可同行没有一个人提到过,他也没处说,只是后来实在没办法忍受了,才退一步告诉冯进,希望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安慰。”
此话倒是能得些理解。想来也是,一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可能还没怎么出过山门,不曾见过怎样风雨,却就这样被迫杀死一个无辜孩子,任谁也无法这么迅速就能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只不过又碍于权威,不敢如实告知,只能向一个自己信任的师长求助,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柳凛当年上山时只有几个长老和沈长笠见过他,冯进和沈长梦都不知他是如何样貌。而柳一枕后来也与白华门有所交情,竟然也没人能认得出他,想必也是曾改头换面。方濯这样想着,主动说道:
“那么冯长老说这些的意思就是,他承认了当年师祖与白华门的恩怨并非只是他自己之过?”
“我觉得他是这个意思,”魏涯山道,“这件事情自然不耻,但为了白华门的面子,他知道了也不能说。可能原来也只觉得不过一介散修,拿到了日志后方知不好——沈长笠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家人杀了人家孩子的事情,那些长老不曾告诉他事实,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是柳凛伙同那魔族女欺骗灵草。”
方濯皱一皱眉,心想若当真如此,沈长笠当年不就是典型的被下属坑了个彻底?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无端承受了燕应叹的怒火,而可能在青灵山围剿前,燕应叹都感觉是自己杀对了人吧。
魏涯山接着说道:“按照冯进的说法,那弟子的确证实柳凛有一个魔族妻子,他们的孩子命在旦夕,这些都是真实的。而当时柳凛到底为什么要杀死那个魔族女,那弟子由于在屋内不太清楚,但是他却告诉冯进说,柳凛本来就有投上白华门的意思,而当时前去青灵山的长老则要他表明自己绝对与魔族没有半分关系。”
“故而,当年之事极有可能是柳凛在白华门的要求下一时鬼迷心窍……‘杀妻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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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涯山会同他说这件事,本质上是希望听听他的看法,看看此事是否有必要在现在告诉柳轻绮。但说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事儿不太适合现在状态的他知道,便一致打算多瞒几日。方濯一颗心万分沉重,却又不得不对着沈长笠的日志帮忙一点点证实冯进话中的准确性,尽管他心里清楚得很,冯进既然下定决心来同魏涯山坦白这些,就说明其中绝大部分定然是真话。
而为何会来他也说得很明晰:此前没有确定柳一枕就是柳凛的时候他需要维护白华门的声名,故而没有告诉沈长梦,但如今已经到了振鹭山地界,且观微门上下皆因这已无从证实的当年旧事而搞得鸡飞狗跳,很明显,现在的一切已经走到了死局,若他再藏着不说,只会注定没有任何结果。
最重要的同时还有一点——现今天下不太平,云城城主通魔一事绝不可小觑,为了不让修真界也随之大乱、令魔族趁虚而入,白华门与振鹭山间便必须打破这种僵化的局面。
那么,想要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彼此真诚以对必然是首要要求。
方濯对他所言的这些还是较为相信的。只是尚有一点不明:
“他说的这些,沈掌门知道吗?”
“若非请示过沈掌门,他也不会前来告诉我们这些事。”
“……所以,白华门可能杀了柳凛女儿的事情,沈掌门应当是已经知晓了?”
尽管与沈长梦并非是同一立场,但方濯的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此种感觉与他现在尝试去共情的关于柳轻绮的相类似。同样以为是纯白无瑕光风霁月的人,实则背地里早干了不知多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他沈长梦一心以为是柳一枕对不起白华门,可却不知背后秘辛竟是如此,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又当如何去回想那些曾经费尽心力支撑起白华门、可却又不由分说杀死一个无辜女婴的门派长老?
更何况,从来他都认为他大哥之死是燕应叹和柳一枕联手所导致的,但如今知晓了这其中甚至有相当大一部分与他本人十分信任的长辈有关,他又该如何去审视自己曾经所认识、并且坚信的一切?
方濯从灵台门辞别后,便独身在山路上慢慢走。他左思右想,思维跳跃而几乎抓不住那最终的主线,可万般逡巡,最后却依旧只落在两个字上:
女儿。
若是真的,那他柳一枕当年还真没骗人。他的确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曾经活着、现在已经彻底消失的孩子。
而他在后来也没骗人,他说了许多遍自己不是柳轻绮的父亲,原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
柳轻绮所怀疑的那些“真相”,哪怕有着所谓的“证据”,可却在此刻都全部推翻。他的年龄与那个死去的孩子正对的上,而容貌也许也与他师尊有三分相似,可偏偏有最重要的一点彻底打碎了他的念想。
现在,他已经不会有任何念想了。
而燕应叹会格外针对他,无非便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当年生的究竟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若不是两者因柳凛而断了联系,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孩子刚生下来,燕梦缘压根没来得及和她哥哥说。
那么,她作为燕应叹的妹妹,一个就算是没有他那样的功力也至少能自保的一个魔族女子,竟如此顺利地就被柳凛所杀,原因之一便可能是她刚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功力大减。
而自然还有一点,便是可能她压根没想到攻击她的人竟然会是她的丈夫。她能抵挡得住前方的明刀,却无法提防身后暗箭,毕竟两人浓情蜜意甚至孕育了孩子,谁会拿自己的丈夫、孩子的亲生父亲作为需要监视的敌人?
万千阵仗在前,却也抵不过身后一把温柔刀。她与她的女儿一同死于“正道”之手,又或者应当说,极有可能是死于她的丈夫的野心。
她信任的、挚爱的、为了他足以将自己的一切都放弃的她的丈夫的野心。
方濯没怎么多加思考,就决定暂且将这件事对柳轻绮隐瞒。他虽然知道此事柳轻绮早晚会知晓,但现在绝不是那个好时机。他刚知道了自己的师尊可能亲手杀害了他的妻子,但却不知道柳一枕的确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而白华门可能还欠他柳家一条命。
他不确定以柳轻绮现在这样的状态会不会直接带着观微剑去找沈长梦,随后跟他说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咱俩同归于尽。说来也无奈,虽然方濯知道柳轻绮对柳一枕绝对再没有少年时的那般崇拜,但一旦知道了这件事情,无论他自己能不能接受,也一定会去质问白华门。而现在还不是和沈长梦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是以在抵达观微门时,方濯已经决心将此事暂且封存不说。他已经打算好了,若柳轻绮问到他去和魏涯山商讨了什么事情,他就以裴重魄搪塞过去。
正这么想着到了庭影居外,却在外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方濯一愣,随即快步向前,正要说什么,却被淡淡看了一眼,抬手制止在门外,指指里面,示意他不要进去。
方濯登时明白,心头却不知为何,格外惴惴不安。
“师姐,出什么事了吗?”
守在门外的人正是祝鸣妤。她换了一身青衣,抱剑而立,神色却不似以往那样冷淡,望向他时,那阴沉的神情更令方濯有所觉察。
“怎么了?”
“师尊在里面。”
“我知道,”云婳婉来找柳轻绮向来不是稀罕事,可今日这阵仗却似乎总有哪里不对,“师叔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师弟。”
很久之后,祝鸣妤才终于开口,而在那一瞬间,她一以贯之的从容也随着真相的倾吐一时坍塌,脸色彻底衰败下来。
“阿笙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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