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打磨那块玉牌的时候受到过叶云盏的指指点点。按照他的意思,就是磨块玉佩差不多得了,不用怎么动工,稍稍改变一下形状就行,省事,还能达到目的。
柳轻绮笑笑,不置可否。后来他也跟叶云盏表明了自己的理由:玉佩也许会忘,而指环相对来说比较小,甚至可以不摘,不会忘得那么频繁。虽然习武之人的手上不方便戴东西,但是能拴在衣带上、或是挂在脖子上都好。他没有那么精巧的刀功能给方濯雕个坠子,简单团个指环,也就算是高技术工种了。
事实也如他所说,这枚玉环雕琢的时间不长,他的动作很快。余下的玉料被他揣在身上,打算回了山后再做其他打算。而这一切都是在他认定方濯绝不会已出关的情况下做足的准备——却不曾想,从他还不知道的最开始,他的计划就已被打断了。
方濯的脸通红一片。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窗棂悄悄地钻进来,坐得久了,也能依稀看清面上神情。只是抬手按住了柳轻绮要给他往衣带上系玉戒的手,声如蚊蝇:
“系这儿容易丢,我找根绳子,把它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吧。”
柳轻绮一听笑了:“我倒也这么想过,不过这往往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就怕方少侠以后出去叫人笑话啊。”
“笑话什么?看到的又不只是一根绳子,”方濯道,“我要把它露在外面,贴在衣服上,任何人经过我的身旁都要看到这枚玉戒,我要告诉他们所有人这是你送的。”
黑暗中,他目若寒星,眼神亮亮地盯着面前的人。这目光从冰中一跃而出,却又灼灼得烧着火,热得像太阳一样,让人不敢直视。柳轻绮别过头,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神,却依旧能感觉到这目光像一枚钉子,牢牢地扼住他的咽喉,将他钉死在原地。
“师尊……”
一片窸窸窣窣的寂静后,方濯突然靠近了。他以手撑住床榻,凑近了一些,几乎与他脸贴脸撞在一起,目光灼热真挚,却又有些瑟缩味道。他的人像一座碑似的杵在那里,嘴唇却因过度兴奋而有些发白,突然间,他就变得哆哆嗦嗦的。
“师尊,”他像是发冷一样,一把抱住了柳轻绮,“你送我剑,送我玉戒,还送给我一个家。我能送你些什么呢?”
方濯的手臂紧紧箍着他,脸埋在他的肩头,可不知为何,柳轻绮总感觉身旁的人有点哆哆嗦嗦的。此时,他掌中那牢牢攥紧的草戒突然开始有些发热,不知是汗浸透了掌心,还是这热火也顺着身旁人的体温攀到了他的血管中。他轻轻攥住方濯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示意他抬头。他低声问道:
“阿濯,你来告诉我,你编这个东西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方濯嘴唇苍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便脱口而出:“我满脑子都是你,第三天我就想见你,想得我快死了。倾天师叔说我必须要做到心无杂念才行,可是我没办法,一旦运功我就会想到你,一旦想到你我就要走火入魔……”
柳轻绮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方濯吞了口唾沫,幸而他现在倒没有出现之前那一种浑身乱冒魔息的情况,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低声说:“所以后来我就、我就编了这个。我想,我想有一天送你一个这个,就当定情信物了,但我身边什么都没有,我只好、只好……就好像见到你一样。”
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也越来越低,像是难以启齿。柳轻绮看他状况还不错,也知道他能提前出关,估计也是没什么别的问题了,不由笑一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叹道:“怎么,看个草环也能想起来我,我脸是绿的不成?”
“都干了,不是绿的了。”
方濯意外的老实。可这时候越老实,柳轻绮就越想笑。他从未感觉到有如此放松,心头却也好似杵着个什么东西,总让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将脸埋在方濯肩膀上,长出一口气。也许是这声音太像无奈的叹息,方濯一下大乱分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连忙补充道:
“不是,不是说你绿啊……”
“知道,”柳轻绮懒洋洋地说,“真敢这么说,把你头拧下来。”
他只是随口一说,方濯搂着他的手却僵了一下。脸上神情原本略带慌张,闻言也渐渐垂了下去,逐渐变得讳莫如深。只是借着夜色和角度,柳轻绮不疑有他。也许是在此刻在突然顿悟,原先一直觉得再寻常不过的离别,在重逢之后才会惊觉原来想念是如此致命。
只要回了家,一切的戒备和那若有若无的紧张也就尽数消失殆尽。柳轻绮闭着眼睛,慢吞吞地给方濯讲这枚玉戒的由来。而言语中,自然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人:
“掌门师兄应当也已经与你说过了,你的伐檀剑与我的杳杳同出一块寒铁,当年就在宝乾湖底。由于其自身带有隐藏气息的能力,所以数年来很少有人能找到他,只有我师尊有了这般机缘,才将其从宝乾湖底挖出,带上了岸。”
尽管已经过去一些时日,但一提起来,方濯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师尊,你把这么珍重的东西给我……”
“给你,是因为你需要、你值得,”柳轻绮掀了掀眼皮,又迅速合上,“但自打送入铸剑炉、经历一段淬炼后,此铁自身的能力已经濒临消失。故而伐檀佩在你身上已经没有了能够遮盖你自己气息的能力。可巧的是,当时在这块宝乾寒铁上,还存留着一小块玉石,被我师尊拿了下来。后来大战伊始,天山剑派为了提防花叶塑身,便给与他们门派走得近的人都打了一块象征身份的玉牌。我师尊正是将这块玉送了去,成就今日模样。后来他始终佩戴在身上,也是因此,无人看得透他的功力,只知道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宗师,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到了什么境地。”
柳轻绮一边说一边思索,不知是回忆,还是在纠正言辞。但已说到了这儿,方濯还能有什么不懂的?当即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半天后才终于拥住他,闷了半晌,小声说:
“谢谢。”
柳轻绮噗嗤一声笑了:“别谢我。有什么好谢的?你身份暴露,对你、对我、对振鹭山而言都不是好事。不过一枚玉戒总归是容易出现变数,我再给你打一块玉佩。但现在还没弄完,还得等等。但玉戒你定要记得贴身携带。”
“至于你的功力问题,”他又思忖片刻,说道“虽然目前应该还没到那种境界……但也说得过去。冯长老曾听过你的灵息,若他再问起来,你便说你修习了观微剑法,导致功力被反噬。一时间灵息混沌如云,无法被看清。”
方濯重重点头。一听柳轻绮竟然都让他用观微剑法作为借口了,他也知道再推拒已经不是什么好办法,还不如尽可能保全自己,便郑重应下。当然他不知道——柳轻绮也不会告诉他——若不是他把杳杳剑找回来了,就连还有一块玉牌被丢在柳泽槐那儿柳轻绮都不记得,为此,他感觉到非常愧疚,却不为这块玉牌,而是为面前的人。
实话讲,他尽可能地遗忘掉一切,最终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出奇地成功。因而,人他没忘,但是附着的一切都似乎已经从脑中消失了。这给他带来了一些甚至有些过度的平静,但痛苦并不会因此而彻底死亡。可是相反,在他拿到这块玉牌的时候,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他奇异般寂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磨去玉牌上的名字的时候,明明是正要将又一样物什从这世间抹去,他却并不心疼,反倒有种解脱般的释然。
振鹭山地理位置特殊,夏季的夜晚也总寒凉。只要身上没盖被子,在外面站一会儿,全身上下就好像也要结满冰碴子,虽然不冷,但总有凉气丝丝地往骨子里钻,连带着脸都冷得干起来。柳轻绮握着他的手,只觉这人的手掌和自己的心一样热气腾腾的,似乎全然是终于见面的缘故。眼睫震颤不止,肌肤一寸寸地泛着凉,可心头火热难以自抑,当真是冰火两重天。那曾经的定力也因此而消失殆尽。柳轻绮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只觉是将所有的一切终于放下了,那种久违的轻松几乎让他陌生到恐慌。可随之,疲惫感也狂涌而上,再度形成没顶之灾。
“阿濯,”他闭着眼睛说,“这一月在外,我好累。”
他松开方濯的手,躺下来。对着房梁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抬手慢慢地解衣扣。方濯从一边凑过来,帮他解。有人帮忙,过不了一阵子外袍就被褪了下来,抬手又去摸亵衣。摸半天没摸着,便去找方濯要。谁料方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引得柳轻绮疑心大起。
他强撑着起身:“你把我衣服放哪儿去了?”
方濯摸摸鼻子,很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看你衣服挂在这儿已经将近一月没动过了,所以今天刚给你洗了……现在还没干呢。”
“……”柳轻绮想了想,按照振鹭山的气候,好像叫他一天就干也是强人所难。由是也只能一下摔回床铺,仰天叹口气,喃喃着说:
“既然如此,今晚我就这么睡吧……”
说着眼皮一合,就要睡过去。但不多时又立即睁眼:“全给我洗了?”
方濯窘迫地点点头。柳轻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揉揉脑袋,感慨一句“你是真的勤快”,眼睛便又合了起来。他此行疲倦,路上不觉有它,可一回来到了家中的榻上,几乎是一合眼便就有了睡意。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方濯再一转头,便见这人竟仿佛已经陷入安眠。
他在自家自是从不设防,四仰八叉地眼睛一闭就睡了,但方濯联想起他说过这几月总是不得安眠,手虽已下意识伸进怀中,迟迟不知是否应当动作。无边寂夜里,渐渐传来的只有眼前人的呼吸声。方濯深吸一口气,无声凝望,看到他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心神一动,忽像被蛊惑般,又想去摸摸他的眼睛,可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去,脑内便倏地传来一声断喝:
“现在正是好时机!似睡非睡,尚在边缘,正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若是他当真入了梦,那今夜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这声音来自脑海,吓了方濯一跳。他不太乐意,但重点却有点奇怪。
“什么叫‘下手’?这个用词不好。”
“……好好好,你说不好那就不好,”那声音无奈道,“方少侠,之前我也跟你说的很明白了,我兄长以万千白骨铸我躯壳,以数人血肉凝我魂魄,杀生无数,此也并非我所愿。何况现在心神不稳,重塑的躯壳也不能长久留存,于我与他、于这世间,都是一场折磨。但我却不知道在我身死后发生了什么,导致我兄长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如何对待柳凛,乃至于……对待这个孩子——”
“燕前辈,”方濯低声道,“虽然如此可能会遭人诟病……但我后悔了。”
那声音顿了一下:“你还是担心会对你师尊的身体产生伤害?我说过了,我现在肉身不稳,没有魔息支撑。这顶多只会让他的精神产生一定波动、从而回忆起你我想知道的东西而已,对他的身体绝对没有任何危害,方少侠,你要信我,我从最开始就不站在我兄长那边,现在也自然不会啊。”
这声音虽是清脆动人,却满含哀情,略显低沉,自那闭关壁上忽而生发,至今方濯已听习惯了。因他二人血统或有相似,外加曾有造梦之术支撑,冲破了重重界限而来,暂以精神相联系,正是那“游魂”燕梦缘。事实上,她来得太突然,一声招呼没打,把方濯吓得差点把石壁打塌。与其说他为她的来途而感到惊愕,不如说,他压根就没想到这样一个“死人”竟然还能重现于世——
不,或者应当说,绝非重现于世。她只能依靠一种情境“存活”,那就是幻梦。
梦会给她力量,能够短时间内维持她的精神四处穿梭。但自始至终,这短暂的生命也是一种虚幻的产物,而永远不可能给予她肉身的现实。
自然,她的到来,是基于方濯的一场梦:或者说,不是梦,而是钻了他在修炼过程中进入的某种入定状态的空子。方濯这一月基本上没怎么睡觉。他以修炼作为休息,只为了能快点出关。他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柳轻绮可能不会听他的话,或者更该说是不可能听他的话,事实上他感受对了。但就算是他在观微门都不可能遏制住他的行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一起去,但如果柳轻绮下定决心不让他跟着,那也没辙。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反倒没再那么焦虑。精神平稳的状态下,定力似乎也随之上升些许,但就在即将冲破瓶颈的瞬间,一个陌生的女声骤然闯入了他的脑海,险些击碎他所有的防御屏障,眼睛还没睁开,人却便向后骤然飞去,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阵陌生的、但却令人感到无比恐慌的桃花香涌入鼻腔。那时这浓郁的香气牢牢粘住他的眼皮,不让他睁眼看一瞬,像一根手指牵引着他坠入更深层的地底,走向那永无人知的秘密之地。
彼时,恰如此时。方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要迷失在这片桃花香中,他咬紧牙关,为了不让自己的动作吵醒柳轻绮,特意往后挪了挪,但手却已经从怀中伸出,掌心里握着一面镜子般模样的东西,一翻手掌便在窗前闪烁着微光。
正是唐云意之前借来的那面真心镜。他自己不敢再要,方濯艺高人胆大,拿回来封了符一直压在书底,要真有东西想从下面爬出来也早被他那浩如烟海的知识给压死了。他那时候始终对这面真心镜给他的答案保持着疑虑和戒备,但在冯长老主动解释当年旧事后,这面镜子对于他来说实际上也没了什么太大的意义。只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由它派上用场。
这桃花香并非诞生于室内,因而除了他谁也闻不到,也算是免了后顾之忧。在寻风崖与这香气搏斗了半月之久,方濯早就知晓了应当如何对抗它,当即抬起手按住眉心,嘴唇只一动,紫黑色的魔息顺着指尖跳动一瞬,眼神便立即恢复了清明。
燕梦缘立即笑了起来:“你瞧,小家伙,我就说有用吧。你能恢复得这么快,应当感谢我。没有我的话,你不会这么快就能冲破瓶颈的,至少要三个月,甚至半年。”
“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的声音突然又严肃起来,“让我看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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