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界来说,十年、二十年也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弹指一瞬,它怀中的孩子们所经历的任何的变故都只是那无边幻梦中的一点小小的消遣。同样的,十二年前的振鹭山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山,一样的雪,一样一眼望不到的山脚和春色,茫茫白雪覆盖满山,湖面结一层薄冰,踩上去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老旧的门脱离了门框,又被谁狠狠踹了一脚。山道上的白桦林挺拔冲天,愈临近山脚下的幼苗尚未长起来。正值黄昏初始,天边停着一朵火烧过的波浪似的云。
两道身影穿梭在振鹭山顶的山道上,一人身着淡蓝色衣衫,一人一身绿,翠得像是刚淋过雨还滴着水的竹子。两个都是孩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大小。后面那个年纪小些,看起来很兴奋,上蹿下跳像个猴子,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前面那个虽稍显稳重,但也到底是个孩子,唇角微微翘着,时不时回头跟他说两句话,笑容总止不住。他身量高挑,肤色冷白,长一副相较于身遭人来说都不相同的温柔容貌,漂亮得像朵栀子花。他正回头笑嘻嘻地同身后人说话,没仔细看前方,突然跟一人撞了个满怀。登时脸上一湿,劈头盖脸被泼了一身冷水,身后那人也没幸免,两人走得好好的,一瞬间便全变成了落汤鸡。
他俩一时傻在原地,呆愣愣地转头,便见一个年幼弟子抱着水桶,满眼不知所措。这孩子看着比他俩都小,比前面这个更是矮了一个头。两手紧紧箍着水桶,自己脸上也溅上了些水,看着分外狼狈,只是与那一脸的惊惧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两边都愣了很久,这小弟子才猛然反应过来,立即扑上前要去给前面这个擦脸。后面那个一下炸了毛,冲上去抓着他不让他碰,这小弟子吓得不轻,被他一遮,眼睛就只盯着他瞧,连声道: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没看见人!实在对不住!”
“哎,”这个说,“你——你撞的是我师兄哎,知道不?”
“好了,云盏。”
前面那个突然开了口,一把拎起他的后领把他拽出来,声音倒是很冷静:“这位小师弟也不是故意的,别吓唬他。”他说着话,还随手拧了一把师弟的衣服下摆,“赶紧走吧,已经不早了。别让师尊和师叔等得太久。”
叶云盏倒是很听他的话,只是立即苦了脸:“可咱俩的衣服……我师尊又要骂我了!”
“你在路上拿内力或者灵力烘一烘,差不多干就得了。实在不行大师兄那儿还有备用的外袍,冻不着你。”
这人既是年长些,说得很干脆。他扯着师弟,迅速下了山,但却能在一阵风似的卷走之前伸出手压了压那小孩子的头发,丢下一句“下次小心点”,转瞬就没了踪影。
小师弟年纪尚小,眉眼虽然没完全长开,但却已能瞧出几分日后气势,任谁瞧见那波光粼粼的黑曜石似的眼睛,都能一眼就望出这人到底是谁。发顶上长了个小小的旋,被那手一揉,便显得有些乱,却又偎上一点阳光的热,登时全身上下都暖融融的。他抱着桶,呆滞在原地,略有些发白的面颊慢慢攀上一抹红,紧盯着身后看了半天,才垂着头踏过满地狼藉,又下了山。
他虽然低着脑袋,却并不垂头丧气,反而带着一股倔强气质,好像跟这桶杠上了似的,没走几步就把它扛到肩膀上,三两步跳下一座阶梯。而他因何不上山,方濯自然知晓,因为这就是他自己——他立于身后,蓦然撞见年少时的自己,也有些呆滞。他从来没想到能从柳轻绮那乱七八糟的回忆里看到自己,他本以为这所谓的“最重要的回忆”往往都是与柳一枕有关的。但事实上,第一眼就由他而起始,这让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丝诡妙而奇异的满足,可它充满着愧疚,又令人眉头酸楚,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一回两个不长眼的人猛地一撞,把叶云盏的注意力给撞了过来。这才让两人一月后于外门再见时能有机会相识。此后,他一直便以为当时撞着的是叶云盏一个关系挺好的师兄,由于当时只是惊鸿一瞥,故而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后来叶云盏没具体说过那人到底是谁,唯有几年前突然不知为何对他有所暗示,但今日看来,一切已是昭然若揭。
方濯五味杂陈,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既愧疚,又激动,又有些遗憾,不自觉地去想,若是他早些能够知晓此人到底是谁,未来的人生又将如何发展?至少在那时,他所认识的将不止是叶云盏,也许在柳轻绮更早的人生之中也会出现他的影子。若他最难的那段时间有自己在旁侧相随的话,到底能不能让他更好受一些?
但想到这点,他却止了步子,无法确认。一时脸上表情微微有些奇怪,他发现自己不能做出绝对确定的评价,有点沮丧。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身旁景色已经有些要变动的痕迹了,他才赶紧举步跟上。
脑中已经迅速掠过了此前种种:这回他才终于彻底确认,之前他所做的那些梦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有人偷偷在做手脚,之所以没有痕迹,不是因为功力有所高,而是因为这是个本身就寻不得痕迹的人——有人也想要去一探柳轻绮的记忆,但自己做不到,只能借助他的手。可怜他始终不曾寻得端倪,最后还是人家亲口告诉的他:一个须得无数无辜血骨与皮肉支撑方可在这世上再占一席之地的孤独魂魄没有别的任何愿望,只是希望能够将生前那始终牢牢挂心的事情琢磨清楚。他们只为了一件事、一个人,竟前后折腾了二十余年。罪恶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又是不是真的?那些所谓的承诺与一生的夙愿究竟是否被得以证实?可这些就好像沈长梦的要求一样,连柳轻绮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找到答案?
正想着,眼前景象已经彻底变换。由于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他这次倒是挺冷静的。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雾中的细细碎碎的沙尘,眯了他的眼,难受,却不痛。只感觉在眼睑中滚来滚去,也许在这种类似梦境的回忆中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感受。过了一阵子,眼前白雾才渐渐消失,方濯走出一步,那种无可避免的晕眩感尚未消失,便听到了叽叽喳喳的熙攘声音。转头一瞧,眼前一片亮堂堂,偌大的擂台正在眼前,从空中眺望,像是一只巨大的岛屿。四周庄严肃穆,高朋满座。叫嚷的大部分都是小辈,但奇怪的是,向来自诩“稳重”的不少前辈似的人物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着什么。而就在他身边,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叶云盏和柳轻绮不愧是天上地下第一好兄弟,什么时候都形影不离。只是那时候叶云盏个子还没抽起来,看着比柳轻绮矮半个头,一叉腰,看着就像是小男孩撒娇。而他旁边少年那栀子花似的相貌沉静平和,面上却拥簇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这笑容方濯以前从未见过,看着新奇,却又自觉某种杀气重重。低头一看,才骤然明了:
这圆形的擂台建得极低,身处低谷,与他当年参加的那次英雄擂如出一辙。可见这么多年英雄擂的确就是按照这个规格来建设的,顶多就是城池不一样、细节上随着城主自己的喜好有所变化。而在那台上站着个人,虽然离着远,但是身上的制服却昭示了他的身份——天山剑派的人。他站在正中间,手提着剑,不知道说了什么,招来四下年轻弟子的激烈讨论。
十年前在英雄擂上出现的天山剑派的人,方濯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是谁。他下意识又朝一边看去。柳轻绮与他站得很近,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但他浑然不觉。两只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轻轻捏了捏指节,叶云盏顾及着什么,不敢发难,只能在一边抱着胳膊小声嘟囔:
“天下第一?真狂!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打趴下。”
声音虽小,却也招惹了旁边人的注意,当即一掌被拍上后脑:“对兄长长辈都放尊重点,下山的时候怎么教你的?”
叶云盏吃痛,哎哟一声捂上后脑,委委屈屈地抬眼:“我就说说,师尊你怎么又打我?”
那人哼笑一声:“说说也不行。不能惯你那坏毛病。”语罢惬意地吹了个口哨:“不过这位少侠的确口气大得很。‘敢自称天下第一的少侠’方可与之对阵,师侄去不去?”
不等柳轻绮回话,叶云盏立即道:“我去!我去!”结果又被身边的人呼了一把:“你去个屁,年纪太小,都没给你报名。”
“没给我报名还带我来干嘛啊?”
“让你见见世面,臭小子,”令狐千眠笑道,“天天待在山上能学到个什么?别变成你大师兄那样的呆子。”
“大师兄才不是呆子呢——”
“哎,师侄,师侄去不去?”令狐千眠一把把他抗议的头按下去,笑着靠近柳轻绮。柳轻绮的眼睛一直盯着台上的人,这下才如梦初醒,哦了两声,说道:“我不去。”
一直站在一边的红裙姑娘突然噗的一声笑出声。她以手掩唇,双眼弯成一双月牙,“哎哟,少见呢,咱们家的小炮仗竟然没被点着。我还以为现在早就噼里啪啦炸成烟花了。”
说着话,她还张开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柳轻绮看她一眼,也不在意,只是脸上覆了一层薄红,目光盯着台上那道身影,焦灼肉眼可见,却又迟迟不做声。令狐千眠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怂恿他,柳轻绮的犹豫越来越明显,手都开始在膝盖上摩挲,却仍不吭声。那年轻姑娘在一边看着,渐渐地笑容敛下去了,犹豫一下,竟然抬头看了方濯一眼。
方濯当即一怔,头皮倏地一麻,下意识就以为这些人能看到他。但嘴唇却突然动了动,紧接着一个不属于他的低沉声音从胸腔中滚出来,随即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抬起,落到柳轻绮头上揉了揉。
“想去吗?”
那声音如月光般清冷,语气却很温柔。柳轻绮噌的一下抬起头,盯着他看,眼中的希冀和兴奋简直掩藏不住。他的眼神是和无意识的笑容一同投递过来的,方濯只觉呼吸一窒,他不知道是自己这不争气的反应还是属于这具躯壳的。但他现在与这躯壳融为一体,自然也能简单感受到这人的感受,他亲耳听到口中那清冷的声音染上三分笑意:
“去吧。你师姐给你求情了。”
这一瞬的纵容像风似的一吹而过,但还是被方濯一把便抓住。柳轻绮像是就等他这句话,一下子就跳起来,先拦腰抱了一下他,又冲过去要抱师姐,被按着后脑狠揉了一下,这还不消停,转头就要去抱叶云盏,准备打个架前搞得跟出远门似的,让本来就很容易激动的叶云盏不出所料激动了:
“师兄,你不能让他揍了啊!”
“放心放心。”
柳轻绮一把抄起剑,火急火燎地就要下楼。令狐千眠却在旁边不合时宜地开口:
“哎,阿绮,只抱他们,不抱我?”
“哎呀。”柳轻绮一拍脑袋,一头撞过去又要抱他,可还没碰到,就被柳一枕轻飘飘一提后领,定在原地,向后一抛:“快去吧,再耽误时间,小心一会儿你就没机会了。”
柳轻绮急匆匆点头,冲令狐千眠投去了抱歉又兴奋的一眼:“师叔,等我回来抱你!”话音未落,他便一撑栏杆,身体用力向上一翻,竟然就这么跳了下去。他功夫好,准头也不错,身姿轻盈从天而降,便又听得四周一片惊呼。方濯被柳一枕操纵着倚靠在栏杆边,他倒是想低头仔细看看,可这躯壳的主人不让。他只瞄了擂台上的徒弟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令狐千眠。而此刻这当师叔的洒脱人已不似方才笑意盈盈,敛了笑容愈显严肃。他瞥了柳一枕一眼,抱起手臂,勾了勾嘴唇,语气有些轻佻讽刺:
“师侄还真是听话。师兄以后可不必再妄自菲薄了,阿绮比谁都听你的话,你才是最会养孩子的那个。”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他这架势绝对不友好,柳一枕却不以为意,只淡淡笑笑:“他从小便乖。师弟难道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喜欢是喜欢,可乖成这样的倒是不多见,”令狐千眠抬手将探头探脑的叶云盏往胳膊下一拉,顺便捂了他的耳朵,话锋一转,语气便变得极为嘲讽,“知道的清楚师兄这是疼徒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兄是在管教亲儿子呢。既然不想让阿绮再误会,那师兄不妨稍微变一变自己。至少放阿绮去做一点自己的事也是好的。”
“噢,”柳一枕不咸不淡地说,“师弟的意思,是想说方才阿绮不该过问我的意见后再去迎敌,还是应当顺手抱一抱你?我可没有箍着他的意思。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点想必师弟也看在眼里。只是若不过问长辈便下去对敌,也许会受伤。与此子一战难得,若是太耗费时间,可能就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可不是我不让他做。师弟误会了。”
令狐千眠神色虽还算平静,但细细看来,也能见得是强忍着怒火,嗤笑一声,还想说点什么,手下的叶云盏却已经待不住了,挣扎着要甩开令狐千眠的手:
“师尊,我要听声!我要听师兄打架!”
这小子在掌心跟只小猴子似的不安生,令狐千眠没法,只得放了手,顺便一脚把他踹到云婳婉那边去。彼时云婳婉比现今更年少,愈显得一副青葱少女样貌,红裙同风同一卷,便将叶云盏轻飘飘地搂到了自己旁边。叶云盏在她跟前便稍有谨慎,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是假象难留,不多久便又暴露了本性,大喊大叫起来。
柳一枕已转了身,要看向台下徒弟的表现,眼神却留在云婳婉处飘了一飘,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话。
“果然,还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感情最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令狐千眠冷笑道:“师兄也知道啊?”
“师弟,我希望咱们的争论就此而止,别影响到孩子,”柳一枕最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阿绮和云盏关系向来很好。希望师弟别让他俩伤心。”
语罢,他转了头,不再理会身后反应。可方濯听了这一气儿下来,那突然附身到柳一枕身上的惊疑已经消失,转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浓重的不安。他是通过叶云盏的称呼才认出来的令狐千眠。复道剑的名号此前他只是听说,从未见过,被柳轻绮引荐时这人又装扮得莫名其妙的,不见真容。如今看此人果然眉目英挺,年轻气盛,唇角总带着笑,眼神也像剑一样,锐利而满蕴机锋,与那彪形大汉截然不同。只是柳轻绮也从未介绍过他与柳一枕是否有过什么恩怨,后来方濯问到时,令狐千眠也是一副同柳一枕不太熟的样子,让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何止是熟,这是熟到都有矛盾了,矛盾还不小。方濯琢磨着方才他俩的对话,又想起来令狐千眠曾经要求柳一枕不能将自己箍得太严实,心中奇诡更甚。但柳一枕说的话他却也不能反驳——怎么看,柳轻绮的做法都是相对而言非常得体的。若是直接跳下去就对上柳泽槐,那才叫无法无天。事先犹豫不决、只待师尊点头,这是守规矩,也是对自己负责。只是……
不知为何,方濯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万丈帷幕之后,看不真切。真相好像并不只是这样的。令狐千眠那含枪带棒的指责来得太诡异,叫人不得不心生困顿。
眼下所有人都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擂台上。柳一枕倚靠着栏杆,老神在在,毫不担心。他的视力很好,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得清晰,方濯自然而然借着他的光看清了那台上人的脸——十年前的柳泽槐还不是惊鲵堂主,仅仅只是个普通的天山剑派弟子。他在宗门内早已是声名赫赫,可现在还没到他名震天下的时候呢。
方濯眯起眼,仔细观察他。柳泽槐那时候和现在差距不大。不过也有可能是柳轻绮不太记得他年少时长啥样了,导致记忆中他的脸自然和二十来岁时有所重合。顶多看着有几分稚嫩,大概轮廓没变。在台上等了半天,突然有人从天而降,不由得他也轻轻眯起眼睛打量。两人都是初见,柳轻绮却因为已经观察了他半天,所以一点儿也不好奇。他扬起脸,最后朝着振鹭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双手一抱拳,大声说:
“在下振鹭山观微门下大弟子柳轻绮,请赐教!”
玛雅一个月没更了,天天打剑三是耽误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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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大梦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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