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常年冷清的观微门相比起来,相对来说更热闹的德音门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遵从了命令、完成了它的使命。尽管燕应叹来得突然,但由于早有准备,故而德音门和回风门日日枕戈达旦,几乎是立即便做出了反应。两边没有一个用剑的,收拾得也很安静,可以说危机刚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便已严阵以待。
只不过在他们敌人面前的阵容并非如此:如果魏涯山将会摊开他的底牌,这两个门的名字一定会作为一个集体,共同写在卷首。只不过景怀君不知道。当然,此后的无论什么时刻,他都已不可能知道了。
景怀君是当时这些年轻的弟子中的大部分第一个见到的活生生的魔族。以往是魔物也好,放在展子里陈设的那些所谓遗物也罢,书上学的总不如面上见的要生动,由是看到他的第一眼,许多弟子竟然放缓了脚步,见只有他一人在山前,寻思着看看再说。
易宁是德音门至今仍留在山上的大师姐,也曾亲身经历十年前浩劫,见此状不由眉头一皱,与裴安之对视一眼,后者立时明白,一把抓住为首的那个犹疑停顿的,低声而急切道:
“师尊当时怎么说的?遇到任何事情都切莫停留。快走!”
那弟子十分紧张:“师兄,这山门前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明明说此来魔族阵势不小,这是怎么回事?”
裴安之也给不出他回答,只能催他接着走。可人都长了眼睛,能看得明白,其他的几个弟子也是心下里紧张怪异,见这副模样却又不敢多说。事实上,与满场的人数压制相比起来,对于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来说,暗处不知何方隐藏着的阴谋诡计才更让他们纠结恐惧。若当真面前有千军万马,那死便死了,极度的绝望反倒会激起人的英雄**,非但不会逃跑,还会想尽办法多拉几个垫背的,就算是真到了黄泉也值得。可但凡多了一个口子有后退的契机,那么勇气就会消减一半,总想着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也许此刻正是如此。
但问题没有解决,自然猜测者便众多,众口铄金人云亦云之下,许多事情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不多时,弟子中开始产生了对此次浩劫的其他方面的猜测,雁然门和观微门的去向基本上都是叫内门弟子知道的,防止的就是这一天,可魏涯山也忽略了一点:这两门弟子的下落是由他所公布于众的,他有这样的权威,却也有这样的身份:
如果,这只是一个托词呢?
他们虽是按照楼澜的吩咐,依旧在执行他的命令,可其中已不免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在我们之中,若论魁首,自然是鸣妤师姐和方濯师兄……守山的大事,自然也当他们在场。可掌门师叔却说将他们分派各地支援城池——谁知道是真假?万一这就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偏偏拉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垫背呢?”
原本大家心里就憋着恐惧又藏着不安,开了个头便好似洪水涌流,再刹不住。一时间呜呜泱泱,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于低声细语之中流露,人人惶然而不知可谓,也不管从哪听说的是否曾证实,流言满天飞。只一会儿的时间,就连曾经的一些早就被翻烂的传言都给搜出来了:说什么方濯是柳轻绮的私生弟弟、他手里握着魏涯山的把柄之类的。最开始时大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荒谬至极,不知是什么无聊的人编写出来的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可如今这被大家矢口辩驳过的流言竟也仿佛在众人心中成了真。在猜忌与惊慌下,就算是猪的祖先是蚂蚁这件事都会有的是人相信,无论逻辑多么奇异、事件多么诡谲,只要说出了口,仿佛能够佐证现今局势,那么不管如何,已通通被打成了“真相”。
蠢蠢欲动的波涛开始在弟子群中蔓延。各种各样听过的没听过的、甚至还可能是现编的传言一个两个都跳了出来。最开始大家对方濯所受到的偏爱没什么感觉,他在弟子中的口碑一直很好,基本上没什么人讨厌他。内门许多年轻弟子大部分都是后来放开了标准后进来的,比方濯小了五到六岁的比比皆是,心想这么多年来他也帮了掌门不少,魏涯山偏宠他理所应当。可到了此刻,似乎“理所应当”也成了一种借口,他所做的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成了“关系”的诀窍,只要疑心被开启,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猜忌和误解终将成为不可避免的路径——
太年轻的人似乎总是容易被三言两语煽动且进行移情的。很快有人便想到曾经的“佐证”,且很明显几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上次方濯师兄被关寻风崖的事儿你们还记得不?那时候你们还说是他抢了掌门师叔的钱才被关进去的……咱们今天不开玩笑,就说他被关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短了?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关到寻风崖里去,哎,师弟,你上次被关进去是因为什么?”
“啊,我,”旁边的弟子突然被捅了一肘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天晚上我太饿了,饭堂又已经关门没了饭,便自己在院子里生火想烤点东西吃,结果不小心把房子点了……”
旁边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也有人很惊异地看着他:“可我听说你是因为频频不交课业才被关进去的。原来那回差点走水是你干的?”
“也有课业的原因啦……”
“总之,能被关进寻风崖必然是不小的事,寻常人甚至都不可能得此‘殊荣’,”最开始那个说,“所以方濯师兄会被关进去,必然是因为犯下了不可轻易饶恕的罪过。谁被关进寻风崖时没有少于一天?可你们想想方濯师兄才多久就被放出来了?”
“观微师叔那么看重他,若他曾去求情自然也是应当的。”
“有人给他求情就能往外放啦?凭啥他就能有这样的面子,咱们就没有?明明都是触了门规的,咱们关十二个时辰,他关两个时辰……”
平心而论,这几人都和方濯没什么矛盾,甚至曾经还受过关照,可说着说着却不知为何越来越生气,只觉得不公。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或许莫过于如此。一时几人叽叽喳喳也没个定论。倒是幸好还有些明事理的,在旁边一句话不吭,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眼见着场景似乎越来越难控制,有关于方濯的传言也越说越离谱,几个人听不下去了,纷纷劝道:
“事情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不是说了吗,方濯师兄离山是因为要去驰援蔓城,他面对的不止是魔族还有民间的大军。寻风崖那事儿说不定有隐情呢?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咱们不如就积点口德吧。”
可却又立即有人驳斥他:“今时不同以往,放在以前我们绝对不这么说。可如今命都快没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这些弟子,你就不觉得荒谬吗?这不就是让我们送死吗?”
“荒谬?荒谬什么?又是谁的命快没了?”
一个声音骤然自身后落地,一如往常温润,却又带上三分冷意。几个弟子立时回头,但见裴安之抱琴站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师兄。”
方才有非议的几个弟子立即站起,慌乱行礼。裴安之并未直接发难,只是四下望了一圈,说:
“就你们几个?其他的师弟师妹呢?”
弟子们一头雾水:“不是师尊说要按照此前排好的阵法行事……我们占据这个阵眼,其他人自然已经根据安排去往别处了。”
裴安之嗯了一声,只是望向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深邃悠远。他话向来不多,可虽是为人端方温和,可却在德音门这些弟子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看一眼,不说什么,便没有人敢再驳斥他。所谓的权威都建立在绝对的实力之上,德音门中也许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再为人道,只不过现在,裴安之出现在了这里,必然说明此事将解决,且定以一种他料想到的方式解决——
他向着来时的路瞥了一眼,远方天色未明,无数座山峰尚沉在深深夜色中。那儿正有一个魔族盘踞。不,不应当这么说,别人不知道,可他却知道,事情绝无这么简单。
说句实话,现在绝不是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给他机会让他好好地给这群弟子上一群思想课。可是有的话不能说,有的道理又不能不听,比起现在的战局,他更明白如果这点时间不拖延那么以后会发生什么:德音门的人多,想要聚集成一股绳,就必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儿。这个方向不是他裴安之也不是方濯,甚至不是他们共同的师尊楼澜,而是一个庞大而渺远、深刻却并不那般抽象的概念:
振鹭山。
裴安之道:“你们既然知道这是师尊的吩咐、也按照他的要求这么做了,就说明你们认同师尊的安排,对吗?”
语气虽平静,可却也不难听出其中惊涛。几个弟子对视一眼,分外惶惑不安地点了点头。裴安之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此前会上,你们也是主动放弃离山、自愿留下来的是吗?”
他这么一说,弟子们终于知道他意欲何为,脸稍稍有些发白,连忙道:“师兄,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师兄,你切莫告诉师尊。我们以后再也不说了。”
“嗯,我不告诉他,我也知道你们没这个意思,”裴安之轻飘飘地一应,眼神却不改其色,依旧严肃冷淡,“可你们是因何而对我说的这句话?担心被罚?害怕我告诉方濯?我也知道此行艰险。与魔族对上,胜者可并非一定是我们。到了如今,说假话也没意思,因而我只问——你们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吗?”
几个弟子低着头不说话,其余的也纷纷起身,站在原地,陪着当哑巴。那两三个替方濯说话的也不言不语。裴安之转头看向其中一个,说:
“旭双,我方才听到你似乎有所异议。你是怎么想的?”
那弟子完全没想到被点到的竟然是自己,懵了一阵,四下张望一番才确定,却又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说:
“我、我也不怎么想。我只是觉着,掌门师叔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方濯师兄也没有那个意思。以往振鹭山有什么事,他向来冲在最前方,师尊还以此作为例证,告诉我们凡事不要太急……我只是想,若是方濯师兄现今在振鹭山,一定不会临阵脱逃,哪怕是有人要他走他都不会走的。他亲口说的振鹭山就是他的家,诸位同门就是他的亲人。又怎么会有人弃家于不顾呢?”
这弟子年岁不大不小,正有十七八。比他年纪小些的觉得他说得好听,年纪大些的便又觉他天真。一时虽是有裴安之在前,但弟子们还是交头接耳,若隐若现的声音震得这弟子耳朵一片红。他急急地往后看了一眼,又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来,无助地想要补充点什么,裴安之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我看你们群情激奋,倒是很有话说。难道你们也觉得旭双说得对?”
一个弟子鼓起勇气:“师兄觉得旭双师弟说得对吗?”
“我?我自是觉得他说得对,”裴安之微微一笑,“我同方濯同年入内门,在入门之战中争夺魁首,日后相交又甚为友善,数年以来对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印象。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前来阻拦你们,更不会让旭双来讲了——我也明白你们没有坏心眼,但他和鸣妤师姐去的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一个是蔓城,一个是卫城。两个都是直接面对民间,还有大规模的魔族。三位师叔离山,两城又不能陷落、需要人手,这时候就要能够撑起大局的人前去支援。白华门需要人,民间需要人,振鹭山也需要人。所以你觉得除了我们,还有谁能做这件事?况且,我认为旭双方才一句话说得很好。你又不知方濯到底是因何而被关入寻风崖,又怎能知晓诸位长辈是否有所包庇?而且此次去蔓城,连天山剑派小青侯和靳长老都出动了,可见其路途凶险。我们德音门也有部分同门前往,去前师尊千叮咛万嘱咐,不知诸位还记得这件事没有?”
不说话便是默认。面前静悄悄一片,一个反驳的都没有了。裴安之接着说:“个人有自己的前途,亦有他的道路,这点我相信诸位师弟师妹都不会否认。但我希望大家别看轻同门,也别看轻自己。”
他用手往东方一指,那里尚未日出,却已隐隐翻了鱼肚白,“在我振鹭山六门中,无论是倾天门,还是观微门和雁然门,都似乎比我们要更强一些,他们中的不少人都能在切磋中百战百胜,你们方濯师兄和鸣妤师姐更是其中翘楚。新来的修刀的诸位同门也是以‘孤胆’著称,我相信德音门中很少有人对上他们能够轻易获胜。回风门主修药,无论哪里都离不得他们。算来算去,好像只有我们德音门每日弹琴作画、颇为风雅,可到了战场上的用处就不如他们——你们是这么觉得吗?如果是,那我得说,你们还是不了解掌门师叔,甚至完全没有理解过他。如果我们不行,他为什么会让我们来?送死有什么用?若是振鹭山都守不住,几位弟子在外又有什么用?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白华门不就是个例子吗?派中数多长老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可一旦被魔族占了山,他们还能依靠自己的一身本领来使白华门恢复往日辉煌吗?”
这番话说的几个弟子不由低下头去。但到底有的还年轻,尚有些不服气,又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感觉到恐惧伤怀,大着胆子问道:“可为什么一定是我们?若是倾天师叔在这里——哪怕是方濯师兄他们几个在这儿,胜算都会大得多。以前掌门师叔从不说让我们去担当什么大局,不就是因为能用的都走了,他才想到的我们吗?”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里还有些怨怼,这些带着抱怨的负面情绪是怎么也不可能彻底消弭掉的。虽是没有人附和他,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就连最开始反驳的旭双也忍不住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又一眼。沉默此时在这里非但不是懦弱,反倒成了默认,这种诡异的气氛迅速在众人之间传递。楼澜近日总来去匆匆,自从云婳婉和解淮都离山后,帮助魏涯山处理公务就成了他的分内之事,有时忙到裴安之一日都看不见他。自然也没有这个空去给弟子剖明这其中缘由和利害。此时,师兄的用途便前所未有的鲜明地表现出来,裴安之用眼神扫了一遍眼前的师弟师妹,问道:
“你们手里的是什么?”
这一队弟子是主修琵琶的,所以才随着裴安之前来。谁也不知为何师兄突然这么问,只好如实回答。裴安之平静说道:
“那我问你们,若是与敌当面对阵,你们可以直接用琴砸他们吗?”
弟子们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摇摇头。裴安之接着说:“所以,这就是理由。武学必然有一个路数,有人修剑,有人修刀,有人修琴。他们练刀剑的,自是可以有以一敌十的本事,可是在战场上,若是对面人数众多,单枪匹马当然难以匹敌,就算是数人同行,也注定混乱成一片。此时,若想要全方位掌控战局,主力便已注定不是他们,而是一群可以隔着半个城池依旧能够操控战场、可以将敌方牵制在数尺之外,不让他们近身。”
“那这些要求,能实现的只有一个,便是阵法。”
“你们想想便知道了,之前,东山师叔刚刚研制出这个阵法时,请的是谁来试阵?正是方濯。平心而论,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单拎出来实力都不如他,如果正面对上,只怕毫无胜算。但是当此阵结合起来时又如何?尽管出了些岔子,但到底是将他牵制住,到了我们所在的那处空地,你们可见他还能再上前一步?虽是让方濯险些走火入魔,但是如今,面对魔族,我们不能就不信可以让他也走火入魔。”
裴安之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冷冽坚定,说:“什么人办什么样的事,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责任。既然方濯和鸣妤师姐的责任是去守城,那我们就去守山。我且问一句:你们之中有几人少孤?上振鹭山的年岁又大概多少?”
面前十来个弟子,有小半举了手。大抵是在三至五岁上得山来,还有的从小就在这儿,一睁眼就是这儿。裴安之点点头,又问道:
“那你们之中有父有母的,家人现今居于何处?所从何业?”
答案又是五花八门,哪里的都有。只不过一个家中人居住在蔓城的说话的时候顿了一下,随即声音渐弱,头也悄悄地更低了些。裴安之笑一笑,说道:
“所以,诸位明白了吗?自小生活在振鹭山的,这就是你们的家,家将倒,我们当然要守,且要好好地守。而在山下有亲眷的,当然也要信任离开振鹭山前往民间的同门,因为他们守护的是你们的家。若是少了其中一环,我们都将全盘皆输。无论是蔓城与卫城失守,还是振鹭山被破开山门,于我们而言都绝对不是好事,甚至这才是你们方才口中的‘快要死了’。于是两边都要兼顾,于是掌门师叔做出的部署必然是民间与振鹭山的守势实力相当。几日前大家明明说过相信师尊、相信东山师叔,可到了当真上阵之日,怎么又不信了呢?”
他说了这些,说的人羞愧,却也心中激情澎湃。一个弟子方才似有些不满,如今也是略略红了脸,不知是被戳中了心口还是过于激动,立即接道:
“我不是不信,师兄,只是事发突然,我不知应当怎么办才好。只不过师兄你说的是,掌门师叔既会让我们上阵守山,就说明已安排好。我按照之前的部署来,全听师兄调遣。”
出头的来了,弟子们那原本便无处安放的心情立即喷涌而出,“守家”这一行为背后的独属于“英雄”的美好特质令人向往,也激起了这群少年的决心,一时群情激奋,突然分外踊跃起来,仿佛恐惧与不安都一扫而空,现今出现在这昏沉月色下的,唯有一颗颗熊熊燃烧的心,顺着夜风扑向四面八方,烧干了湖水,灼伤了苇草。
裴安之见他们的战意终于被激发起来,方松一口气。不过,短暂的放松却并不意味着掉以轻心,他越过这些更为年轻的师弟师妹,看向仿佛一片虚无的、不见边际的夜空,明白不多久,那儿便会化作水墨般的晕染,将有一轮朱砂自山后一跳一跳而出。它会像篝火一样照彻整座山峰,待到那时,无论是生死还是进退都已不受自己掌控,包括是他在内,那时心中也许只会有一个信念,一个信念……
“阵法人数众多,且形容隐蔽,只要按照师尊之前的安排,便很难被发觉。所以,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不说,也并不现实。况且——”
他握紧怀中琵琶,见眼前弟子纷纷不由自主都抬了头,与那仿佛已吃了定心丸、暗暗交织着光辉的目光一对,声音沉了两分,慢慢地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对不上燕应叹的,不是吗?”
就算是此前他们不知道,白华门上山时那阵也已经知晓了。沈长梦是为了柳一枕而来,二人之间既然还有一份魔族的血海深仇,那么燕应叹突然攻山,为了什么也不必过多赘述。黎明前的夜色阴暗朦胧,又隐隐有一丝微光闪烁。但在很多人眼中,这一丝微光并非希望的回音,而是危机的先兆。
大概在半个月之后,这群弟子才知道自己对战的魔族叫景怀君,也是在那时候他们才知道他是一具骨龙化形成的人。不过这一切在当时都不重要。因为同样对于景怀君来说,了解这群陌生弟子的姓名与他们的擅长之处与弟子们对他的了解相当,都不重要。他是因为本有自己其他的任务,而这些任务中其实并不包含屠杀。弟子们则是在很快之后才明白:他们不去了解,仅仅只是因为不需要。
楼澜和祁新雪作为振鹭山现今仍留在山上的两大主战力,从三日前便很少再能与弟子相见。这就凸显出门下大弟子的好来,很多的信息都是由他们代为传达的。两人更是少在公众面前出现,对于敌手来说,这样隐藏在深山中的神秘或许会比那无人能敌的解淮更难对付。但在攻山之前,燕应叹若没有曾经做好调查他也不值当这个教主的位置。如此,景怀君必然知道解淮与叶云盏已经离山,也许振鹭山志在必得,至少也已一半。眼见面前空无一人,广场上空荡荡得连盏灯光都没有,仿佛还没有人发觉危机的即将到来。但是景怀君却已经嗅到了陌生的灵息气息。有人正始终盯在旁边,没有动作。
他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不过魔族很多的年岁都不能以此来简单计数。身上穿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正式,与其说是来找茬,不如说更像是来参加某种议谈。只是面对面前明显并不十分欢迎他的门派,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两手空空地立于正中央,面前是山间细雪,略显戚戚。
他屏气凝神,只一开口,声音便好似笼罩半个山头,传入所有人耳中。
“魏掌门,今日我圣教至此,虽是两方曾有仇怨,但至少也应当做个人情、给个说法。如今一个人都不在算什么事呢?我们可是带了好东西,只等诸位前来。不是说好的就在今日相见吗?修真界如此大派,总不至于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吧?”
这话虽然是向魏涯山,却明显是说给周遭这些隐约纵横不可被忽视的灵息听的。楼澜始终立于一侧,以廊柱作为遮挡,距离景怀君足有五十尺远,却依旧听得真切,不由眉头轻轻一皱。
祁新雪在旁边轻声说:“来的人我不认识,至少十年前没见过,许是新人。只是看年龄,也并非魔族里的少年。不知他到底如何来头。”
她本便主修药,灵息操控自如,有意控制了声音和气息,让灵息的流动只在二人之间。楼澜轻轻点点头,抱着琴的手更紧了些,可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耐心等了一段时间。足有半刻钟后,依旧不见景怀君身旁再有什么魔族出现,两人都不由愈加紧张。祁新雪小声说:
“燕应叹既已在这里,他便不可能孤身前来。可也没有其他魔息流动。这又是什么路数?”
就在不久前,两人都已感受到有一道极快的气息已掠过身侧,直往腹地而去。只不过他们早有自己的打算,尽管心中咯噔一声,却还是坚定地守在原处。可面前景怀君的安静却扰乱了心神。楼澜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琴弦上一遍遍拨动,虽是无声,可手指却已扣紧了琴身,随时准备出手。祁新雪更是已探手入怀,只是迟迟不动,两人又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楼澜终于下了决心,只一句:
“来。”
这一声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在旁侧的祁新雪原本还一动不动,闻言却立即做出反应,只一侧身,连从何处摸出的动作都没看清,一枚银针便立即刺破夜色,撞出一声尖啸。紧接着是一声渺远的古琴回响,宛如午夜钟楼外扩开的一道月影,像把夜风也弹得一软,却又立即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楼澜怀中琴立即调转方向被他托于掌中,手指轻飘飘从上到下一拨,一圈流水似的涟漪顺势扩开,在这无声夜色中宛如清凌凌一串溪水,可立即又涌作一派洪流,瞬间将面前一切尽数掩盖。
这琴音分明是无形的,银针却已悄悄随之相携,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猛地击破了一层如同薄膜一般的东西。它透明却而富有弹性,一上手两人便发觉,若是从外部进行猛攻是很难打破的,须得集中于一点冷不丁出手,方才能击破一个口子。如此便好似撕开了一道新的空间,空气也开始扭曲流动,隐隐有魔息从中渗出。祁新雪立即乘胜追击,趁着余音未散同时发出数道银针,这细如发丝的每一根都像是一柄利剑,深深刺入那看不见的另一层空间中,而她掌心隐约泛着青绿色的光芒,手指向后一收,广场上空气流动愈加紧急,已隐约能够听到仿佛号角被吹响般的声音——
不,不是幻觉。祁新雪神思一动,立即觉察。她敏锐地发觉这号角声是从这魔族的身体里发出来的。随即银针像是触碰到了钢铁一般的东西,已入无可入,她立即撤手,一股强大的魔息却已顺着银针一头撞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她的眼前。
身旁却又是一声琴音,绵长的一串洋溢开去,魔息却生生停滞在半途。虽只有几息,祁新雪却已经向后撤去,手指往掌心迅速一伸,诸多银针竟就这般漂浮于身后空中,齐射而出。
格局的变换是突如其来的。一时有如黄沙漫天,又像山崩海啸,巨大的声响让地面都为之震动,像天开了个口子又被颠倒而来,魔族数众骤然从这无形的空间中被倒出。景怀君为此却分外冷静,冲出去的那股魔息虽被停留在半空中,面上表情却依旧不变半点。这般的冷静很快就有了回答:因为在这个空间中留存着的不止是魔族,还有一个奇怪的、让人一眼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说它是动物,可它分明长两条腿与两只手臂,能成直立行走。说它是人,可五官缺失、四肢残缺,甚至连皮肤都不是那么齐全。在其中看不到血肉,只能瞧见森森白骨。许多魔族簇拥在此处,却是沉默不语,生怕惊扰了什么。唯有楼澜一声琴音扰得这“怪人”扭了头,空洞硕大的眼中是一轮圆月,隔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从这腐烂躯壳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一股迷蒙混沌的味道涌上鼻尖,推着楼澜忍不住后退半步。他眼神虽是依旧坚定,神色却已犹疑,为这突如其来的怪物而震撼。
祁新雪也震惊了。两人也算是见惯风雨,可如今对望时,竟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窥得惊愕。景怀君却不以为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的位置,不知从哪拖出一把骨头坐的椅子来老神在在地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他以手撑头,望向天边月亮,像是等着什么。楼澜虽是还不知道这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已立即猜到他的意图,身形一闪从廊柱后消失,下一刻却便已停在屋檐。他背枕圆月,琴□□脆利落地放于膝上,此时琴音已不似方才轻柔绵长,声声宛如珠帘滚动般切切,又如同急雨落地,催人心焦。与此同时像是某种呼唤,分明平静的夜晚中却从某处角落传出同样的琴音,仿佛与之相映衬,前后交织,上下浮动,见不到音符落地,可却又能感知到湖光似的波纹正于四下游走。
一时山内四下照应,琴声日出一般骤然炸开,声声催急。较远些的婉转若溪流,近得便浩荡好似瀑布,琴音缭绕,可入耳却竟似水流声。宁静被彻底打破,连一分静谧都没了,但就在这喧嚣的嘈杂琴音中,怪人并未退后或是消失,而是依旧屹立在原地,面目全非的脸上自是看不到表情,可肩上却已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人。
一个黄衣女子,手扶这怪人肩膀坐着,手无寸铁,眼神却死死地盯紧他的方向。楼澜原不抬头,却被这数尺外的警示盯得浑身一冷,随即一股香气随风飘来,虽然被琴音所推拒,却仍坚持不懈地往他鼻子里钻。楼澜先前不察,初闻一刹,便立即感到头晕目眩,膝上琴也好似变成一条大蜈蚣,吓得人忍不住要起身。幸而他立即反应过来,以灵息刺激眉心,立时清醒,方不致琴音中断。随即便立即屏息闭气,双目也合起,权当不察。可要感知琴音流动,听觉便无法封锁,这奇香探入耳廓,竟要这般顺着七窍一一敲门求去。
只这么一瞬,楼澜便立即明白这香气绝非封住嗅觉便能够抵挡的。且只要接触,便立即会跌入幻觉中。幸好琴音始终急切,将大部分异香都拦在距离自身十尺之外,可却还有丝丝香屑钻过琴音笼罩的灵息网,飘飘渺渺如同魂魄鬼神,收缩、延展,穿越重重封锁抵达他的侧颈。
楼澜指尖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灵息,灰蒙蒙得如同迷雾,可这颜色中又分明渗着清透,已隐隐浮现出一把琴似的模样。楼澜以右手拨弦,左手迅速按住右手手腕,将那不住往外溢出的灵息用力压下,当机立断闭住听力,手上动作不断,虽是听不见了,琴音却依旧没有分毫紊乱,反倒愈弹愈快,而手下落点准确,没有拨错一根弦。
四感皆失,唯一还有可乘之机的便是触觉,这一缕奇香绝不放弃,虽已淡如云烟,却依旧顶着琴音催促,薄薄地将他拢在其中。他穿得严实,唯一裸露在外的便只有面颊和脖颈,于是肩头便好似有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轻飘飘的嘴唇带着湿润,往侧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亲吻。眼耳舌鼻都可封住,可肌肤却无从控制,楼澜浑身一震,倏地宛如跌落花间,眼前明明黑暗一片,却突然浮现出数重光影。短促而急切,且如星光四溢,色块混杂扭曲,一触即逝,可这些飘飘渺渺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碎片却拼凑出了一瞬景象,分外熟悉。
他下意识想要去看清,往前扑了一下,手指便落于琴外,猛地一停。琴音停下来的瞬间眼前的景象也骤然清晰,定睛一望,竟是自己已数年未归的家乡。头顶柳枝簌簌,树影倾斜,檐上偶有鸟雀停留,阳光像水一样躺在肩头。他太久没回去,这么多年来心中不甚想念,可不知为何却突然因此催起了乡愁。这淡淡的愁愈演愈烈、愈发愈盛,竟忍不住让他想要起身,随着这梦幻缥缈的牵引向前走一走,看真切些、再真切些——
可神思坠入幻梦的瞬间,他有意闭住的四感也骤然冲破束缚,耳边的寂静却好像一声隆钟,猛地将他惊醒两分。几乎是同时,他颈后一痛,针扎般的疼痛顺势淌入血管,狠狠将他从这虚渺的幻境中骤然拔出。楼澜倏地睁开眼睛,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早已不在檐上,而已逼近了檐角。脚下足有数丈空荡,夜风正从眼底刮过,这个高度若是没有灵息护体便直接跌落下去,不致粉身碎骨,却也可身受重伤。
楼澜冷汗一霎出遍全身。风吹过衣衫,吹得浑身冰凉,愈感觉后背湿透。可这阴毒的引诱与后怕尚在其后,清醒过来后,楼澜便立即听着弟子的琴音接上自己的曲调,一手托着琴迅速后退,果不其然,在身后发现了祁新雪的影子。
“师兄,你如何了?”
祁新雪收回银针,担忧地望着他。楼澜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骤然一阵罡风闪过,他两眼微睁,当即转身,以一只手牢牢托住琴身,另一只手迅速中断琴音,自下而上用力一拨,琴弦都跟随震颤的同时,一道剑意已被一扫而出,横冲而去,生生与面前刀光撞个满怀,霎时将其击了个粉碎。
那黄衣女子已不知何时到了身前,手执一柄长刀,被这一串暴戾琴音震得后退两步,却牢牢立于檐角边缘。离得近了,方见她面色苍白、眼神空洞,胸口平静得异常,连起伏都没有。她以一种观照普通桌椅的眼神平静地扫过面前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楼澜身上,神情冷淡沉静,冰冷得像一尊雕塑,竟能因这副人形与这神情的不适应性而令人浑身发麻。随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形突然消失。而就在下一刻,一道影子自头顶无声垂落,月光被遮了个彻底,代替月色重新出现在脚下的,是一道亮如白昼的刀锋。黄衣女子的身形骤然显现,于半空跃下,刀刃劈开一半的月亮,也自楼头急速坠落,如一道闪电般仿佛劈开了夜幕,直直劈向他的头顶。
而也在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自半空中展开,指尖生出数根细短的枝条,每一根树枝上都包着一朵小小的花苞。虽是闭合在一处,可却不难看到其正在展开、绽放,已有隐约异香自掌心飘摇而出。楼澜立即意识到方才让他入幻的罪魁祸首即来自于此,立即调转琴身连弹数音,这几下来得短促而果断,黄衣女子的身形迟滞了一下,可刀锋却依旧以一股不容置喙的速度和力道直劈而下,楼澜制止了花苞开放,再回身处理时此锋时必然将慢去片刻,琴音尚未送出时刀光便已逼近了额头,眼前爆开一道太阳似的白光,已即刻要劈中他的要害——
身前却忽闻铛的一声。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祁新雪已挡于身前,手中青光盈然,长而细的一道被她两手紧紧握住,生生抵挡住这致命一击。而自她身上猛地炸开的药香已然遮盖了那黄衣女子手中的奇香,楼澜立即抓紧机会连拨数音,趁着黄衣女子尚不能完全动作的瞬间直击她手中花苞,一眨眼便已全部击碎。同时他立即收琴回身,一只手从身后握住祁新雪的手腕,轻车熟路向上一挑,那沉重的长剑便好像一根银针般轻盈,绿色与银灰色的灵息不再隐藏,而是齐齐送出,以这毫不收敛的态势轰出沉沉一剑,天地也仿佛随之动摇,落脚的殿宇更是受极了冲击,开始摇晃。楼澜顺势借执剑的姿势伸臂,将祁新雪往怀里一捞,身形乘风般跃起,轻飘飘连退数步落在另一处殿宇楼头,甫一落地瞬间沙尘四溢,方才落脚之处便已坍塌。
而反观祁新雪,两手紧握住剑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掌中长剑杵在地上,楼澜的灵息虽是尚未消散,青绿色的灵息却依旧将其包裹于其中,满怀包容之势,其温情让人不敢想象此剑方才震碎了一座殿宇。这正是回风门的镇门神兵,回风剑。其上剑纹寥落,光滑无极,可四周却漂浮着数多符文。祁新雪轻喘着气,手指抵住剑柄,冰霜般的眼神早已有所动容,如同火焰般燃烧着。剑气已经晕染了她的手腕,此刻虎口破裂满是鲜血,她却只低头一望便又移开目光,浑然不觉。
这是祁新雪十年间第一次召出回风剑。也是除了她的在场所有人自出生算起,第一次看见回风剑。
楼澜也没见过,他虽是帮祁新雪托着这剑,可骤然得见,还是惊讶无比。
但现在却不是为回风剑而惊异的时候。
那怪人动了。它的身躯足有一层楼那么高,虽是没有多少血肉,可仅凭骨架却依旧撑起这具浩大臃肿身躯。它拖着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腿,上前一步,身上那寥寥无几的血肉便掉一块,摔在地上就是一滩。血腥气顺风而来,覆盖了山门前的每个角落,怪人扭动着那根仿佛完全由白骨做成的脖子,像是上了锈的螺纹。它缓慢而艰难地扭动脖子,寻找着气息的来处,此时尚在原地徘徊,兜兜转转寻不得方向,直到它的脚贴近了一个魔族。
怪人那空洞无物的双眼竟从白骨中透出一抹红光,寻着气息迅速低头,锁定了那个魔族的去处。冰冷沉默的半张面颊上仿佛覆上些许狂热神情,它竟一把抓起那个魔族,不顾其挣扎和反抗,直接将他举到嘴边便要往里塞,同是身躯骤然爆开一圈魔息,毒雾似的将所有魔族都包裹其中——
它竟开始疯狂吸食在场魔族的血肉。
彻底疯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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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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