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婳婉在此前从未提起过她的母亲,就好像她一直装作自己从未有过父亲和兄长一样。她将自己的身世牢牢地藏进传闻里,十几年间不闻不问,直到在无数个特殊时刻破土而出。
冯进叫沈长梦先别去理睬云婳婉、料理好白华门的事情再说,但沈长梦还是去了。没以前那么实诚,干什么事都得先跟冯叔说声,自己跟云婳婉打了个招呼,趁人不注意就去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云婳婉以泪洗面或是颓废不起,谁料在听闻他要来时,云婳婉便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喊人收拾屋子备好茶果,虽然不算多么隆重,但也能称得上一声温馨。至于她自己,则早早等在门口,笑意盈盈地迎上,面色如常,甚至比几日前更多几分亲切:
“沈掌门来了。城主府忽遭劫难,现今左右不及,只好委屈掌门且坐。”
她神色无异,一点儿看不出哀恸或是感伤,只是眼中血丝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沈长梦没说话,只是落座。屋内寂静,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声。他来的路上刮了风,捎来噼啪的篝火声响。他知道这火是干什么的,也只好沉默。而也就在今晨,人们发现城主府内真正做到了空无一人——云钰在扇了云婳婉一巴掌、骂了她一通、夺走她的统帅腰牌交给沈长梦后,在仅仅一个时辰便离开了卫城,不知此时在何方,也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但不必说,两人就已经明白,已经十分明白:
卫城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仗着有两大门派驻守的城池了。
云钰是那个可怜的人质不错,是那个弱不禁风的仅仅只能做一个符号来镇守卫城的城主不错,在云婳婉和沈长梦的眼里,他没有任何的战斗价值,也绝对不比一个大门派的掌门的名号要更有用、更响亮。
但同时他们也比任何人更明白他的作用:
云钰不仅是卫城的人质,也是祁城的人质。只是因为他还在这里,两边心照不宣尚未爆发太大的战争。
但只要他离开了这座城池,云家彻底地撤出卫城以外,那便莫过于敞怀而立,将卫城最腹地的心脏尽数暴露、剖出。
这也意味着,终有一日卫城要迎来它最难以承担的命运。
同时,他们总会放弃卫城,放弃这里的一切。
城主府仿佛落入书中传闻,于一夜之间被烧了个干净。四处空空荡荡,人影单薄,帷帐被扯开一半,手顺着这丝绸质地往里一摸,就掏了一手鲜红的馅儿。原本用作议事的大堂碎了一地的残砖破瓦,被踹翻的议事桌下满是碎裂的茶盏,头顶房梁破了个窟窿,寒风倒灌而入,如同藤条抽打着身躯,落到手背便是一片红。
振鹭山弟子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帮忙善后。偌大的城主府往日伺候的下人便已不计其数,如今就算是他们前来帮忙整理打扫,也得费一番功夫。
顾清霁手执扫帚,头发扎成一束挽在脑后,以防打扰自己的工作。她的身后是半边已经坍塌的二楼台阶,扫着满地的碎瓦,身处在尘埃里,人却依旧一轮寒山月似的明亮。她神色凝重,眼神飘忽,颇有些心神不宁。但即刻,当她的目光转向门外的时候,眼神便倏地一亮。扫帚咣当一声被丢到地上,顾清霁迅速穿越断壁残垣与满地的尘土,迎了上去。
“怎么样?”她说,“有我师妹的消息没有?”
来人摘下斗笠,摇摇头。那斗笠下是张清俊的面庞,此时双眼含着愧疚,像是不忍来见。
“顾女侠,”他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压低了声音,“我……我乔装打扮,混至卫城之外,沿着诸条道路一路寻找,可却仍不见祝女侠踪影。甚至路上没有灵息残留,连踪迹也寻不得。”
顾清霁眼中的微光也消失了。她后退两步,离封刀远了些,叹口气。
“顾女侠……”
“是,我知道,”顾清霁苦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头,“她此被掳走,定会被当做人质,如今竟还未脱身归来,必然是遇到了自己所难解之困境。师尊都寻不得,我们更是找不得。封少侠,实在是麻烦你。待到事了,清霁必然请少侠上山,于振鹭山再多谢。”
封刀摇摇头:“不必。三年前姑娘救我一命,又拒绝我答谢,那时我便暗下决心,若能帮上姑娘,是我一生之幸。”
顾清霁深深望他一眼,见他不似玩笑、神色坚决,也便不再坚持,只怅然一笑:“我又何算对你有此恩情?当年之事,若不是东山师叔反应及时,恐怕只有我也救不下你来。只是机缘巧合,三年前的一念因果,原来到了今日方应验。”
封刀没说话,只是对着她的眼神,垂下了目光。
他是由顾清霁托去到城外寻一寻祝鸣妤是否还在的。顾清霁自己不去,一是琼霜已经毛遂自荐出了城,雁然门下总得有一个弟子在师尊身边,她也只好留居城中。二是封刀所在的逍影门由于并不知悉云婳婉的计划,在当夜战乱初起时立即趁乱出城,于在城外占下一个距离城池较近的据点,夜里便将不少幸存者移送至此处,实在是帮了大忙。
而说来也巧,本来这逍影门距离卫城挺远,卫城又没有为他们发求援信,他们本不该来。结果正好就有一队逍影门弟子取道卫城,不过在城中歇一歇脚,第二日祁城就来了,卫城一封,大家谁也没出去。本心想就算是真打起来能帮一手也好,便等了等,谁料这一等就等来了振鹭山,封刀三年游历在外没见到的人,也在此时骤然得见。
两人说了些近日的情况,又客客气气地对彼此表示感谢,从容又疏离,却又有另一层面的心照不宣。顾清霁没有提到她这三年的避而不见,封刀也不曾提起那些去了却从未收到过回答的信,好像这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两人之间,似乎就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知恩图报的故事。
……当然,也真的只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
在顾清霁尚在向封刀询问祝鸣妤的去向时,云婳婉和沈长梦已经结束了漫长的寒暄。平心而论,两人相识真的已经很久,只不过平常交往不多,不如魏涯山和沈长梦那么熟,但也深知彼此秉性,至少在如此抉择时期,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对方迫害。
——不错。云钰虽然抛下大话就立即为了保命逃出城池,但他虽可以,卫城内的百姓却不能如他一样来去自如。卫城里的军士不能无人指挥,弟子也不能就这么撤走,就算是不救云家,也当救救这些可怜的百姓,他们又如何还能抵挡过第二次阴兵的袭击呢?
如果让云婳婉来一手把持,尽管她在一夜之间接二连三地受到了无数刺激,这些刺激甚至可以摧毁她的生命、扭曲她的灵魂,但她却依旧有着这样的勇气,相信自己能在下一次危机到来之前彻底做好万全准备。
但问题就是,云钰在走之前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他以城主的名义,褫夺了云婳婉的权力,将统帅的位置交给了沈长梦。虽然他并没有写城主令,只是口头上的一个带着怒气的宣讲,人又不在卫城,当个屁放也就得了,可问题就是,当时在场不仅只有这群同心协力的振鹭山,还有一群能给小猫小狗取个好听名字就绝对不凑合的白华门。
让云婳婉继续当主帅,振鹭山弟子都很满意。与此相对应的,是白华门都很不满意。因为他们要求振鹭山“尊重规矩”。
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就算是云钰已经拖家带口连声招呼也不打地跑了,他的话还有用,他在口上做下的决策,依旧需要被执行!
此来,沈长梦就是想和云婳婉谈谈,腰牌的问题。
只是两人却都又不约而同地知道,这次交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因为腰牌甚至不在沈长梦手中,在凌晨云婳婉的腰牌被取走后,这块腰牌便注定再回不到振鹭山手上。
“……当时城主将腰牌塞给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拒绝,但我不能拒绝。长老们要求将这块腰牌由他们保管的时候我也应该据理力争,可我甚至都没有任何的理由。”沈长梦苦笑一声,“白华门一心一意、同仇敌忾。所有的目标都只是为了宗门的现在和未来。的确,主帅能是我们白华门的人是最好,诸位也是担心有节外生枝的可能,才次次劝我与你相争。但我不想争,因为我知道争不过你。无论怎样,你云婳婉就是卫城最合适的主帅,这件事再清楚不过。”
云婳婉望着他,只微微一笑。她抬手拂过鬓角,顺手遮了遮那因为疲惫而更显发红的眼眶。
“其实这件事要做决定很简单,根本不必多么费心,只不过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而已。”
她说的很轻松,但沈长梦明白其中隐藏含义,不由身后一凉,似有冷汗慢慢从背脊攀上。
云婳婉好像也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就算是翻脸,又怎么能在如今?城主已走,卫城中心空旷,无人主持大局,就只有你我临危受命。在这种境况下,若是两方再起内讧,岂不是给祁城趁虚而入的机会?故而沈掌门且放心,卫城之围不解,振鹭山就一定不会其他的任何动作。至于统帅,你们要拿,便由你们拿去。无论是谁,只要能守住卫城、不使之受到荼毒,不就好了么?”
沈长梦默默不语。茶烟袅袅间,云婳婉面容模糊,唇角笑意虽浅,却意味深长。
两人沉默了一阵,沈长梦移开了目光,也转移了话题。到底,他因这纠缠了卫城整整一夜的大阵而心有余悸,很希望可以得知其中细节。阵心为何在城主府,阵眼为何是那具尸身,又因何一眼便瞧出那是她的母亲?
问时,沈长梦束手束脚,只怕冒犯。云婳婉却一笑,手指轻轻扣在桌面,并不把它当成一个秘密,似乎也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我母亲,”她顿了一下,仿佛这个词汇非常陌生,须得从舌尖里剖出方能出口般,“我母亲不是一般的人。也许沈掌门或多或少也有所知晓,我曾经在落玉宗修行过一段时间,拜于落玉宗当时的长老段千山门下。我母亲便是段千山的师妹,当年在落玉宗也是盛极一时,只不过后来与我父亲相逢,不远千里来到卫城,便自此脱离落玉宗,但却也始终与其保持着关系。所以后来她极力推荐我去落玉宗,便是因为那里有她信任的师兄坐镇。”
“……只是她不知道,多年过去,天下风云变幻,诱惑颇多。她光风霁月的师兄已经变了一副模样,醉心于权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是力排众议,定要将那庆原城的宋为节吸纳入落玉宗。本想宋为节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却不想此人竟还有别的心思,翅膀硬些后,便公然在宗门内扯起大旗与之相抗。我厌恶如此,更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故而不多久便脱离宗门重回卫城……”她冷笑一声,想起来什么,道,“谁料再见时,落玉宗已经变了天,宋为节都已经当上掌门了,可能在这场斗争中,终究还是我那师父败了吧。”
段千山,这的确是一个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仅仅只是在听时觉得耳熟,却没有任何印象。云婳婉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他,这是很正常的。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再记得他。仅仅只有母亲才会让我想起他。我母亲曾经在落玉宗也是颇受重视,很多人都说过我的天分也许是受传于她。但在我离开仅三年后,她便因病去世。我想回来探望,却被父亲拒之门外,错过了与她的最后一面。”
“……”沈长梦道,“他为什么会拒绝你?因为你当年悔婚而怀恨在心?”
“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故而心中十分痛苦。只不过现在想来,却发觉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云婳婉扶着桌子,坐直了身:“当年我与于朗清订下娃娃亲,是她一手操持。我悔婚出逃,她百般阻挠,甚至要亲自出手捉我回家。三年后她便去世,父亲便总埋怨是我悔婚让母亲郁郁而终。可是,我早已同她明确地讲明了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嫁给于朗清。那时她尚且安慰我,说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若我觉得不合适,与云城还可以再谈。而后来她劝说我时,也说过很多遍,说我与于朗清的婚事承担着整个卫城的气运。说实话,沈掌门,我当时还不懂,当然我现在也不懂,但是……”
她皱起眉头,眼神轻动,深吸一口气:
“我想,可能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我就是这个阴谋能够得逞的中心。”
“而她,只是因为我逃出了计划之外,不得已被阴谋反噬了而已……”
语罢,又陷入一阵沉默。沈长梦抬起手,轻轻掀开了茶烟。倾盖之下,琼楼之外,有着无数与她这般相似的无奈而疲惫的面庞。半晌,她的手指轻轻磕磕茶杯,肩膀轻松似的平了下来。随后,她说:
“其实,如果想知道,或者是想追寻真相,也是非常简单的,不是吗?就好像这块腰牌一样,没有它,我一样调控卫城的军士,只不过失一个统帅头衔。我编造一个谎话,让掌门师兄将解淮师兄叫过来,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这样吗?你觉得呢?我觉得是这样的。”云婳婉看着他,突然笑了,“我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现在就抛下卫城直接出城,去将我父亲抓回来。我也可以孤身潜入云城城主府逼问于朗清,后果无非就是一死。当然,我可以直接从你们手中将腰牌抢回来,无论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还是报复我父亲,我都可以这么做,我也可以这么做。没什么不能做的事情,只要你不顾后果。我甚至可以现在就撂下一堆烂摊子出去找我的徒弟,然后带着她直接回振鹭山。但我不能这么做。哪怕我知道是谁带走了她,哪怕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带走她,但我都不能这么做。”
“因为这儿。就是在这儿。我还有我的使命。”
她的指尖稍一用力,顶在桌上,桌角便立即爬满皱纹,碎了一块,落到地上又被她轻轻一踢,散自四处。她盯着沈长梦,等待着他的答复。沈长梦喉间宛如被饴糖糊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云婳婉望着他很久,始终等不到他的回答,于是笑了一声。她摇摇头,道:
“好,我知道。”
她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掌门也该回去了。云某明白你此来有自己的私心。所以只要你来,就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沈长梦本被她一席话说得心中奇妙难受,心口正沉闷,得她如此,恍若得到大赦,匆匆起身:“沈某是该回去了。门主且放心,关于祝少侠的事情,沈某必然全心全力协助寻找。”
“多谢掌门费心。”云婳婉替他掀开帘子,意图送他出屋。沈长梦连忙摆手表示不必,正欲出门时,却突然感到一只手搭上肩膀,云婳婉声音悠然,于身后轻语:
“沈掌门,看在你愿意为我找徒弟,又真心相待,云某给你一个忠告。”
“——小心身边人。”
沈长梦猛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云婳婉道:“我什么意思,沈掌门比我更明白。至少此时此刻在卫城,我们振鹭山与沈掌门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驱逐祁城,并且保住卫城。只要卫城之围一解,我们立即回振鹭山。但是,有人并不这么想。”
“在他的意图还没明确之前,沈掌门,留意他。”
“比如昨夜……带不走方濯,还不能带走一个祝鸣妤吗?”
云婳婉的手没什么力道,却像一块冰,从肩头敲、敲、敲……一直敲响心脏,扣入血肉,于心房间游移。话语轻巧如柳絮,却当头灌下如同一桶凉水,冻得浑身的骨头都成了一整块,风稍吹来,连着指尖都跟着一起疼。
他没敢回头,不敢多问,匆匆告辞,落荒而去。
本来想在后面再加一段,结果没写完就玩去了
下一章回归主角,真希望能够快点完结啊!写不动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4章 删繁就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