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听了这些事,只是沉默。魏涯山也只是沉默。现在在魏涯山面前坐着的便是这两个人,在一听到“二百两”这个字眼的时候,他就把其他弟子全部赶走了。
这回坐在那灵台门前的便真的只有三个人了。祝鸣妤正接着说将那位赏翠楼里遇见的姑娘带走的事。她很不适合讲故事,语句干巴巴的,纯属平铺直叙,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洛笙这姑娘本身的故事比较曲折罢了。祝鸣妤说:
“那位姑娘,没有了解她叫什么。接出来后她说她有情郎,我便送到她情郎那去了。给了二两银子坐车费,当晚把他们送出城去。”
魏涯山听到“二两银子”,又一下子掐住了人中。方濯追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便回程,洛笙没有亲人,所以接回了振鹭山。”祝鸣妤言简意赅,故事讲完了。
“结束了?”
“嗯。”
祝鸣妤今日的说话量大抵于此告一段落。方濯点点头,有点失望。他还没问那姑娘的情郎长什么样呢,说真的,看的话本子多了,就是对这些与偷情有关的字眼感兴趣。这倒是有好处,至少人是得接点地气的嘛;但接地气太多了,就容易变成草梗,故而还是得谨慎些。
两人都盯着她,魏涯山不知该说什么,祝鸣妤也开始不知该说什么了。方濯是一路上听着跟她一块儿来的灵台门,反正他也没别的什么事,索性便一路听了故事来。听到最后,只是唏嘘,觉得这姑娘真是惨。由是如此,整个屋中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唉声叹气的响声。
“救一个,救两个,救不了三个。救是救不干净的,杜绝又不可能。”
魏涯山说:“世界上莫名奇妙的事情多了,你总不能一一解决明白。能救一个就是一个,至少洛笙这会儿不用死在破庙里了。”
他这么说,便表示已经表明愿意让洛笙留在振鹭山。他又问了名字是何两个字,叫人登了簿子,表明明后两日会安排洛笙进入外门跟着那些小弟子们一起学习。又问到这姑娘是何年何月生人,祝鸣妤只报了个时间:洛城饥荒那一年,老板娘说她七岁。魏涯山喊人拿了笔来,照着大事件算了算,却算出来若是情报属实,洛笙应当是已经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岁?”
一说出来,方濯也有些吃惊:“我看她可不像二十二岁。”
洛笙那身形看着也就十七岁的体量。祝鸣妤也道:“她喊了我一路姐姐,原来是比我还大一岁。”
魏涯山笑道:“大不大的,这件事情不重要。反正她进了咱们山,就是你们的师妹,这个不分年龄。以后还得喊你师姐的。”
“也还得喊守月师姐,”方濯笑吟吟地说,“这回算是圆了她的梦了。”
祝鸣妤任务完成,简单又与魏涯山报告两句,便转头要出灵台门。魏涯山却突然从后面喊住了她。
祝鸣妤回身:“掌门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哦,没有,不是什么大事。”魏涯山用手轻轻摸摸鼻子,手一放下,便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祝鸣妤。
祝鸣妤站定原处等着魏涯山吩咐。方濯站在一边,原本打算同祝鸣妤一起离开,却突然感觉到什么,忙拱手行礼道:“既然是喊师姐有事,那么弟子便先告退了,师尊还在庭影居等着弟子回去,请掌门师叔海涵。”
“不,不,你留在这儿,”魏涯山说,“我还有事跟你讲。”
方濯顿了一顿,转头看向祝鸣妤,爱莫能助。
他垫着脚,慢吞吞地回了座位上,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得魏涯山说:“鸣妤呀,这个,救人是好事,仗义疏财也是好事,但咱们下次能不能注意一下,师叔的意思就是,稍稍有些节制?”
祝鸣妤微微眯了眼,探究地看着他。
“也不是别的意思,你这样做是很好的,但是,”魏涯山诚恳地说,“少花点吧,咱们山没钱。”
“咱们山没钱咱们山没钱,我知道咱们山没钱,咱们山的馒头都是化缘化来的,屋子都是好心的村民出钱出人盖的,我盖的被子都是您一针一线给我缝的,行吗?您大晚上的,点着盏灯,坐在窗户前头,缝啊缝啊缝啊,看啊看啊看啊,是那么辛苦,是那么无助,为的只是让振鹭山上下有床被子盖,为的只是让弟子们有口吃的,不用天天吃窝头就凉水,不用天天跑地里头去挖野菜……哦咱们没野菜是吧,好吧!不用天天喝雪吃木枝……”
“不是,不是,也不能这么说,”魏涯山有点不好意思,“也没这么穷吧。”
柳轻绮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头发乱得像只鸡窝。他用那双睡肿了的眼睛无奈地看了魏涯山一眼:“你也知道没这么穷啊,没这么穷你天天在我面前叨叨这么多干什么?师兄,人的精神是有限的,我在这儿想着要挣钱,您就别在那边说挣不着钱。咱们好歹也算是一个大派,挣不着钱那像话吗?随便找拨人拿着东西到山底下表演胸口碎大石都能挣钱。师兄,你真的,别太焦虑了,不就是没钱吗?没钱、没钱那忍着不就行了。”
“忍着像话吗。”
“忍着是不像话,可您大早上的跑到我屋子里来哭穷像话吗?”
“大早上吗?”
魏涯山一句话把柳轻绮给问住了。他抬手有些焦躁地顺顺头发,扯了嗓子喊一声:“岑寒!”
“哎!”廖岑寒跟个兔子似的蹦了进来,很欢快地喊了一声,“师尊,什么安排!”
“现在是什么时辰?”
“早过巳时了,午饭都快做好了!”廖岑寒为人动作麻利,嘴上也快,“师尊师叔要用膳吗?弟子给你们端过来!”
魏涯山微微一耸肩,转头看向柳轻绮。柳轻绮也不急,只拿眼睛盯着廖岑寒看,说:“巳时吗?”
廖岑寒全然不查:“是呀!”
柳轻绮说:“真的吗?”
廖岑寒站在原地愣了愣,突然跳起来。柳轻绮不声不响地窝回床上去,有点得意地一瞧魏涯山。却突然听到廖岑寒小鞭炮似的声音猛地从窗外炸了开来:
“师尊!是巳时!没看错的!”
柳轻绮:“……”
在廖岑寒完整且明确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又兴高采烈地跑进屋子来的时候,迎接的便是柳轻绮那一张平静而从容的无喜无悲的脸。
他的目光盯着廖岑寒的脚,半晌没说话。
廖岑寒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毛。他半信半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一双靴子,黑色的,很配裤子。裤子也是黑色的,很配外袍。他今天又没穿那件一走到路上就会吸引万众目光的品红色的上衣(方濯说他穿那个有点像一尾长了腿的锦鲤,经常怂恿他多穿),又没戴那个勾了蓝线的金灿灿的铁帽子,全身上下正常的不行,柳轻绮到底在看什么?
再看魏涯山,目光也是游移不定,左瞧瞧柳轻绮,右看看廖岑寒,看了半晌,只能冲廖岑寒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廖岑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了个礼,迷迷糊糊地便要出门。
出门前他才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确信那上面确实是没长蘑菇或者是青苔之类的东西,正欲离开,却突然听到柳轻绮从身后喊他。
“你等等。”
廖岑寒对他也向来是言听计从:“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柳轻绮说:“你刚刚是不是左脚进的门?”
廖岑寒眨眨眼:“是,是啊。”
“从现在开始观微门下不允许左脚进门,”柳轻绮干脆地说,“你自己去办离门报告吧。”
廖岑寒眼睛都瞪起来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师尊,我?左脚?”
“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刚刚。”柳轻绮说。
廖岑寒吞了口唾沫:“不是,师尊,”他还妄想与柳轻绮理论,往前跨了一步回到屋中,“您有这个规矩,是不是得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左脚不能进门我没意见,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柳轻绮的目光又落回了方才所在的位置,他神色不明地盯着廖岑寒刚踏进来的那只左脚看了一会儿,抬起头,冲他挑挑眉。
“……哦,师尊。”廖岑寒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二徒弟,”柳轻绮也微微一笑,“看不好时间,就是这个下场。”
廖岑寒举起双手向天,扥起脖子来,悲愤万分地哭嚎一声。这声惊天动地,魏涯山瞧着他都忍不住笑了,转头对柳轻绮说:“师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看给孩子吓的。”
“是啊。”廖岑寒哭哭啼啼地说,“师尊,你看,脸都吓绿了。”
他掐着自己那侧脸给柳轻绮看,柳轻绮无动于衷,拿舌头微微一顶侧颊,百无聊赖地说:“以后观微门也不许捏脸。”
廖岑寒猛地一闭眼。屋外传来一阵猖狂的大笑声。
柳轻绮头也不抬:“你也一起走。”
屋外笑声顿止。柳轻绮说:“以后观微门下也不许笑了。”
外面传来方濯一声意想不到的极大声音的疑问。廖岑寒站在门口,大仇得报,哈哈大笑两声,又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方濯在门外又惊又怒地大喊:“又关我屁事!”
“滚!”廖岑寒转头便冲他吼回去,回头一瞧,魏涯山的目光已经犀利了起来,明显是对他俩那“粗鄙之语”开启了自动甄别模式。眼看着掌门抬起手似乎是要招他,连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做的天赋异禀的嘴唇都有开启的征兆,廖岑寒一瞪眼,冷汗直冒,忙哼哼两声表示告辞,左脚绊右脚忙不迭地出了门,一眨眼就溜了。
随之门口传来两声呜哩哇啦的叫喊,响炮似的一炸,接着便迅速远去。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柳轻绮虽然没死,但一直很享受这种死人一样的平静,往后一仰,便顺着枕头躺下去。
魏涯山坐在一边看了这闹剧全程,笑容一直没收过,只听见方濯和廖岑寒的粗鄙之语二连击的时候,他才微微板了脸。其实他是个脾气一直不错的人,对待弟子,总是比想象之中要更宽容。这也导致了振鹭山上下其实多的是这种无法无天活力四射的年轻小弟子,而他作为新一代的前辈,瞧见这种欢天喜地的气氛,自己心里也高兴。
他抬手替柳轻绮拉拉被子,笑道:“你门下这几个弟子倒是都活泼,爱闹腾,挺好。”
“好什么,”柳轻绮淡淡地说,“闹死了。”
“闹点儿好,你这门里该热闹点儿,到时候年末山上举办迎新除旧联欢晚会,你可得让你这几个出个好节目。”
“除旧迎新,哪有把除旧放后面的。”柳轻绮有些无奈地一笑,对于出节目一事,他倒是不置可否。这几个小的各有各的见解,完全用不着他操心,反正到时候出的节目不是让半个振鹭山眼前一黑就是让整个振鹭山眼前一黑,柳轻绮从来不担心他门下乖徒令人掐人中也救不活的能力会使他失望。他倚靠在枕头上,便以这个姿势瞧着魏涯山。他们师兄弟几个向来和睦,由是柳轻绮坐着躺着倒立着跟魏涯山讲话,都不会被说什么。只此刻那当兄长的会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背:“小心脖子。”
柳轻绮一声不吭地摘了他的手,照旧躺在那儿。他那刚睡醒还有些模糊的双眼此刻已经清明了一半了,盯着魏涯山看的时候,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审视。他开门见山:
“掌门师兄,你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魏涯山笑着说:“什么事?当然是想请你劝劝婳婉,别叫她下次出门再花这么多钱——”
“得了。”
柳轻绮一抬手,出溜一下滑进被子里:“你走吧。”
魏涯山的手停顿在半空。阳光从窗缝间漏进来,映在柳轻绮的被子上,就好像一把金剑一般将他一劈两半。魏涯山实则有着一副很温和的样貌,只是平常被他那啰里啰嗦的话术所掩盖了,大部分人瞧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跑,生怕被逮住站在原地叫唾沫给淹了,再柔和的一张脸因此也是温柔的豺狼虎豹。要放平常,就柳轻绮这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魏涯山早就拉着他给他讲上两个时辰的大道理,从春秋战国讲到天下一统,从经济发展讲到科技飞跃,也许他的话题将会涉及到宇宙产生的根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但此刻不可,他吃了闭门羹,坐在原地,却好似一个哑巴一样。柳轻绮用被子将自己遮起来,像个鹌鹑一样一句话也不讲。魏涯山将手落在床上鼓起的那部分,他说道:
“你别怪师兄。”
柳轻绮的声音有些沉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我谁也不怪。”
魏涯山说:“你不能去。”
被子里无声无息。
魏涯山将手摸到大概是他头的位置,轻轻拍了拍。他说:“我知道你怪师兄,但是你不能去。燕应叹他在挑衅你,你要是去了,便是中了他的计。”
柳轻绮淡淡地说:“他不是在挑衅我。他只是为了我告诉我他还活着。他只是为了提醒我。”
“他想杀了你的。”
“我比谁都清楚他想杀了我。”
“所以你更不能去了,他会在甘棠村等你,你一旦赴约,他就会想方设法在那儿杀了你。”
“不。”柳轻绮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平躺在床上,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房梁看。
“你不了解他,师兄,他不会这时候杀我,”他慢慢地说,“他根本就不会来。”
魏涯山深吸一口气:“轻绮……”
“燕应叹回来了,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我,至少说明他没有再挑起一场大战的意愿,至少这天下目前在他杀手名单里的人只有我。”柳轻绮打断他的话,他闭上眼睛,想了一想。
“这是好事。就算出了事,死的也只会是我,燕应叹大仇得报,若他还有点良心,别不会为难其他人。”
魏涯山叹口气:“他曾经便带领过魔教屠戮修真界与寻常百姓家,你怎么还能认为他有良心呢?”
“他便是没有良心的,大师兄,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柳轻绮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坐起来,手指轻轻抵上自己的眉心。他累极了,连声音都带着些哑,只能这样缓缓地说道:
“燕应叹,穷凶极恶,不讲道理,没有良心。他将私人仇恨变成全天下的灾难,不惜用两方的那么多生命去为他与我师尊的私仇陪葬,就在我师尊提出来要与他单独决斗的时候,他却又拒绝了,他并不在乎我师尊提出来的任何解决方法,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已经报了仇。他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出了气,是不是杀够了人,是不是已经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威名,他只在乎这个,人命这种东西,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可是,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就连魔教都知道他到底有着什么本性的人,却被修真界几个门派的长老暗自处决,所谓的尸体,便是几块骨头,贴了燕应叹的名字便昭告天下,说他已经死了,而现在,甚至已经在修真界中无法再听到他的名字,他死了,就好像消失了一样,那场大战也好像一起消失了一样。你别说云意了,就连阿濯都不知道燕应叹到底是谁,大师兄,”柳轻绮盯着他的脸,表情很平静,眼神却一寸寸冷下去,慢慢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太荒谬了吗?”
魏涯山垂了眼,避开他的目光,不再看他。
柳轻绮接着轻声说道:“他们忘了,好,他们爱忘就忘,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尝试忘过,但是大师兄,我忘不了,因为死的是我师尊,不是他们师尊。现在这个燕应叹,如果说他是假的,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他死了才是不可能的,师兄,他根本不可能死。修真界想让他死,但是让他死不了,燕应叹永远在这样的修真界死不了。”
他说着话,便轻轻笑了一下。这笑容是无意识的,若是理智一些,压根称不上是微笑。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判决。窗外阳光普照,窗内却沉闷得令人发慌,柳轻绮冷静了一会儿,那难以自已的抑扬的语气也随之平息了。魏涯山依旧一句话也不说,这以往最以长篇大论出名的演说家此刻却丧失了所有的天赋。柳轻绮看着他,半晌,也叹口气。最后他说:
“师兄,对不起。不敢冲你发火的。”
魏涯山摇摇头。他拍拍柳轻绮的肩膀:“好好休息。”
柳轻绮有意冲他笑笑,气氛却很沉闷。魏涯山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说:“你若是想找他,便跟师兄讲,不要自己去,我会派你师弟师妹跟着你。”
“没必要,”柳轻绮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不会去找他的。我去找他干嘛?目前还没有找死的打算。”
魏涯山也笑着叹道:“说的好,可一天到晚闷在床上又何尝不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柳轻绮被他逗笑了。他伸出胳膊,懒洋洋地抻了抻,觉得四肢百骸都顺着展开一个维度,又一把扇子似的开开合合个不停。他若有所思地说:“是该下去走走了。”
魏涯山说:“别下山。”
“放心吧,我,”柳轻绮的目光顺着窗户钻出去,一根柳枝一样软绵绵地落下,又不动声色地起了身,“我不去。我还没活够呢。大好河山还未踏遍,谁稀罕去看他燕应叹?”
魏涯山说:“你还想走遍大好河山?”
“是呀。”柳轻绮转头瞧他,“不行吗?多宏伟的愿望,行万卷书,走万里路,师兄,怎么,你不支持?”
“行是行,好是好,我支持你,你干啥都行。”魏涯山谨慎地说。
“就是……你能自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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