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微长老斥巨资给自己大徒弟订了把剑这件事,不出一个下午便搞得满山皆知。这剑长得怎样、身长如何、重量如何、价值又几何,随便找任意一个振鹭山的弟子问,都能答出一半来。
如此强大的宣传洗脑,全是方濯自己的功劳。自打得了这把剑之后,他就一中午没出门,闷在屋子里拿软尺先量长度,又上了称算重量。为了确保数据确然绝对准确,他用完了自己软尺,又去找廖岑寒要,用完了师弟的软尺,测量出来的数比之前要小一些,并不科学,于是他又去借了唐云意的。
可怜唐云意昨天晚上熬夜看话本睡得太晚,原本想第二日美滋滋一觉睡到自然醒,谁料大清早就被大师兄当头一棒,拎着后领子拽到院子里去做苦工。结果又被当师兄的坑了一把,站在椅子上罚站,好不容易干完了,要回屋补觉去,又碰上所谓小青侯大张旗鼓上山来,像是要砸场子。最后他还得帮着砸场子的收拾东西接待客人,一上午瞪着双眼睛,脑子里都直冒金星。中午随便吃了两口饭,趴在床上就要睡,头刚一沾上枕头,就听到咣咣的拍门声,随后方濯的声音大大咧咧地传来:
“老三,开门!”
唐云意抱着枕头,将脸紧紧贴着,沉默着不说话。外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但消停没多久,再度拍得又响又又急:“开门啊,云意!喊你有事!”
“你干嘛呢?”
方濯在门外扯着嗓子喊他。唐云意大声道:“死了!”
“死了也得给我复活!”方濯说,“你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别说好东西了,就算方濯现在抱着金元宝在外面化身财神要往他嘴里塞钱,唐云意都理都不想理他一下。可惜方濯向来一心一意而又不撞南墙不回头,拍门拍得格外有韵律,且轻重缓急相当准确,听着不像人手的艺术,而是啄木鸟啄树干。
这会儿那尖嘴化身为阳光,溜进房门里一个劲儿地往他额头上窜。唐云意趴在原地,脑袋里就好像是响着一串鞭炮一样劈啪作响,震得他头疼。门外方濯还在喊他,似乎是有点急了,唐云意心一横,将枕头一把拽过来盖在头上,勉强挡住门口叫魂一样的声音,暗下决心:死也不给方濯开门!
于是在唐云意即将十七岁的那一年的年末,他明白了人真的可以起死回生。看着坐在面前的方濯,唐云意神识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而再看看桌上放着的东西,更是奇幻非常,方濯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把剑推在自己眼前,邀请他看,并且诚心请他评价。唐云意瞪着那双没睡的眼睛,带着一头混杂着怒气的雾水,瞥了一眼这玩意儿,说:
“剑。”
“对!就是剑!”方濯一拍桌子。唐云意原本就怒气上头,被这么一吓更生气了,整个上半身都挺了起来:“你有病啊?”
“有点儿。”方濯说,“那你觉得它好看吗?”
“听真话还是假话?”唐云意说。
“那还有的选?当然是真话。”
唐云意恼怒不止:“不好看,难看死了!我呸!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剑!看一眼我就脑袋发昏,看一眼就眼睛流脓!难看,难看,难看!”
他真情实感,这一口唾沫像是要呸到方濯脸上去。可这人也不生气,听闻此言动都不动一下,只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同情:“那你审美不好啊。”
唐云意想一个头槌把他顶出去。方濯盘腿坐在他对面,把胳膊肘顶在腿上,撑着下巴喜滋滋地看着这把剑,面上神情微妙,而语气颇为梦幻:
“我说价格来,你就喜欢了。”
“价格?”唐云意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底细?还价格呢,就你那荷包里头,能有一两银子顶了天了。平常买件衣服都抠抠搜搜的,还得跟店家要上收据回来报销,这会儿让我猜价格?我信你个邪。”
他撇撇嘴,很不屑地白了方濯一眼。方濯也不生气,一点反应没有,只笑道:“得了吧,让你猜估计你也不敢猜,说我没钱,好像你很有钱一样。”
“我是没钱,因为我还不能独立接任务,掌门师叔不会给我钱的。”
“我也不能独立接祈愿,我过了这个年才二十岁呢。你在这儿冲我发火,难道不是在冲你自己发火?”
方濯说。他不羞不闹,不气不燥,倒是让唐云意起了疑心。他自觉今日大师兄有点奇怪,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像是被夺舍了的神秘气息,那微笑从最开始都没有下去过,第一眼看着还算真,再瞧瞧就总觉得像是一张纸抠了边缘处紧贴着面庞粘上去了一样,笑脸全是拿一支笔画出来的,假得要命。而更恐怖的是,再多看一眼,莫名其妙的,唐云意在他的脸上读出些许幸福的气息。他试探性地问道:
“二十两?”
“开什么玩笑。”方濯啧了一声,一敲桌子,但闻咚的一声。
“再猜。”
“五十两?”
“再猜。”
“一百两!”唐云意斩钉截铁。方濯曲起一条腿来,一手搁在桌子上敲了敲,问道:“不加了?”
“不加了。加不了了。”
“真不加了?就一百两?”
“……难不成是二百两?”
“二百两?”方濯反问他。
这会儿唐云意已经开始心虚了。事实上,在前一秒他还昏昏沉沉的恨不得把方濯一脚踹出门去、还自己一个清净,可现在他就已经清醒了一半,不想逃也不想走了,只觉得嗓子发干、双腿发软。他吞了口唾沫,声音开始犹豫起来:
“二百五十两。”
“那肯定不是这个数字。”方濯说。
“怎么?”
“不吉利。这不是骂我二百五吗。”
“……就二百五了,”唐云意说,“跟你气质挺配的。”
方濯竖起胳膊,抬手给唐云意比了个二。唐云意磕磕绊绊地说:“再加二百两?”
“两倍。”方濯晃晃手指,“二百五的两倍。看你算数好不好。”
唐云意一把扶住桌子。他这回是完全清醒了,清醒得想吐血。此刻再看那桌上的剑,已没有和它的主人一样面目可憎,而是亭亭玉立、国色天香,简直如天底下第一美剑,且隐隐放出几丝金钱的光芒,虽短小,然闪耀。而同时,方濯那张脸在他眼中也变得愈加青面獠牙,说话像是在喷毒气,笑起来更像是耍阴谋。但到底再如何惹人憎恨,钱这东西没人不爱,一瞧见对方有钱了,深仇大恨都可能化为绕骨柔。唐云意的心跳和脑袋似乎都一同停止了一瞬,他见了鬼似的瞧着方濯,倏地站起身来:“你干什么坏事了?”
“你干嘛呀?”
方濯也吓了一跳,随他站起来。唐云意完全想不到还能说什么,他只会捶胸顿足,为误入歧途的师兄而感到痛心:“大师兄,我们都知道你想要一把剑,也知道这么多年万剑峰确实是对不起你,一次都没有对你开放过……但是总有机会的呀,你想要什么可以跟掌门师叔说呀,虽然他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稍稍蹭点油水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但是好歹你也是咱们观微门的大弟子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你的他们肯定有办法给你找一把最适合你的剑并且比这个要好多了还没这么贵师兄你该不是被人骗了吧可是你哪来的钱呀千千万万不能去做不让做的事情啊这是原则问题需要和金钱划清界限——”
“喘口气。”方濯说。
“谢谢!”唐云意哭丧着脸接受了他的好意。没喘气的时间他嘴巴一直说着,脑子里还一直想着,想了很多。从他们初见想到前几日任何所有的方濯的“不妥行为”,从凛冬腊月想到初春暖阳,越想越觉得凄凉,最后一掌拍上胸口,竟然和方濯感同身受起来。他可怜巴巴地问道:
“大师兄,你的肾,还有几个啊?”
“……你应该问师尊的肾还有几个。”方濯平静地说。
“什么意思?”
“他送我的。”
方濯抱起肩膀。唐云意原本好好地站着,闻言突然趔趄了一下。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到方濯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绽放了微笑。
唐云意深吸一口气,抬手捂住脸,往下抹了一把,悔恨万分:“完了,以后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师尊了。”
“我愿意。”方濯说。他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借了唐云意的软尺,才量出真正的数来,与方濯自己量的一样,数据准确,载入表格。至于为何廖岑寒的软尺出了问题,后来在严刑拷打之下他坦白从宽:这人闲的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拿软尺拴着桌角锻炼,所以一卷软尺硬生生就被他这么给扯长了。面对着师兄弟的问罪与质疑,他也很委屈,又不是裁缝,谁能想得到有一日竟然还能用得上软尺?他基本上不量什么东西,需要测量就用手掌随便一比,差不多就得了,不需要那么精确。
方濯跟他凶神恶煞:“拿手掌一比?厉害的你,这么去量你屋的门试试?”
“放屁就放屁,还非得使劲儿放出声来,”廖岑寒说,“谁会去量门?”
“我让你去量门,你就去量门。”方濯说,“去!不去今晚别吃饭。”
“管天管地别管别人吃饭,”廖岑寒白了他一眼,“有病吧?”
“有点儿。”
方濯倏地和颜悦色起来,他的手早就背在身后,闻言呼的一声拿出来,一柄宝剑便赫然伫立于廖岑寒面前,寒光突闪,把人吓了一跳,后退两步险些坐回椅子上,声音都扯高了三分,听着像是要破音了:
“你干什么?”
“给你看看师尊送我的剑。”方濯说,“它能治我的病。”
廖岑寒在方濯之前来借软尺的时候就已经被吓了一次,这回魂飞魄散:“刚刚已经看过了!”
“问得好,”方濯说,“此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重七斤,出于天山剑派铸剑炉之中,劚玉如泥,削铁无声,由我师尊赠给我,五百两。”
“好,好啊!”廖岑寒说,“拿它砍掉我的脑袋,就现在!”
“既然你都这样诚心发问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方濯大声说,“以后它就是我的佩剑了,叫‘伐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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