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后!退后!不许上前!再过来砍人了!”
廖岑寒一手执剑,一手护着身后的女子站立在茅屋门口,同面前数人对峙着。孙朝躲在一边,半个身子隐藏在门后,透过缝颤颤巍巍地看热闹,一条腿横在前,一条腿落在后,似乎随时准备跑路。再看廖岑寒身前,正站着个赵如风,面色苍白,怒发冲冠。张蓼在身后紧紧地抱着她,手臂上青筋暴起,才不至于让赵如风挣脱他的怀抱再冲上去。场面一时剑拔弩张,张蓼手里拿着剑,廖岑寒手里也拿着剑。赵如风的目光似要杀人一般,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又猛地一挣,要去抓他身后的女子。那姑娘吓得够呛,脑袋一缩,揪着廖岑寒的衣角,可怜巴巴地将自己完全藏起来。廖岑寒一横剑,那剑身寒光倏忽一闪,闪退了面前人的道路,扬声对赵如风道:
“孙夫人,你冷静冷静,杀人要偿命,不能动手!”
“你砍我,你砍我,有本事你就砍我!”赵如风道,“姓廖的,我是看在你是振鹭山的弟子,又年岁小,所以之前才没跟你计较。可你别觉得老娘就是好惹的!我告诉你,你别在这儿护着这个贱人,小小年纪就他妈跑过来当婊子,正经事不干,抢别人家男人倒很熟练嘛!你别跟我说什么冷静偿命的,就算是我杀了这个小贱人,他们也不敢说我半点不是!不过就是个外室小妾,你看看城府敢不敢让我偿命?少在这儿吓唬人,老娘我不吃这一套!”
说着话,赵如风一抬胳膊,作势要挣开张蓼,眼睛都瞪得通红。张蓼慌忙加紧了力气,将她死死抱在怀里,压着声音说道:“夫人,冷静一下,夫人……”
“你也帮着他欺负我!”
“不是欺负,夫人,”张蓼焦头烂额,“就算是什么也不怕,杀个人也不是小事,至少是一条人命,总得染上一身麻烦。咱们能不杀就不杀,好不好?”
“放屁小事!放屁能不杀就不杀!老娘用得着受这气?连城府都是我们家开的,姓的是赵,是孙,不是他妈的花家的!”
赵如风怒极,她一时失了理智,嗓子里的话连番往外蹦,一口气掰成两段喘,听着令人胸口跟着一起发闷。孙朝正贴在墙边当自己不存在,一听这个倒不乐意了,原本缩着脖子躲在门帘后面当鹌鹑,这会儿也挺直了脊背并起了双脚,探出半个身子到门口去,鼓起勇气大喊道:“又关你们家屁事?银子全是我出的。你随便去问,城府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哪个不是我打点的?花的全是我孙家的钱,你们赵家干过什么、又帮过什么?次次你们家犯事,要不是我孙家在那儿撑着,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几回了!赵如风,不要脸行,但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怕你这张脸上少了脸皮,连金箔都粘不住!”
“你反了天了,孙朝!要没我家,你能有现在的地位?是不是老娘长你脸了?你当年要是不娶老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吃呢。好,现在你发达了,有钱了,挺起腰杆儿来了,是不是忘了当年你哭着过来跟我说只能裹张草席在大街上过夜的日子了?老娘就不该心软,就不该信了你的鬼话,孙朝,你恶事做尽,坏人做绝,若你还能好死,绝对是苍天无眼!”
“养小妾、纳外室,从古至今多少年的传统,各有各自的道理,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十恶不赦了?赵如风,若我死,你也别想活着,咱们生是夫妻,死也得他妈的死在一起!”
“你放屁!”赵如风扯着嗓子怒吼。她转身一拽张蓼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喊道:“张蓼,你给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夫人——”
“别他妈喊夫人,我听这名头晦气!”赵如风道,“今天我就要这个姓孙的白眼狼成为我的亡夫,我看谁敢拦?”
孙朝急了:“你敢!”
“我敢?我什么不敢?孙朝,你该死!”
场面一时混乱成一团,赵如风拽着张蓼的手臂,拼命将他往前拉,张蓼先前做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作势要杀孙朝,到了当真时候却又犹豫起来,两只脚踉跄着轮番向后,不敢向前。孙朝被一阵恐吓,原先踏入房门的半只脚也收了回去,大退两步跑到院中,远远地冲着赵如风叫骂。廖岑寒拦这个拦不住,喊那个又喊不回来,更何况身后还牵着条尾巴,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不敢松手,一个头两个大。
赵如风大叫道:“张蓼!”
“孙夫人,你冷静一些,在我师尊和师兄回来之前,谁也不能动手!”
“我管你师兄师尊怎么着?给我让开!”
赵如风一意孤行,全然不听他人劝告,廖岑寒又挡得严实,左右不得破绽,一时气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满是杀机,倒是看得廖岑寒一愣,随即他便瞧见赵如风骤然回身,抬手往张蓼背上去,猛地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忙道:
“张仙君,看好你的剑!”
“什么?”
张蓼被突然点名,一时愣神,没反应过来。他的脚步一滞,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翻了上半身,耳侧似袭过寒光,登时一阵熟悉的震颤声便骤然割裂耳膜。张蓼瞪大双眼,出了一身冷汗,脖子还被一只手肘压着,幸而嗓子里还能发声:
“夫人,这剑开了刃,绝非闹着玩,真能死人——”
他话音未落,余下声响便都融化在一阵当啷声里。赵如风似是一步上前,甫抬剑欲刺,便被一柄剑锋挡了去路,紧接着一阵剑气横扫而来,生生将她逼退两步。张蓼忙抬手接了她,两人同抬头看去,廖岑寒站立在门口,手中执一长剑,剑光冷冽,正横于二人面前。
此前逼退赵如风的正是这么一柄长剑,再看手中,张蓼剑锋依旧嗡鸣不止,连带着剑柄也一同垂垂而落,似乎正打着颤。赵如风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拦她,嘴唇气得直抖,眼睛也瞪大了,浑似在掀开锅帘之后所见到的两只空空如也的巨大圆盘:
“你敢拦我?”
“怎么不敢?孙夫人,你们自家的家事,我们原无从插手,但是在我们的任务里死人,也是振鹭派所不许的,”廖岑寒厉声说道,“若你冷静些,咱们相安无事,此事便了。若你再敢上前,刀剑无眼,即刻便可让夫人知道什么叫血溅三尺!”
“你敢威胁我!”
“威胁的就是你!”廖岑寒冷声说,“夫人,暂且冷静,坐下来好生谈谈,对大家都好。否则这里一定会死一个人,您大可自己掂量掂量死的会是谁?”
“姓廖的,你让我好好掂量?我看要动脑子好好想想的应该是你!”
赵如风怒不可遏,抬手欲掀开张蓼的束缚,却被后面的人抱得更紧,几乎无法动弹。她整个人藤蔓一般紧紧攀附着张蓼,脖子却急急地探去,宛如一条毒蛇。
“你想干什么?姓廖的,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去城府告我?贴告示骂我?杀了我?你想干,都可以来干,老娘不怕你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给你打丁等,有本事你就来!你他妈护着孙朝,还护着那小婊子,又过来威胁老娘?都他娘的是狗屁!你也被那小贱蹄子迷了眼了?她就那么好啊,见一面你就护着她,爱上了?你还真敢来跟我说话,还让我掂量,你该自己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廖岑寒道:“我够不够格不知道,但夫人不够格去杀人!”
“我就要杀,就要杀怎样?我不仅要杀了孙朝,我还要杀了这个花安卿,什么狗屁东西,也敢跟我抢男人?”
“此般夫人一心要杀了孙朝,又遑论有男人可抢?”
“不抢男人,就要来跟我抢家业!”赵如风尖叫道,“那贱人,给他小妾的比他正妻还多!”
孙朝缩在门外,一气不敢吭,正等着另外两人归来,好放他一条生路。闻言却又坐不住了,自觉脸上挂不住,挺身而出,非得争这口气,倏地大叫道:“你算哪门子正妻,当年若不是你拦着我爹非得要与我成婚,我娶的便是瞿四爷家的姑娘!要说当年,若没你,我早就和瞿欢燕成亲了,你才该是那个外室!”
“好啊,你娶瞿欢燕,你倒是想娶她!奈何人家看不上你,早就成少城主夫人了,只有你个癞蛤蟆还念念不忘!”
“少城主夫人?不若猜猜这场姻缘到底是谁做的手脚?还得是你,赵小姐!”
“这么吵架可以,但是不要动手,”廖岑寒说,“等人回来!”
他大马金刀地往两人中间一横,一手执剑在前挡着赵如风,一只手挡在身后,不让孙朝和花安卿上前,听着赵如风和孙朝隔空对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做没听见。赵如风虽然气势汹汹,可到底还是底气不足,口上闹着要给廖岑寒打丁等,但一把长剑在身前,也只敢嘴上嚷嚷,心不甘情不愿地安静一阵。
但好在给廖岑寒苦苦支撑的时间并不多,不久时,庭院那头便传来脚步声,方濯和柳轻绮赶了回来。一瞧见终于来了援军,廖岑寒的心用力往胸腔外一跳,原本紧绷着的肩膀也随之放松下来,只是手上剑还不敢放下,转头道:
“师尊,师兄。”
两人一看,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廖岑寒目光微微游移,同方濯打了个照面,微妙地挑了挑眉毛。柳轻绮一瞥见他的剑,面上便明了了,只是并不如何展现,嘴唇微微一抿,露出一副隐怒模样,厉声道:
“岑寒,把剑放下!拿着剑指向夫人,像什么话!”
“是!”
廖岑寒正等着他这一声,毫不犹豫地垂了手,收剑入鞘,冲赵如风拱一拱手,全做道歉。他的身躯却依旧钉在门口,不让屋内人走出半分,却在收剑时悄悄给方濯打了个手势。同门师兄弟相识这么多年,只一瞬,方濯便清楚了他的意思,抬手将孙朝和花安卿朝着庭院外面领,而柳轻绮两步跨上来,走到赵如风面前,面上原来似乎还稍显冷峻,只这两步的功夫,面上便覆上了一层微笑,亲亲热热地凑上前去,冲赵如风一行礼,低下头,放轻了声音:
“孙夫人,闹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徒弟就这样,遇事太毛躁了些,请您多担待。”
“太毛躁?我看这位小仙君怕是眼高于顶,教训人都教训到我头上来了!”赵如风怒气未消,“只拱手有什么用?柳仙尊,你得喊他给我道歉!你可不知道他刚才都做了什么!”
“哎呀,夫人要道歉,我们也都理解,但我徒弟这不是一时着急嘛,你们几位可不能打起来。”柳轻绮说。他冲赵如风眨眨眼:“还得留着人证,我们为夫人讨回公道。”
他的声音更轻些,只落于二人之间,像一只麻雀踏枝的响声。也许正是轻言细语更能使人冷静下来,赵如风原本面上还带着怒火,听闻此言,通红的双颊却也冷淡了两分,掀起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柳轻绮一眼,嘴唇一抿,突然笑了。
“还得是柳仙尊最明白我。”
柳轻绮闻言,微微一笑,只低声道:“我懂夫人的意思,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就是为了整治一番负心汉么。您大可放心,我们不会偏袒花家姑娘,也不会向着您夫君,出钱的人是您,我们帮的自然也是您。但是花家姑娘和孙公子都是您家上报的那件闹鬼事宜的重要证人,我们得问点东西,帮您解决问题,等到用完了,这两人交给您处置,我们绝对不插手。”
“绝对不插手?”
“处理完就离开麟城,”柳轻绮说,“谁也不知道。”
他信誓旦旦,刻意放轻了的声音愈加缓慢,便平白生出两分蛊惑,轻飘飘随着风,飘进赵如风的耳朵里。赵如风倚靠在张蓼怀中,听闻此话倒是慢慢站稳,目光上下打量了柳轻绮一番,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那就这样说好了?”
柳轻绮也随着她的面容一笑:“说好了。”
赵如风道:“到那时,我请仙尊吃饭?”
“全看夫人了,”柳轻绮轻声说,“待到事情解决,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柳某时刻恭候。”
赵如风低着眼眉,身体渐趋站直,手指顺着衣角轻轻碾磨下去,又悄悄抬起来,作势要去扯他的衣袖。柳轻绮比她高些,说话时微微弯了身,正在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赵如风舒展的眉宇,以及在那双长眉之下一双冷厉的眼睛,刀锋般的目光深藏在眸底,上却覆一层淡淡的水光,伴随着其中所倒影出的波纹一同,构成了某种奇异的色彩,如同追捕猎物。
那只手目的明确,冲着他的衣袖而去,眼神随之一勾,像是上了倒刺。柳轻绮的袖子垂在一侧,距离赵如风的手指仅有一步之遥,而就在那只手即将牵上那一处白色时,柳轻绮突然直起了身,不动声色地抽走了袖子,转身冲两个徒弟挥一挥手,扬声说道:
“阿濯,将孙公子和花家姑娘暂且安置在一处,我先请张仙君带着夫人回府,剩下的事情,咱们一会儿再谈。”
“回府?”
赵如风的目光微微一动,似是有些慌张,只是这变故也只在一瞬间,随即便被那片深厚的眸色压倒在芦苇丛般厚重的涌动之下。
“仙尊要问他们两个,何必要我回避?”
柳轻绮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一笑。他转过身去,颇为温柔地注视着赵如风,语气也软了些许。
“怎么能是让夫人回避?是这里人多口杂,一会儿问起来难免闹腾,怕吵了夫人头疼。”
他温声道:“请张仙君将夫人送回府中,喝口茶,吃点饭,安静一阵子,也是对夫人身体好。夫人锦衣玉食,身处此地太久,也怕是会脏了夫人的脚。等到有了结果,我们亲自去同夫人讲便是了,又何必要您亲自在这茅屋之中受苦呢?”
赵如风没说话,只是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一瞧身前的人。她像是尚有些顾虑,目光顺着柳轻绮身后的一干人等滑过去,沉吟许久,最终还是默许了柳轻绮的建议。
“那就麻烦柳仙尊了,”赵如风冲他盈盈一笑,口中话却并未那般娴静,“请您别放过那位负心汉和小婊子。”
柳轻绮笑道:“夫人大可放心。”他一侧身,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张仙君送夫人回府。”
张蓼扶着赵如风,冲他一点头。柳轻绮微笑道:“一路上慢些,别颠着夫人。”
赵如风经此,面上处处笑意盈盈,完全看不出就在小半柱香前她还提剑怒喝,不砍掉面前一对狗男女的脑袋不罢休。聪明人总是翻脸很快,他们得益于判若两人,赵如风带着笑意的一双眼睛飘过柳轻绮的面容,冲他微微一飞眼角,当即如同眨开一丛月光,风情万种。
柳轻绮站立在原地,保持笑容未变,目送着赵如风上了马车。
而廖岑寒则一直站在一边,他刚挨了赵如风一顿呲,不敢上前拱火,只得在一侧静观事态发展。他亲眼瞧着柳轻绮的表情在一息之内迅速从狰狞化作如沐春风一般的淡淡的微笑,又瞧着他温言软语哄了这孙夫人上车、唇角微勾眉眼带笑,好一副深情模样,却在张蓼驱车离开后骤然一垮,面色当即灰败下来,长呼出一口气,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他一面看,一面觉得实在是有趣,柳轻绮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实在神奇,看得他兴致高昂,恨不得买包瓜子蹲在一边再看一遍,绝对是一场大戏。方濯就站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廖岑寒不知他此刻面色,只下意识觉得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品之又品,看得津津有味,在赵如风路经他几人却做目不斜视、只将眼神递向柳轻绮时,他抱起胳膊,啧啧两声,偏了偏脑袋,低着声音以求只他二人能听到,笑道:
“师尊还会出卖色相呢,真厉害……这招真行啊,师兄,要不我也学学,以后就不至于跟刚才一样被骂得跟孙子似的。哎,师兄,到底还得是师尊……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啊,师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休息休息……哎!别走师兄!怎么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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