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纸傀儡

一阵如同触电般的剧痛,从万苍的右臂上传来。

他瞪圆双眼,垂首定睛一瞧。

过卿尘正踮起两只脚,那一双有些圆润的手掌,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牙齿已经深深地嵌进了皮肉之中。

周围霎时沁出了颗颗滚圆的血珠。

这一口堪称凶恶至极,简直是七八岁小孩儿,对付没有好感之人,能够使出的最佳绝招!

“哎我,不是,你这小孩儿!?”万苍霎时揪紧了眉头,倒吸一口凉气。

他大幅度地甩动起右臂,总算把眼下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拼命扒在自己身上的过卿尘,猛然摔回了沙地上。

“呼,呼呼——”

万苍看见小臂上那一圈清晰的牙印,和溢出的鲜血,连忙朝着伤口处呼气,愤怒地望向过卿尘。

那糯米团子似的人跌坐在地上,但目光毫不怯懦,直勾勾地看了回来。

这小孩儿,人不算大,脾气倒是不小!

万苍被过卿尘这理直气壮的反应给逗笑了,一时间竟忘记了生气,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令其身形微怔。他倏忽觉得这画面莫名的有些眼熟。

只不过,每次受伤的都是自己,咬人的对象却并不相同。

很久之前,万苍在人间捡到化为小白蛇原形的过卿尘时,因为后者昏迷不醒,所以表现得十分乖巧。

甚至可以说是任人摆布。

万苍即使没上过学堂,是实打实的半个文盲,但因为父母生前行医,舅舅一家分走自家遗产后,仍舍不得那间口碑不错的药铺。

故而方便了他时不时地偷溜进去,翻翻弄弄,识得了不少草药。

万苍不懂要怎么治疗受伤的蛇,只好将对自己有用的药,原封不动地全部拿给昏迷的过卿尘用。

管他的人蛇有别,反正他们俩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既然死不了,那就用呗。

好歹总会有些效果的吧。

他给小白蛇上药时,有时会将绵软的蛇身摆成几圈,或者拉成笔直的一条线,最后趁机抚摸两把冰凉光滑的蛇尾。

不用跟以往一样,睡在柴房,也不用被舅舅打骂,被表弟数落。

无人恶语相向,无人打骂折辱。

更没有奇怪的仙门弟子和魔族,引诱或者逼迫万苍踏出房门,好将他直接装进麻袋里扛走,去炼那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这段逃亡路上的日子,算是难得一见的惬意时光。

万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蛇身,指尖力度轻柔,感到心满意足。

他望向窗外在枝头跳跃的鸟雀,听到被风吹拂,簌簌作响的树叶,不知怎的,竟联想到自己在学堂外偷听时,先生讲授的一句诗词:

“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万苍悉心的照料下,小蛇终于悠悠转醒。

过卿尘因为失去记忆,只拥有蛇类的本能,警惕地缩在床边上,将自己盘成一团。他用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睛,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万苍那双苍白的手上端着一个小破碗,碗里盛着一坨黏糊糊的绿色不明物体,热气袅袅。

这正是他特意绕了远路,去隔壁山头上采摘回来,又在外面把木柴搓出了火星子,好不容易,才熬出来的药汁。

就连这碗都是他厚着脸皮,去距离此处最近城外废弃的瓷器店里翻找的。

万苍是想给清醒的小蛇上药。

但银白小蛇瞬间感觉受到压迫,“嘶嘶”地吐着信子,高高昂起头颅,细长的身形如闪电般蹿出,对准万苍的胳膊,露出了两颗尖锐的牙齿,就这么恶狠狠的,来上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万苍猝不及防。

刚开始万苍但凡想亲近小白蛇,无论表现得多么善意无害,都会被咬来咬去,每天他右侧小臂上,都会不规则地分布着新添的几个洞眼。

索性那两颗尖牙看似唬人,实则不含半点毒液,没有任何杀伤力,最多冒出几滴鲜红的血花。

简直和现在的情景如出一辙。

小白蛇咬完人以后,就会迅速地缩回墙角一隅,反倒活像是在虚张声势,告诉旁人“我不好欺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过卿尘跟万苍熟悉起来。

总之,被咬啊咬的,也就习惯了。

后来,过卿尘见到万苍推开门回到家中,神情恍惚或严肃,甚至会主动从床角出现,探头探脑地前来迎接,然后轻轻摆动尾尖,主动贴上万苍的手背,来回蹭了又蹭。

看起来异常亲昵,又带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最后小白蛇会盘在少年人不算粗壮的胳膊上,头和尾巴尖儿齐齐一垂,沉沉睡去。

对于蛇这种冷血生物来说,已经是无比信赖的表现。

万苍看着安然入睡的小蛇,轻轻触碰那条银白的尾尖,来回摩挲,后拿手指将它打个圈儿,随后露出个无声的笑,带着小蛇上床。

两人一起入梦。

现在回想起来,万苍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天生骨子里就欠揍,欠咬,以至于不挨这么两下,浑身都不舒服。

尤其是被过卿尘主动触碰和撕咬。

最初,小白蛇只要咬万苍一口,他都得平复好久的情绪,默念几遍“自己捡的,唯一属于自己的漂亮宝贝,怎么着也得受着”。后来,小白蛇不咬人了,他竟又感到无比怀念。

若是让成为魔尊后的万苍来回过头来进行评价,他也只会称赞一句:妈的,简直是爽翻了!

万苍思绪回转,压下那略微翘起的嘴角,转向过卿尘。

他不计前嫌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继而贴心地帮人拍去衣上的尘土:“好了,刚刚不分青红皂白就掐了你,是我不对。但你踹了我一脚,还咬了我一口。”

“所以啊,咱们俩扯平了。”

过卿尘神情冷酷,看着万苍在自己身侧忙前忙后地拍灰,双唇紧抿。

半晌,他仰起充满稚气的脸庞,对上万苍盛满真诚色彩的双瞳,作出个“就算不扯平,你能将为师如何”的表情,旋即伸出拇指,揩去嘴角那一抹血迹。

那是被自己咬出来的,属于万苍的血。

就算“祝鸿”认不出自己,亦无法开口训斥,作为师尊,他始终要履行好自身的职责。

须得好好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万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人巴掌大的脸蛋,发现这小孩儿虽然身形和外貌都与过卿尘有七八分相似,但唯独有一处不同。

缺少额间那道标志性的红痕。

谁人不知妖仙过卿尘剑眉凤眸,容貌姣好,如同清风朗月。但他总爱穿素色衣衫,眼底永远透着一股冷冽,说出的话也异常简短,只为交流。

说完了便转身离开。

过卿尘如同一朵漂浮不定的云,或是难以捕捉的风,仿佛世间的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令他回首或驻足。

于是额间那道红痕,反倒成了其唯一的颜色,给人以极大反差之感。

万苍不止一次,想俯身亲吻这抹艳色。尤其是昨日在泠檀泉中,那人因浑身沾染了水意,就连线条锋利的侧脸,也变得异常柔和。

他看得近乎呆滞,呼吸愈发急促,又回想起木屋内,那意犹未尽的一吻……

简直要叫人发疯。

万苍盯着眼前的小孩儿,出了神,他发觉这缩小版的过卿尘,简直在方方面面都令人觉得不顺眼,不免摇头轻啧。

过卿尘清冷矜傲,如同高悬天际的一轮皎月,但待人谦和。

而这小孩儿,问什么都不说,脾性太差,态度太恶劣,不是踹就是咬……压根儿就比不过自己心上人的一根头发丝好吗!

万苍因为这一番胡思乱想,安抚好自己的情绪,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眼角眉梢褪去几分压迫的探究,多了几分好奇。

所以,这样的一个小孩儿,孤身一人,又是如何混进三峰会里来的呢。

面前的东岑树高大醒目,寻常人就算再怎么兜兜转转,也最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这小孩儿好巧不巧的,就落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

万苍支臂挑眉,心平气和地发问:“小哑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过卿尘虽阴差阳错地失了声,但耳力依旧极好,听到这一声“小哑巴”和这一问题后,白嫩的脸颊露出些许迟疑的神情。

紧接着,他摇了摇头。

“一直摇头,是什么意思,”万苍眸含疑惑,“你不说话,是不能说,还是不会说?”

尽管这两个问题的含义都一样,过卿尘还是感到异常欣慰,他睫羽扑扇,心道“孽徒,总算问了个有用的问题”,继而颇感无奈地点了点头。

——竟然还真是个小哑巴?!

万苍挑眉噢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擅自拿定了主意:“那就一起走吧。”

过卿尘本就是前来寻“祝鸿”的。

在经历了如此牛头不对马嘴,好一番折腾后,此时此刻,两人终于把脑回路接上了。他无声叹息,略微颔首,然后主动把手递给了万苍。

万苍惊奇地看向主动示好的过卿尘,脸色由阴转晴,顺势而为,捏上这只小手,被过高的体温惊得心脏漏跳一拍。

——简直就像个假人。

世人皆知,现任仙君过卿尘有三宝:息冰剑,鹤云舟和炼魂鞭。但万苍身为仙君死对头魔尊,还知道过卿尘的第四样法宝。

纸傀儡。

前世,过卿尘和万苍斗得天昏地暗,无力分神,恰逢季秋明的传音纸鹤飞来,讲的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于是乎,过卿尘经常一边暴揍魔尊不说,一边还得分心去处理各地难以解决的妖邪作祟……

长此以往,也染神乱志。

最终只能修了几个本命纸傀儡,替自己去处理麻烦事。

若放在以往,万苍定会嗤之以鼻,啧啧称奇,道声“瞧瞧,多么敬业的仙君”。

而现在,他只会发自肺腑地心疼过卿尘。

仙门百家天天把“责任”、“担当”这些破布口袋似的东西挂在嘴边,还不如我们魔族简单明了。

魔族都直接拿拳头说话。

最关键的一点。

每当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仙门弟子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第一反应就是“去请仙君”,导致过卿尘都不能全神贯注地与自己交手。

万苍当时下意识把传音纸鹤捏爆,以做挑衅,眼下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慨:

折腾来折腾去的,他家小白得多累啊。

他暗暗腹诽着仙门弟子,觉得这些人惯会给过卿尘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却本能地忽略了自己这个最大的祸害,以及得到魔尊命令,时不时到处兴风作浪的四位魔君。

万苍挠了挠过卿尘的掌心,力度轻柔,宛如一片鸿羽轻轻刮蹭:“这会儿怎么又相信我,愿意让我碰了?”

“也对,毕竟这鬼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可不得好好相依为命。”

若是奉命行事的纸傀儡,学不到主人的半分温柔强大,却拥有自发的保护机制,那么这小哑巴先前的行为举止,也就不难理解了。

万苍偏头看向和自己牵着手的过卿尘,话锋猛然折转:“莫不是我的好好师尊担心我,使了什么仙法,化了个容貌相同的假人儿,悄悄把你这纸傀儡,塞进三峰会里来保护我吧。”

“——小哑巴,你说是也不是?”

“偷得浮生半日闲”,出自唐代诗人李涉的《题鹤林寺僧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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