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转瞬而醒。

“师尊。”

素和言睁开眼，看见守在床边的楚晏。

他顿了一会儿，眼睛看向弟子后面，床幔轻飞，香炉顶烟气缭绕，半开的窗外有一棵柳树，门外天光明亮。

素和言闭眼，半是不知所措，半是不能接受地道：“关门。”

一瞬间拥有的记忆太多，他有点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

“楚晏，去请折戟长老过来，我有事与他说。”

过了一会儿，素和言没听见声音，扫眼看去，楚晏立刻道：“是。”

楚晏离开，素和言翻身下床，换掉拜师礼穿的衣服，慢慢换上鲛纱碧，浅碧色，淡到近处看着是白。

他有很多碧色的衣服，且是一模一样的，像是一个收藏家，爱好鲛纱的质地，染成心爱的颜色，做成繁杂的样式。

其实不然，他的衣裳全是鲛纱，是因为鲛纱穿着凉快；染成碧色，是因为撤灯小筑被分配的颜色是碧色，与掌门师兄穿青色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衣服的样式繁杂，像一朵被染成碧色的云朵，是因为做衣服的修士喜欢他。

除此之外，他还有白色的衣裳呢。

折戟来时，素和言端坐在石镜潭旁，看着远处莲花，脸上无波无澜，手中圈着的茶杯已干。

折戟冷着脸坐下，气鼓鼓给他倒茶：“你找我何事？！”

“师弟，”素和言道，“凤凰灯落，师叔魂飞魄散，找不回来了。”

“呵，”当时，折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师尊……你该死！”

素和言低头，不曾出声。

久等不到他说话，折戟猛然祭出本器破风戟，背上武器便要出撤灯小筑去报仇，楚淮济死了，楚淮南还没死呢。

“师弟！”素和言叫住他，“可是要去找楚淮南？凤凰灯本来便是大承楚氏之物。”

折戟咬牙，声音颤抖道：“素和言，我师尊教你，你不杀了夜阑夜决为他报仇便算了，现在楚淮南你也要放过吗？”

素和言站起来道：“你若杀了夜阑，师叔九泉之下不会安息，你若杀了楚淮南，九州的百姓便会不得安宁。”

他走到折戟身边，低声道：“修门与楚氏权利牵绊，若有矛盾便会生出战火。”

楚淮南是楚皇最看重的儿子，这点反驳不了，可是折戟忍不了恶气，吼叫道：“那我师尊便这样死了吗？！”

“这是花与果，师叔种下那束花时，便应该知道会有这个果。”素和言神色冷淡。

折戟盛怒，左右踱步，拂袖而去。

素和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直强撑的肩膀终于垮下来，跌坐回去，披散的发垂在脸边，模样很脆弱。

他还记得初见时栖华坐在树上的模样，如玉的手指捏着青玉酒壶，在月色中对他举杯道：“小弟弟，来一杯。”

这些事情的发生好像就在昨日，可是事实是人已经早死了，死透透了。

“师尊……”背后有人出声。

素和言身体一僵，想起来还有楚晏，这个阴差阳错收下的陌生弟子。

楚晏将手按在素和言肩上，微微用力，有些畏惧地喊：“师尊？”

素和言不自然地偏头，不情愿地应他一声：“嗯。”

这一声“嗯”低低的，腻着耳郭，落在楚晏心尖，抓着他肉一样将他攥紧。

师尊像是快要哭了。

上一世，他拜入其华长老门下朝夕相处多年，后来又那样辱没他，都没有听他抱怨一句、啜泣一声，可是现在师尊却快要哭了。

楚晏绕过一步蹲到素和言面前，仰头看过去，师尊几缕发丝垂在耳际，眼中难掩悲伤，是上一世没有过的柔弱。

“楚晏，”被弟子看了狼狈的样子，素和言躲闪一下，又有些自暴自弃地看回去，“你先出去。”

楚晏不动，试探地去碰他的手，他受惊一样眼眸发颤，一手捂住被碰的手背，咬牙抱到胸前。楚晏大逆不道的，双腿跪直，伸手去追。

“放肆！”素和言被惹恼，惊慌地提高音量吩咐，“出去！”威胁楚晏，“今日所见不许说出去！”

楚晏似是被他的气势吓着，缩回身子看他，在他看不见的袖中，那双手却在兴奋地发抖。

素和言不知道这个新弟子对他抱着怎样不堪说的肮脏心思，只是毫不怯弱地看回去，凤眸厌倦锐利地半合，看才杀的死人一般。

若是楚晏不听话，他真的不介意让这个新弟子变成死人。

良久，楚晏像是折服了，低头将他的衣摆整理好，起身离开时道：“那师尊好好休息。”

门外急匆匆赶来一个人——师尊这个样子不能叫人看见——走到门边的楚晏急走几步将门关上。

他直挺挺挡在门前：“师兄要找师尊吗？可是有什么要事？”

白蛰停住脚步，边擦汗，边满脸着急道：“不是，是，是合欢崖来人了，要见师尊。”

“合欢崖？”楚晏皱眉，上一世他拜素和言为师时，合欢崖已经销声匿迹，因此他并不知道合欢崖与素和言有着怎样的渊源。

他道：“可是师尊在休息，我与师兄去看看？”

白蛰皱眉道：“你去有何用处？他是来拜访师尊的。”

楚晏正想说话，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他走下去和白蛰站在一起。

素和言站在高处俯视两个弟子，一派清冷地开口：“何处？”

白蛰仰头道：“回师尊，在听鸣山谷。”

听鸣山谷，水净的入口。

九州修门的规矩简单也复杂，一般的修门都设置内和外，外是外山弟子的居所，内是长老和门下弟子的居所。

普通人想要成为外山弟子，需得测试根骨，合格者才能获得身份；外山弟子想要成为内山弟子，只能通过拜长老为师这一条路。外山弟子不允许进入内山。

在水净，不归山是内山，听鸣山是外山。

“楚晏，”素和言站在高处垂眸看他，淡淡开口，“随我来。”

白蛰阻止道：“师尊，那人要师尊一人去见他。”

他算什么东西。素和言无甚神情道：“楚晏随我来。”

楚晏道：“是。”

水净地界有法力压制不能御剑，但是素和言不受禁制，捏住楚晏一片衣袖，缩地千里到听鸣山。

两人站在树干后面，看那红衣男子。

男子侧对他们，背倚桃花树，手握垂穗箫，桃花纷扰，他低头发愣。

在素和言将随手握着的树枝折断时，他笑着扭头看过来，欢喜道：“素和。”

看见人，楚晏瞳孔一缩。上一世，他见过此人，并且杀了他。

夜阑一身红衣无杂色，头发用簪子高高束着，邪气四溢。

“夜决。”素和言迈出一步，直直看着夜阑，这样唤他。

夜阑笑容完全绽开，喜悦道：“唉，我在呢素和，昨日睡得可好？看见你眉间朱砂印记，我可真生气，入门弟子啊，我未曾想过你会这么快收入门弟子。”

他脸上笑着，却没有喜色，声音阴沉道：“看起来很好杀，你给我杀杀玩可好？”

说完敛了笑意，他眉眼一转狠狠看向楚晏道：“我要杀了他！”

“他叫夜决，合欢崖门主。”素和言介绍两人认识，“这是我的弟子楚晏。”

说完，他手指头一弯，勾着楚晏的衣领将楚晏勾到身侧，然后用力一推，把楚晏推下巨大树根盘成的高台。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楚晏猝不及防，慌忙站住脚时，他与夜阑的距离堪堪不过十步。

纵是上一世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他此世也不过才十七岁，尚不曾杀过人。

他又与夜阑实力差距太大，被杀气骇得站不住脚。

素和言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冷淡道：“杀吧，我看看你们两个是能杀了谁。”

夜阑与楚晏皆是愣住。

夜阑忍不住抬头看向素和言，挑眉问：“你真的要送给我杀？”

素和言无视他，对楚晏道：“你的弑石在夜决身上，拿回来。”

其实素和言清楚，楚晏一个入门阶段的修士，就是夜阑没了修为，而且站着给他砍，他也不一定能把人做掉。

但他神智有毛病，收了这么个不知根知底的弟子，得找机会试练，看看楚晏到底值不值得他那点因为失忆而泛滥的怜悯。

百无聊赖，素和言坐下来，长腿荡在空中，扬起清风。

树下，夜阑一刀不中，掀起眼皮，翻身再来，比起上一刀的漫不经心，这次全神贯注，施了十成十的力。

楚晏已经祭出在剑阁寻的剑，眼看长刀将至急忙将剑横在脖颈前面，与夜阑的刀相击，燃起金光。

剑锋擦刀而过，直刺夜阑肩窝，夜阑手腕上抬，挡开锋利的剑锋，弯腰躲开长剑，旋刀砍向楚晏肩膀。

楚晏剑已刺出，没有收回的道理，灵力聚集在肩上挡住那一刀，没有收回剑。

但是夜阑比他快太多，灵力也强盛。

刀刃埋入骨血，瞬间大半个肩膀都红了，而长剑在接触夜阑腰时，被红色的灵力弹开。

“当”的一声，楚晏的剑被刀砍断，在他脖颈将要落地前，刀被一枚石子击开。

两人打斗不休，素和言坐在高处事不关己，神色泠然，犹似仙人，道：“楚晏接剑。”

是灵器含章。

素和言丢出剑后一旁观战，随口道：“夜决的短处在左，他少时左臂受过伤，不能用力。”

这人竟将他的弱点毫不保留说给别人听！夜阑大怒，心中醋意升腾。

可笑，纵然有了含章，以楚晏的实力也不过是屎盆子镶金边，与他对抗不堪一击。

兔起鹘落几个来回，都是楚晏躲避，夜阑追击。

素和言看得无聊，捡起几片树叶对比哪片更好看，昏昏欲睡。

目光中的楚晏被人砍了几刀后生出灵感，带着夜阑在林子绕圈，跳上树杈，用后背生生接了一刀后跃下树，右侧身一躲。

这个角度夜阑右手不好施力，以他的体型也穿不过这个树杈，楚晏有机会绕到树后给予一击，但是时间太过短暂，不过好在成功了。

素和言目睹完这一切，眼中微沉，但他为人淡漠，别人很难从他的神情上看出心绪变化。

那日在胥问阁中，楚晏以自身为代价拉楚淮南下水，现在不惜身中数刀还击夜阑，此子行事睚眦必报，阴毒险恶，但是不太聪明，都是些玉碎瓦也碎的笨招数。

素和言捏住选中的树叶站起来，觉得收的这个弟子不好。

眼看左手被楚晏划伤，夜阑气急败坏红了眼，翻身将刀丢了，赤手空拳掐来。

楚晏后退一步，大喊道：“师尊救我！”

喊出这一句，他往地上倒下去，想要避开夜阑的攻击。

一片树叶从空中飞来，划伤夜阑手腕，带出血迹。

素和言跃下高台挡在楚晏面前，一指弹开长刀，用两人看不清的手法从夜阑怀中掏出弑石，再一掌将人击开。

夜阑撞在树上，弹在地面，吐了口血后捂胸怒吼道：“素和！你偏心他？！”

“不偏心他难道偏心你吗？”素和言淡淡道，“夜决，我不想杀你。”

含章九剑，艳艳九州，剑法之快，剑锋之利，犹如月遮桥水，淡无痕，快无迹。

素和言要杀的人，从没有失手，若是真要杀夜阑，此人现在不可能活着。

夜阑眼眶通红，捶胸顿足道：“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气得快炸了！

“随你怎么说。”素和言抿唇，将昏迷不醒的楚晏抱起来，往山内走去。

夜阑气急败坏，吼嚷大叫道：“素和，你有本事杀了我，躲躲藏藏不出水净是什么意思？栖华便是这样教你的？”

素和言没有停步，只道：“你不想活了可以直接去跳崖。”

黄粱一梦，倾夏而醒——唐.沈既济 《枕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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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