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霜落短短十八年的人生,几乎没遇到什么令他安心的事、安心的人。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养成多疑的性格,之前应无愁的示弱令他放下警惕,而今应无愁展现出的实力,叫岑霜落不敢靠近这人。
他与活尸缠斗许久,被活尸那犹如钢刀般的爪子抓伤好几处,用以伤换命的方法才取了一些低等活尸的命,可应无愁只是摊开手,所有活尸便化为白骨。
这与之前的良善无害截然相反,现在的应无愁令岑霜落极度不安,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抗拒这人的靠近。
见应无愁越走越近,岑霜落稍稍向身后的毒草丛挪了挪,本能地找好退路,这才高声道:“师父,不必担心,我中毒不深,调息片刻便能恢复。”
应无愁注意到岑霜落的退缩,心中暗恼。
他已经用最柔和的方式制服这些活尸了,没想到还是吓到了这小家伙。
为了让自己重新变得无害,应无愁停下脚步,弯腰在地下摸索一阵,找到一块比较长的骨头,用它探路,当做手杖使用。
他口中道:“承影莫要强撑,这尸毒怪异得很,会慢慢腐蚀真气,将修者转变为活尸,寻常功法难以清毒,棘手得很,还是为师助你吧。”
“不用,师父你先歇一会,我已经好多了。”岑霜落说完,强行调动真气,悄无声息地挪到另外一个地方,免得被应无愁通过声音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而且岑霜落也没有说谎,这么多年,他不管受多重的伤,只要睡一觉,醒来就痊愈了。
十四岁那年,他被岑家的人打折了腿,当时也有好心的大夫来帮他诊治,大家都认为他的腿废了,就算治好,也会一瘸一拐的。
岑霜落当时特别伤心,蜷缩在神像脚下的佛龛下,无声地哭泣。
就是那一晚,他高烧一整夜,做了许多被人追杀的恶梦,醒来后,他的腿伤便痊愈了。
那时他又喜又怕,喜的是不会落得残疾;怕的是伤好得太快,这不合常理,小镇里的人把他当成怪物。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岑霜落下定决心离开小镇。否则即便和尚们都跑了,养父母打他,他还是舍不得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从那以后,岑霜落就有了神奇的力量。
不管受到多重的伤,只要没死,昏睡一晚,醒来后伤势就自然痊愈了。
他一开始觉得自己是怪物,后来了解了一些修炼的知识后,便怀疑他以前是不是误食过什么宝物,才有这种神奇的体质。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岑霜落便开始胡乱吃东西,不管各种灵药属性是否一样,只要是好东西,通通捡来吃。
有些灵药可能有毒,吃完五脏六腑绞痛,有时候皮肤裂开,全身淌血。
即便如此,睡一觉,依旧能够恢复。
这也是岑霜落战斗方式如此不要命的原因,实在是身体太能扛了。
应无愁担心岑霜落的伤势,但见他如此小心谨慎,便也不强求。
他怕自己靠得太近,岑霜落就跑了。
岑霜落似乎有可以变成其他人的能力,连声音都能改变,一旦这人逃走,以应无愁现在的功力未必可以在偌大的修真界找到他。
为此,应无愁必须稳住岑霜落。
于是他没有强行靠近岑霜落,找了个棵树靠坐下去。
“为师刚刚强行施展法力,体内气血翻涌,也需要调息一下。”应无愁放缓声音,尽可能让岑霜落放下警惕心,“承影若有不适,立刻告之为师。”
见他不再接近自己,岑霜落松了口气,随口应了声,半个身子藏进草丛中,小心地观察着应无愁。
看着看着,岑霜落的头缓缓垂下,他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又开始犯困了。
以往他总是找个安全的地方睡去,此刻在应无愁面前,他无法放下心来。
不能睡!岑霜落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丹田隐隐作痛,应是尸毒发作。但没关系,岑霜落相信自己一定能撑过去。
他咬了一口手臂,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本来想挑拨宁承影和应无愁的关系,他明明计划得那么好。可每次看到应无愁的样子,就不忍心下手。
就像方才,他本该把应无愁推出去对付活尸们,在应无愁施展法力时偷袭他,给应无愁留下宁承影暗害他的印象。
接着再找到宁承影的具体位置,将应无愁引过去,一样可以让他们师徒反目。
现在活尸被消灭了,宁承影也没出现,岑霜落就得继续装应无愁的徒弟,没办法找安全的地方疗伤。
这该怎生是好。岑霜落有点发愁。
他眼皮再次合上,实在难以抵挡睡意。
岑霜落从怀里取出些提神的药膏,涂在眉心和太阳穴,这才精神了一点。
与睡魔抗争时,岑霜落渐渐觉得全身发痒,好像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一般。
不会瘴气进入皮肤后,他的血肉开始腐烂的迹象吧?
岑霜落想象着皮肤下面长出血泡,流出脓水,满身恶臭丑陋的样子,顿时害怕,不敢碰皮肤,生怕将皮抓破了。
可是他太痒了,皮肤上像爬满了蚂蚁一般,又痒又麻,钻心般的难受。
岑霜落实在没忍住,轻轻地抓了抓手臂。
手臂上没有起泡腐烂,反而变得冰冷坚硬。
岑霜落奇怪地低下头,看到手臂浮现出一些透明的像鳞片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岑霜落又摸了摸脸,脸上竟也长了鳞片!
明知道应无愁看不到,岑霜落还是吓得趴进草丛中,满脸惊恐之色。
我怎么了?岑霜落眼看着双手逐渐萎缩畸形,不明白自己为何发生这种改变。
应无愁注意到岑霜落的惊恐,装模作样地扶着树站起来,关切地问道:“承影?我怎么听到有人在草丛中行走的声音?你是进入草丛内了吗?草里有毒,不要待在里面。”
岑霜落当然知道草里有毒,不能久待,可是他的身体在不可控制地发生变化,他根本不敢露出头来!
听到应无愁关心,岑霜落开口想稳住应无愁,不让他靠近,谁知一张口,发出的不是人言,而是似牛似鹿一般的吟啸声。
“呦~~”一声异类悠长的鸣叫声从草丛中传来。
应无愁立刻侧过头,用左耳上的耳钉细听这声音。
如果他没有听错,草丛里发出的声音是……
岑霜落原本贴身的衣物滑落,他伸手想捡起衣物,却看见一双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他惊诧万分,转身一看,见到一条长满白色鳞片的尾巴,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这一跳,岑霜落才发现身体变得无比轻盈,无需法力便可轻轻腾空而起。
丹田隐痛也不知什么消失了,仿佛他的身体从来没有中过毒。
他站起来看向应无愁,却发现自己竟是在俯视着应无愁。
应无愁虽瘦,但身量极高,比岑霜落还高出半个额头来。可此时,岑霜落发现自己比应无愁高出半米来。
他低下头,见到自己立在草丛里的双腿,不知何时变成了那条长着白色鳞片的尾巴。
是我!草丛里的怪物是我自己,我变成了怪物!岑霜落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恐惧得想要马上逃离应无愁,逃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去。
另一边,应无愁痴痴地望着从草丛中腾空而起的白色螣蛟,完全无法移开视线,也懒得再伪装失明。
这是一条何等美丽的幼生螣蛟。
成年螣蛟体长过百米,身宽三五米,鳞色深黑,是实打实的庞然巨兽。
而眼前这条螣蛟却与应无愁熟知的完全不同。
他鳞色极淡,是近乎透明的白色。若是单个鳞片一定是透明的,只有多片鳞片挨在一起,才能看出一种圣洁的白色。
此时正是月色下,螣蛟在月光的笼罩下折射出圣洁的纯白色光芒。若是日间,他的鳞片怕是会折射出虹色。
眼前螣蛟足有两米多长,鱼身蛇尾,头顶有一小小的鼓包,是螣蛟独角生长的位置,看来角还没长出来。他颈部两侧生着淡蓝色鱼鳍,长长的鱼鳍像翅膀一般张开,似乎可以带着细长的身体飞起来。
他生着一双银色竖瞳,高高地俯视着应无愁,本该是冷血无情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这是何等美丽的生灵啊!应无愁心中暗暗感慨,视线贪婪地扫过螣蛟身上那足有手掌大小的鳞片。
这还只是一条幼生螣蛟,若是成年,他又会变得多么漂亮。
应无愁一只手搭在腰间,这才发现腰间挂着的那片透明鳞片正在微微发热,似乎在告诉应无愁,它正来自于眼前这条螣蛟。
是你啊,你长这么大了。应无愁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表面还能保持镇定,心中却已经掀起狂澜。
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少年,一个扮成他的徒弟接近他、讨好的人,一个让他的鳞甲跟着跑了的人,一个他五十年前抱回藏今谷,想要将他养大的螣蛟。
他们竟是同一人,竟是同一条蛟!
这怎能不让应无愁兴奋,怎能不让他快活!
应无愁只觉得体内冷寂已久的血液忽然热了起来,他身体发烫,心中无声呐喊这一句话——
我要养他!养他!他!
把他带回藏今谷,找来最好的竹笋照料。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什么,喜欢做什么就带他做。把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将他宠到大。
他要是想找父母,就带他去螣蛟一族的领地。族人若是不认他,便用拳头以理说服螣蛟们认他。
他若是想化龙,就找来天地间所有灵物,助他修炼!
只要他能陪着应无愁,让应无愁用手指细细抚摸感受他银白色的鳞片……
想到这里,应无愁只觉得鼻子一热,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应无愁抬起手,按在鼻子上面,心中疑惑:“我,我流鼻血了?”
他修炼有成多年,不管受多重的伤,遇到多少凶险,都没有让体内真气气血翻涌到流鼻血的程度。
如今只是看到这条月下的幼生螣蛟,他竟流了鼻血。
应无愁捂住口鼻,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袖子内藏着的玉简不断颤动,似乎在战栗。
应无愁单手甩了一下袖子,手掌捏住袖口,按住玉简。
他知道玉简想说什么,那句话,玉简想说很多次,却始终没能写出来。
是啊,他是个变态。
应无愁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性格,他不过是对喜好事物比较执着,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幼生螣蛟似乎十分慌乱,他也在害怕,他是被我吓到了吗?应无愁暗暗想道。
那可不行,他要冷静,要控制住自己,要稳住,绝不能把螣蛟吓跑了。
应无愁历经那么多世界,应变能力、伪装能力当世无敌。
只是一个照面,他便看出岑霜落竟不知道自己的螣蛟真身,这一次化形把岑霜落自己也吓个半死,只在草丛里露出一下,就立刻藏了回去,趴在草丛内,银色竖瞳通过草丛的缝隙,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应无愁此时只要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个举动,岑霜落就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应无愁暗暗想道。
于是他身体一软,无力地倒了下去,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将鲜血蹭到嘴角一部分,让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比。
只是跳起来一瞬就立刻躲在草丛中想要逃跑的岑霜落忽然嗅到血腥味,转眼便见应无愁倒在地上,口鼻满是鲜血,不知生死。
慌乱中的岑霜落停下逃跑的脚步,小心地探出头,望着应无愁。
应无愁动了一下,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虚弱地说:“承影,你在哪儿?”
岑霜落没说话,他怕自己无法发出人声,张口就是异类的吟啸声。
应无愁轻轻地唤了两声,单臂撑起身体,努力地向草丛的位置挪动:“承影,你是中毒太深昏迷了吗?别怕,为师这就来帮你疗伤。”
岑霜落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发急,他动了动嗓子,忽然发现了发出人声的方法。他试着开口道:“师父,我没事,只是看到草丛里有条蛇,已经打走了。”
应无愁道:“你的毒怎么样?”
岑霜落想了想说:“徒儿方才试着逼毒,已经把毒逼出体外了,师父请放心。”
“那就好,咳咳。”应无愁重新躺了回去,像交代遗言一般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承影,你是我最小的弟子,功力最弱,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弟子。你日后一定要……”
“师父,你怎么了?”岑霜落急得甩了一下尾巴,关切道。
“没什么,只是……身体大概撑不住了,咳咳。”应无愁用袖子拭去口鼻处的鲜血,故意把袖子上的血迹展示给岑霜落。
“怎会如此?”岑霜落的脑袋又从草丛里探出来一点。
“我本就是靠着功力压制伤势,方才动了真气,伤势加重了。”应无愁轻咳两声,“承影,你在哪里,过来扶为师起来。”
怎么扶啊!岑霜落望着自己的两个小爪子,急得直甩尾巴。
应无愁见岑霜落不肯过来,用力咳了几下,倒头闭上眼。
岑霜落见他面色潮红,闭眼躺在地上,似是昏迷了。
他开口叫了几声师父,应无愁没有任何反应。
岑霜落想到应无愁是为了救他,才强行施展功力,导致身体状况恶化,心里更加内疚。
他见应无愁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只觉得心里难受,也想上前确认应无愁的生死。
岑霜落一时间忘了自己竟然是个怪物的事情,想着反正应无愁已经晕倒了,不如靠近看看。
于是他轻轻地飞到应无愁身边,探出尾巴尖搭在应无愁手腕上,见他脉搏微弱,但还活着,微微放下心来。
他正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应无愁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反手搭在他的尾巴上,指尖轻轻在鳞片上摩挲。
岑霜落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收回尾巴,这时听到应无愁喃喃道:“好凉,好舒服。”
他这才发现,应无愁的手心出奇的烫。
他的鳞片很凉,难怪应无愁会抓住不放。
见应无愁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无意识地碰触冰冷的东西,岑霜落大着胆子凑到应无愁身边,弯下脑袋,贴了贴应无愁的脸。
应无愁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他好像需要降温,岑霜落想道。
应无愁透过布条见到小螣蛟已经悟到自己需要冰冷的鳞片降温了,心中十分期待,忍着伸手一把将螣蛟抱在怀里的冲动,只等着小螣蛟自己投怀送抱。
这时,岑霜落低声念了几句什么,发出似龙吟般的声音。
应无愁方才用来当手杖的白骨上霎时结满冰霜。
岑霜落尾巴轻轻动了下,将那冰霜白骨手杖推进应无愁怀里。
这样是不是能好一点?岑霜落暗暗想道。
应无愁:“……”
应无愁: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个时候女主不应该用身体为男主降温吗?
岑霜落:我有法力,我是正常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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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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