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殿下!驸马他……”传令的急报随着纷乱不堪的马铃一道踏泥而来,吵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

“他怎么了?”梁国帝姬沈清芜披衣缓缓走到前厅,怀胎五月的身子显得分外笨拙,走起来像是一只缓缓移动的青花坛罐。或许是出于对即将到来危险的准确预知,屏风后小女儿永蓉撕心裂肺地啼哭起来,无助而富有穿透力的童音惹得沈清芜也不由得泣下沾襟。

“驸马他投敌了!”传令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在沈清芜耳边炸裂开来。

“不!他不可能!”兴许是受了太大刺激的缘故,沈清芜神经质地尖叫一声,仿佛听到了号令似的,屏风后的啼哭也愈发响亮,像是一把钝刀子在阖府上下众人的神经上狠命割划。

传令厌恶地瞥一眼沈清芜:“帝姬殿下说好听些,叫所托非人,说得直白些,便是……”

“叛臣逆僚。”这一字一顿的开口不曾留半点情分,每一个字都好似千钧之力砸在沈清芜耳骨上。将她仅存的一丝侥幸也击个粉碎。

“他怎么会……”传令含怒拂袖而去,只留下沈清芜瘫坐在红木椅上潸然泪下。屏风后永蓉还在哭,也无人顾得上去哄劝。

古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今这驸马叛国投敌,阖府上下坐罪当诛,正是人人自危时候,有几个心眼多不安分的下人,已惦记好了卷上细软两脚抹油即刻开溜,离那贪念付诸实施仅剩下一步之遥。

传令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破门而入,为首的两个挂起了『奉旨抄家』牌,四个朱红大字清晰得直扎眼。

“娘!穿靴戴帽的强盗进来了!”永蓉眼睛哭得通红,嗓子也早哑却一半,一头扎在沈清芜怀里。沈清芜没奈何,只得将怀中骨肉搂得更紧。一面大声哀告着锦衣卫保全她的几个贴身心腹。

皇父生前给她的陪嫁不能说不丰厚,甚至时为太子的弟弟为了向父皇表露这孝悌之心,也加倍地厚赠,以至于新婚的礼品几乎掏光了储宫的库藏。而现在这些东西终于等到了物归原主的那天。哪怕看管它们的人并不情愿。

说好的福寿延年,到头来不过是几年的富贵温柔。她到此醒悟过来,这些盛在大红漆描金箱子里的珍玩奇宝,只不过是寄放在她这儿罢了。她却偏偏动了真格,爱之如命惜之如狂。

黄花梨佛串儿牵丝断了,散落迸溅了满地的零珠。硕巨的漆金箱子扑地合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一并被收在里边。

昌化三年,驸马顾司平率兵十五万降柔然,宁德帝姬沈清芜坐罪收监,其家抄没。

十日后。诏狱牢房。

间壁永蓉的哭声愈发稀少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沈清芜披头散发地蹲在墙角,极珍惜地啃着一只温热的肉包。她前几日都是仅有残羹冷饭果腹,今天守牢的恰是前些日子里相熟的亲信,这才头一次吃上热食。

“永蓉!永蓉!”肉包还剩下大半个,沈清芜扑在牢房口,两手把着铁栏向间壁大喊。“娘这里有肉吃。”

永蓉没有理会,哭声愈发微弱了。值守的狱卒端来米汤,一勺一勺舀在她嘴里,她大概是饿的太久,连吞咽的力气也没了。

“她大概活不久了。”狱卒折返过来,饱经风霜的面孔上现出遗憾神色。他见惯了太多这般的悲剧,却还不由自主为这个小女孩儿的玉殒香消而心痛不已。

顾司平,你好狠的心。沈清芜愤愤地几口嚼完剩下的包子,斜倚在墙角草堆上咒骂自家夫君。当初□□情,有了永蓉,还是他提议要娶她为妻,两人一道跪在金阶前向父皇请婚。

八年夫妻情意,到头来换个沟水东西流。不不不,他这般行径,比起那抛妻弃子的司马犬子还要不如。

顾司平,早知今日,嫁鸡嫁狗也不嫁你!沈清芜悲愤地仰天长啸。

“罪妇沈清芜,其夫谋叛,坐罪当诛。即刻解到法场,不得有误!”好不凑巧,锦衣卫来了。带着她亲弟弟,当朝圣上的手谕来取她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沈清芜一屁股跌坐在地,双手抱头喃喃自语。她出嫁前对这个弟弟一向最为疼爱,今日怎么会因了这欲加之罪置她于死地呢?

牢门哐啷一声打开,两个如狼似虎的差人一左一右挟着沈清芜出了监。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裙裳扫过阴森冰冷的石阶,将拌了泥涂的血迹全数揩在上边。

囚车上沈清芜看见夹道两旁无数的百姓向她戳指痛骂,已记不清哪些是当年公主府施粥时厚着脸皮来果腹的贫儿,散着馊腐味道的鸡蛋和发霉生虫的菜皮一道向她脸上掷过来。她只木愣愣地立在哪儿,并没有躲。

自夫君叛变投敌那日起,她便不再是宁德帝姬,而是叛臣罪妇沈清芜。既是顾司平借以高升的糟糠之妻,也是申久峦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太晚。

幸好永蓉先死在牢里了。沈清芜麻木地用脸接下一只只腐烂发臭的鸡蛋同肮脏破旧的鞋底。她自小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了这般折辱。

法场监斩官正襟危坐,差人将她一把扯下囚车甩在地上。仿佛那几层肮脏破布包裹的并不是大梁国金尊玉贵的宁德帝姬,当朝陛下的同胞亲姐,而是一具没有性命的土偶木梗。

斩,立,诀。沈清芜听见了最末的三个字。轻飘飘地,却为她薄薄的二十七载春秋载上最末的结语。

虎头铡。雪亮雪亮的。比初识那天顾司平送自己的苗银簪子还要晃眼。

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沈清芜绝望地紧闭双眼,发下平生最末一个心愿。她曾经无数次,替夫君,也替久峦发愿,祷祝他们平安喜乐。可谁又能想到,她竟会有如此凄然的时候。

抽刀一断断红尘,二十七载化碧土。

一颗头颅伏下,终归未能再抬起。只这样电光石火的一霎时,法场上爆出如雷震耳的欢呼声。罪妇沈清芜,即刻伏法。

这便是宁德帝姬沈清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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