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两只。三只。
及待一盘李子都被啃得只剩下核,沈清芜才心满意足。嘴上倒没有忘记讲几句装傻充愣的漂亮话:“这李子产自越中。可是大有来头。传闻西施便最爱吃。今日全数赐了你,愿你也得这西施美人福分,容艳无双,见宠君王,再寻个如意郎君泛舟湖上。”
眼见着宝珞一步三晃地出了渡月轩,沈清芜方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朝云。
这烧方的诱惑实在太大。沈清芜看着她那副食指大动的馋模样,不由得莞尔:“我有些没胃口,这烧方你拿去吃罢。鹿尾留一些给你迦懿姐姐。”
“好。”朝云早等待不及,拈起筷子便大嚼起来。看得沈清芜一阵喜欢。
没半晌迦懿回来,模样倒是激动得很,八卦本性一览无余:“那宝珞没走几步便倒在承乾宫门口,生了一身的红疹子,可把太子殿下给心疼得哟。”
“刚才她送烧方给我,我赏了她三枚糕李。”沈清芜不动声色道。她早听说这宝珞有隐疾,一沾李子便满身生疹,这番赏果,也是明扬实抑,狠狠暗里整她一整。方对得住自己上一世因她吃的那些哑巴亏。
“可惜了那几枚李子,我可还没尝半口呢。”沈清芜意犹未尽,却难免有些抱憾。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冗长的送别礼结束后,回程的路上春霖突降,滴滴答答地敲着车顶盖,微微沁出些生硬凉意。
“要不要在路边歇一会儿,待雨停了再走?”文迦懿问道,“前边路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过去。”
“还是赶路吧,”沈清芜望向帘外潺潺的游丝,小声吩咐道,“这雨越见大了,万一待会路湿了,满地的泥更是难走。”
前一世她在长亭中避雨,说巧不巧与顾司平打了个照面。殷鉴不远,于是她决定,冒雨赶路,离那长亭远远的,最好是看也别教她看见。
“殿下慢点儿走,”迦懿嘱咐道,“瑾昭仪还在后边呢,她的轿子小,抬轿的人又上了年纪,挤也挤不上来的。”
这瑾昭仪得封前曾是娘亲身边的侍应宫女,当年先皇后产后暴病撒手人寰,瑾昭仪便一己之力承担起她的教养大任,皇父也是有良心的,不仅替她赐了封,就连每年的吃穿用度也较之其他嫔妃好上不少,几乎与那西宫娘娘一边儿齐。
上一世自己也是糊涂得很。沈清芜每每想起总忍不住要给自己两耳光。为了个姓顾的小子,内廷的故交几乎得罪了个遍,还把劝自己堕掉孩子暂缓出阁的瑾昭仪一顿痛骂,气得她一病不起,长乐宫里红白事儿同一天里竟都赶上了。
“停下。”沈清芜命令车夫,“我去接瑾昭仪来车里,你们便歇在此地不要动。”
“殿下?”文迦懿拦阻不及,只向着那道跃下的绛色背影喊了一声。
少女一袭红衫,怀中抱着领蓑衣,撑着素色油纸伞在空濛雨幕间逆行而去,背后的水洼子里现出清亮亮一团红,两道修长人影联在一处,仿佛是无意之间闯进尘世霏霏淫雨的丹羽凤皇。
“阿娘,”瑾昭仪正坐在半温不热的暖轿里,一心只埋怨雨天路滑回宫遥遥无期。冷不防秀帘一动,探进来张娇俏圆脸儿。
“小芜?”瑾昭仪三分惊七分喜:“你不是坐车回去了吗?怎么在这儿?”
“阿娘,”沈清芜恳恳切切一声唤,“这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轿夫又行动迟缓,不如阿娘先到我车里,一道快些回去?”
难为这孩子有心。瑾昭仪又惊又喜,这善解人意的样儿倒同她娘亲别无二致。
红衣少女小心翼翼撑着伞,身量竟比一旁的披蓑妇人还要高上半头,说笑言谈却是十二分的亲热——倘若不知内情,一定会以为她俩是对血脉相连的亲母女。
“帝姬仁孝啊,”少府捋了捋颏下两寸来长的微须感叹道,“这样的女儿家,以后想来会是个贤明妇人。”
“我看未必。”对过儿车中道士打扮的俊俏青年冷哼一声,目光却未曾离开那乘金麒麟文轩。似乎对这车中的人分外感兴趣。
车到长亭,还是不由自主止了步。噼里啪啦的雨声也愈发稠密起来,亭边已有一辆温车候在那儿,怎看怎觉着扎眼。
“怎么搞的,你?”沈清芜气鼓鼓地质问车夫,“不是要全速赶路回宫吗?在这儿歇什么?”
“回殿下,”车夫无奈道,“雨湿泥泞,前边路塌了一块,车子走不动,才停下避雨的。”
完了。沈清芜别过头不去看那辆四驾马车,这御前侍卫家的到底还是让她撞上了。躲也躲不过的。
躲是躲不过去了,干脆便不去看吧。沈清芜这样想着,向瑾昭仪身边靠了些,像是拼命钻在母鸡翼下,自以为这般便能避过危险的幼雏。
“阿娘,”沈清芜柔了声向瑾昭仪撒娇道:“阿娘是希望我嫁个才学好的大学士呢?还是嫁个模样俏的小郎君呢?”
“阿娘只要小芜乐意便好。”瑾昭仪见沈清芜这般妍媚可爱,心情早好转不少。“休要管什么学识容貌,自要人品过得去便是良配。”
当年早听您一席话便好了。沈清芜遗憾道。
“臣向殿下请安,”冷不防车外响过一道极为熟悉的男音。
他来了!这次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沈清芜一颗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事出无由,又没法子直接轰了他走,只得硬着头皮向外问一声“何事?”
“臣顾司平,忧心殿下受寒,特赠姜汤一壶。”车外那个声音倒是冠冕堂皇温良恭让,沈清芜却怎听怎觉着油腻得很,恨不得一个飞身出去手撕了那忘恩负义的薄情浪子。
“端进来罢。”沈清芜摆出一副冷淡口气命令下人,“但先告诉他,我在更衣,不方便他进来。”
“好的。”
姜汤送进车里了,满满地盛在黄铜掐腰细口壶里,沈清芜找来一叠儿瓷盏,一盏一盏满上。
“阿娘,迦懿,朝云,采蘋,小路子。都来喝,别着凉了。”沈清芜今日似乎性子分外的好,甜了声儿唤车内众人。
“小芜呢?怎么不喝?”难为瑾昭仪还惦念着她。
“哦?我不渴。”沈清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一面抱了胳膊蜷在车厢一角,大有伯夷叔齐宁可饿毙也不食周粟的架势。
那之后沈清芜整日只是赖在宫里。偶而百无聊赖,只好从文迦懿处借本书勉强看上几眼。一心只盼着那班年幼皇子帝姬早早从宗学里放课归来,赶得上旬休日子一同玩乐取闹。
她近来颇不愿出门,只心心念念着要躲开那顾司平。就连弟弟身边惯受恩宠的大宫女宝珞,她也怎看怎觉着不顺眼——她人倒是不讨厌,谁叫她有这么个叔伯兄弟呢。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宗学放课。沈清芜喜不自胜,好似笼中的羁鸟终于脱了困,赶忙唤上六皇子绍玮,并几个小宦官在一处踢蹴鞠作戏。
比起鸳鸯拐、回勾旋等花样百出的法子,沈清芜更喜欢立着六七尺高一道门,同一干玩伴逐一向里踢球——毕竟花式的踢法她不甚开窍,学了一年多,踢得还是稀松平常的老样子。也亏得那帮小宦官昧得了良心夸得出口。
这一脚下去大概是**不离十。沈清芜微眯了眼,抬脚向着熟羊皮球便是狠狠一踢。
球纹丝不动,那只多事的绣花蝴蝶平头鞋倒是颇自觉地远走高飞,足足撇了两丈多远,不偏不倚落在地上。
绍玮到底年纪小,还不懂得审时度势,见了沈清芜鞋甩出去,只觉着滑稽,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旁边几个小宦官倒是胆量平平,想笑又碍于面子不好为之,一张张脸憋得通红。
好歹把鞋帮我捡一下再笑也不迟啊。沈清芜无奈暗自叫苦。
这一届内侍,不行!
那株百年老银杏后边倏然之间窜出道瘦长人影将鞋捡在手里,又急行几步上前,停在沈清芜面前,恭恭敬敬跪下,将那只鞋双手呈上。
沈清芜窘迫不安地接过鞋穿上,细细打量眼前那人:
眼前人大概二十六七岁年纪。面目生得极明净白皙,若是宫里其他妃子见了,只怕也要自愧不如。兴许算不上十成十的美男子,但仪容举止自有一套殊异旁人的风流态度,教人看了只觉着舒心。尤其是那双眼睛,线条轮廓流畅分明,清亮亮的墨色双瞳更是极讨喜。
大明宫中几时有这等风流人物?沈清芜有些发懵,猜想到来者并非寻常,也恭恭敬敬跪下还了一拜。
“师尊尊姓大名?”沈清芜拜罢起身,不由得一阵好奇。
“免尊,姓秦,草字锋梁。”那人声音清冽冽的,像是那年她随皇父在山中避暑时,听见的醉翁亭泉水击石的泠泠作响。
“秦?”沈清芜愣住了,眼前这人和她娘亲,莫非是同族?父皇在位多年,几乎每年都要对外祖家加以恩荫封赐,若真的是娘亲族弟,被拔擢入宫作师尊可是分毫不意外。
那男子也不出声,只立在原地看着她发怔,目光里倒是十二分的温情款款。教人想起戏文里南国水乡的书生,含情带醉桃花眼总是看定了那个钟情的小姐,目光又专又毒,一眼认定便是生死相随了然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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