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卸下重担的玉夭灼睡到了日上三竿。下床时,四肢像灌入了铅,酸胀得她直叫唤。
好不容易下了床,门又被敲响,她颤悠悠下楼开门,来人是凌泉。
凌泉先对上的是玉夭灼亮晶晶的眼。
玉夭灼匆匆洗漱赶来,还小喘着气,透亮微红的脸上带着水光,几滴水珠从她脸颊滑下,几缕未捋上去的额发被水打湿黏在她的脸颊上,倘若出水芙蓉。
四目相对,无人开口。
凌泉今日穿着常服,马尾简单用发带束起,并未用到翡翠发冠,他微微低头,发带便顺着垂到他肩头。
玉夭灼有些脸热收回目光。她挽了下头发,又摸了摸耳垂,试探着再抬起眼帘,凌泉却恰好将视线落在了一边。
凌泉瞧的是她院里桃花。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棵桃树却像是生在山下旺季,繁茂至极。
凌泉收回视线,想了下,去瞧玉夭灼。见他有转头的意图,玉夭灼又连忙低头盯着自己手指,剪得平整的指甲用凤仙花染红,已过月余有些淡了,颜色倒和她耳尖一样。
凌泉眼神灼灼,盯了片刻又兀地移开视线。他这会刚一撇开,玉夭灼又试探着投去视线。
就这么你一来我一往,交错避开了三五下,终在几番后对上了。
视线交汇,下一秒,“噗!”双双没憋住,相视而笑。
“我们好傻!”玉夭灼捂着肚子笑道。
“分明就只有你傻!”
阳光再次挥洒在院落,扫去二人间那片隐约的阴影。
玉夭灼抹去眼角的泪花,抬头问道:“师兄怎么来啦?”
“半师姐让我给你送饭。”凌泉抬了抬手,露出手中格格不入的碎花布篮子,“感觉如何?瞧你昨天那副模样,可惨了吧?”
“只是有点腰酸背痛,让你失望了!”玉夭灼接过篮子,轻哼一声,掀开布盖瞥了一眼。
二人走入屋内,她把三菜一汤摆出,看着油润润的菜肴,不禁舔了舔舌头。
菜入口,鲜掉舌头,玉夭灼满足地叹了一声,吃得眉飞色舞。
李师兄!赞啊!
凌泉已辟谷,平日图省事很少吃饭,如今看着玉夭灼吃,不免嘴里也分泌出唾液。
他喉结耸动了一下,和笑眼弯弯的玉夭灼对视,口是心非道:“吃得像小猪!”
“民以食为天,吃得香是福气!”玉夭灼咬着筷子,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目光认真地看向凌泉,“不过师兄,你总是这样说我。
凌泉一愣:“我哪样了?”
见她用手臂擦嘴,刚要开口说"脏",却被她认真的眼神止住了。
“就是这样啊。老呛我、逗我。我知道师兄没有恶意。但听多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玉夭灼向来这个性子——有话直说,一般烦恼不会留着过夜。
留着干嘛?当宵夜么。
凌泉怔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藏在马尾中的长生辫垂落扫过脖颈,他看着女孩不同以往认真的神情,心陡然一紧,几乎脱口而出:“抱,抱歉,是我错了。”
“即便师兄否认……诶?”玉夭灼眨了眨眼。什么鬼,师兄居然就这么道歉啦?
这道歉来得太容易,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凌泉别开视线,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腕间的系带松了些,露出一道浅粉的旧疤。
“师兄,我也不是要怪你。”玉夭灼见他神色不对,伸手拍了拍他。指尖不经意掠过那道疤痕。
凌泉顿时浑身一颤,瞬间,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是在玄瑛缴械一家地下斗场时,被救出来的。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何处来,醒来时已被拐进黑市,脑海里唯有“凌泉”这个名字清晰至极。
被斗场买走后,他的存在便只为供看客消遣,在无尽的搏杀中,用疼痛证明自己还活着。
多么可笑,没有自我、无人在乎的存在,偏偏记着这毫无用处的名字。
直到懵懂无知的女孩拂过他的身子,掠过深深浅浅的伤疤,抚平他的颤栗,问道:
“我叫玉夭灼,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别怕,坏人都被打跑啦。不会有人再伤害你。夭夭也会保护你的,一辈子。”
只一刹,混沌无光的瞳孔中撞进一片灼眼的桃红。五感倏然清明,就连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他终于明白,为何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睫毛轻轻扫过掌心,凌泉猛然回神。
他移开手,重获光明的女孩朝他甜甜一笑,翘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新春,女孩的头顶跟冒了尖的草地一样,翘着不乖的新发,显得整个人在阳光下毛绒绒的,更是……暖烘烘的。
沈耳子嗜猫,无人不知。可事与愿违,耳子喜猫,猫却不喜他。
或许猫一身绒毛贪凉,沈耳子身上却总是烘烘的,猫便一贯爱往看一眼就打哆嗦的白芷身上窜,惹得沈耳子总仰天长啸,高呼:“老天不公!”
人人知耳子爱猫,猫却不知。
“猫儿一样。”凌泉垂眸,声音很轻。
不等玉夭灼追问,他再抬起眼帘,“那就说吃得像小花猫好了!”他扬了扬嘴角,仍是那副张扬肆意。
“不过,师妹就算是小猪……也是咱们家最俊的那一只!”
玉夭灼一个怒起,张牙舞爪朝凌泉扑去,气呼呼道:“师兄,你就爱欺负我!”
凌泉哈哈笑着,抬臂挡住玉夭灼的啃咬,耳垂长羽随他的笑一颤一颤,更添几分飞扬意气。
少年们嬉笑打闹,闹做一团。衣摆发梢交绕在一起。
凌泉被玉夭灼压在身下挠痒,笑得喘不过气,举手投降道:“好啦好啦,投降!我投降!夭灼少侠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
玉夭灼这才心满意足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刚想从他身上起来,手腕却又被他捉住。
凌泉仰望着她,因笑而湿润的眼睛里漾着光,语气也放软了几分,带着点诱哄的意味:“知错就改,将功补过。小的带我们新晋的炼气高阶修士下山玩玩,好不好?”
玉夭灼狐疑地瞥他,“你何时这么好心,主动要带我玩了?”
凌泉扶着她坐起身,邪笑着揉了揉她鼓起的脸颊,嘴上却说得一本正经:“雪宵剑法重意不重形,总困于一山一境,剑意何以开阔?出去走走,对你修行未必无益。”
玉夭灼没好气搓了搓微红的脸,闻言眼眸微亮,旋即又叹了口气:“唉,算了吧,我已经不奢求雪宵剑法了。”
玄瑛派的传世剑法:雪宵剑。她可连一招都没学会,这些年只得学了些普通剑法傍身。
何况……
“昨日……”她咳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昨日师尊赐我一剑,哝,就是床头摆着的那把。”
玉夭灼两只食指对在一起,“拿了新剑,我这不心痒痒嘛,就试了下剑。没曾料竟把雪宵剑法使出了……火星子。”
凌泉原顺着她所言看向那把绝世之剑,心中思绪良多,闻言猛地一呛:“什么?火、星、子!?”
雪宵剑雪宵剑,顾名思义“雪”啊。凌泉额角落下黑线。要是半夏师兄和山奈师姐在,听到这席话怕是要说:
“牛啊小师妹,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把这寒气逼人的剑法舞得如此火热的人了!”
当然,前者是嘴欠,而山奈是真觉得这件事超酷哒!
他见夭灼一脸黯然失色,手指无意识旋转着茶碗,“剑法修行本就急不得。说起来,山下柔嘉城这几日正逢集会,虽不是什么仙家宝会,但也热闹得很。”
玉夭灼显然又被勾起兴趣,她自小在山中长大,对这般热闹市集最是向往。
凌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总在山中练剑,人也变得呆板。不如就随我下山走走,说不定见识了人间百态,对剑道反而另有感悟。”
玉夭灼有些犹豫:“可是……马上就要到起兮大典了,我们出去玩真的好吗?”
起兮大典,便是宗门大比。
凌泉:“区区大典,何须紧张。”
凌泉唇角微扬,带着几分傲气。而他确实有这份傲然资本。
毕竟他第一次参加宗门大比,就展现过人天资,从此“凌泉”二字再无人小觑。
玉夭灼记得那年她尚未入道,因承受不住场内威压无缘大典,恰恰错过了他的一剑惊鸿。
后来听大家议论,才知道那个从斗场救出的男孩,是如何以一柄破剑一招制胜。
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听到玉羽涅让凌泉上场时,都觉得这剑痴终于疯了。
毕竟初见时,小凌泉面色土灰、瘦骨嶙峋,像个小豆芽菜,蔫不唧唧的。
斗场里看客、赌徒各自逃窜,只有他呆愣愣站着,面前是倒在血泊中,比他高大许多的壮士。
可看向她的眼神,却是湿漉漉的。
“夭灼。”
“嗯?”
凌泉伸出手,在她嘴边轻抚而过,带走黏在嘴角的一粒米饭,“等大典过后,我有话要和你说。”
啾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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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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