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元啸这两日忙于查阅上古医书,寻常弱症用仙法很容易就能治好,左不过换副心肺而已。

可陆幼宁这孩子的问题并不一般,换心肺只是一时的解法,血脉经络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被尸毒侵蚀。

尸毒这个东西来源于数千年前一场仙洲祸乱,史称“黎川尸祸”。

尸毒埋藏在仙洲民血脉之中,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打娘胎里带尸毒了,只能说陆幼宁是个不幸的孩子。

黎川尸祸的个中细节元啸已不愿再回想,总之这件事追本溯源,他有一部分的责任,因而一年前知道陆幼宁得的是尸毒之后,出于愧疚之心,他便格外容忍这孩子。

翻了翻医书,找到一些缓解症状的方法,他略感心安,闲来无事,又翻起了另一种病症的解法——

痴呆。

医书中说,这种疾病一般幼时就能看出端倪,不可能十六岁才发病,元啸心下了然:

不能再让陆怀朔整天只知道修仙了!

他暗自懊悔,都怪他那日展示了一点点造化大道的神奇,导致陆怀朔自那天起就着了魔,一门心思要修成此道,七宝香居外面的乱石林这几年没有一天是安生的,不是长海棠就是开牡丹,好端端一个雄奇险峻的火山坑变成了苗圃。

坐在卧房花窗边,正欲唤陆怀朔过来训话,忽然感到一阵灵力波动。

是有人正沿着雪线绕圈子!

自从收了陆家两兄弟为徒,已经四年无人求见他了,他立刻前去山道查看情况。

隐去身形站在洞口外往远处一望,只见白茫茫的冰雪向山下延伸,冰雪越来越薄,逐渐与半黄不绿的高山草甸连接到一起,而在白与黄的交界线上,有个气宇轩昂,头戴冠冕,身穿袀玄华服的男人正在雪线上缓步徐行。

此人头上的冕垂挂着九道旒,每道旒上装饰有九颗玉珠,分青红白黄黑五色,人界的皇族亲王或皇子才能戴此冠冕。

元啸见那男子的长相与一位“心怀天下”的故人极为相似,差点没把肺气炸,直接拂袖离去。

一转身,撞翻个小东西。

陆幼宁“唉唷”一声跌倒在雪地里,火红的袍子上沾满白雪,元啸把他拉起来拍掉雪粒子抱在怀中,害怕他被冻着。

陆幼宁抓着元啸胸前的头发,黑幽幽的瞳孔望进一对热腾腾的凤眸:“阿笑,有人在雪地里打圈圈,是谁?”

元啸非常爱惜自己的头发,怒道:“你个魔头,轻点抓。”

紧接着,他嘴角往下一撇,语气流露出明显的怨愤:“那人是大坏蛋的转世,姓萧,阿笑真想削死他。”

陆幼宁欢喜道:“削死他,削死他!”

“哼,咱们让他在这雪线上转悠死,就不搭理他。”

“死!死!”

陆幼宁连叫了几嗓子“死”,声音很天真,仿佛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带着一种天然的残忍。

回到七宝香居,他准备放陆幼宁去竹林后跟刚出生的小羊羔玩,结果在羊圈里见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陆怀朔,你在干什么?偷偷薅羊毛还是薅羊奶?”

羊圈里垫着厚厚的草料,陆怀朔从草料垫子旁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杂草,见到元啸,先“噢”了一声,然后道:“徒儿在看垫子厚不厚,需不需要再铺点,怕小羊夜里冷。”

元啸:“是么?”

没有连心坠就是这点不好,陆怀朔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到底是不是一套,没办法知道。

元啸觉得确实还是有必要再做个坠子。

他把幼宁放进羊圈,指着棚子底下的几头羊,吩咐道:“羊毛那么厚,不会冷的,你要是怕小羊冷,就把它爹娘的毛剪了,给它团个窝,顺便再给本尊织个羊毛垫子垫在大摇篮里。”

陆怀朔点头:“要织花样么?”

“越复杂越好,最好再染个色。”

“染什么色?”

“红,深红。”

即便四年过去,陆怀朔还是理解不了师尊对红的执着,问:“要不染鹅黄吧,看着心里暖。”

元啸不高兴了:“本尊就要红!红就是火,看着不比鹅黄更暖?”

陆怀朔盯着一张开合不止的嘴唇,有种想堵住这张嘴,让它说不出任何刁蛮任性之词的冲动。

他再一次建议道:“家里的被子、枕头、垫子,还有你的衣服,院子里的花,全都是红的,看久了眼睛累,这次就染鹅黄吧,鹅黄也好染。”

幼宁抓着小羊角和羊儿顶脑袋,玩得开心,听见他哥的话,插嘴道:“哥,要红!血就是红的!”

然后幼宁一个用力把羊儿顶得脑袋吃痛,咩咩叫唤起来,见羊儿求饶,他乐得大喊:“嘿嘿,顶死你!死!死!死!”

几个死字喊出来,陆怀朔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长腿一打跨出羊圈,扯着元啸的袖子穿过竹林,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元啸拂掉袖子上的手:“你现在有能耐,敢随意拉扯本尊了,谁给你的胆子?”

陆怀朔的脾气其实不算好,小时候就能看出来是个强硬的角色,能演会骗,心眼子一箩筐,只是格外能忍罢了,就是只暴脾气的王八。

并且也不算很乖巧,四年前刚来七宝香居的时候为了留下,装样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就暴露原形了,本性就是个十足十的泼皮无赖。

这些元啸心里清清楚楚,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这孩子还挺招人喜欢呢?

这两年,自从修了宁月阁,哥俩搬出去以后,陆怀朔的本事就愈发厉害,有时候甚至敢跟他叫板。

元啸只道孩子长大了,到了忤逆尊长的时候,时常劝自己莫生气,莫跟个小屁孩一般计较,但是今天突然见到那在雪线上打转的男人,他心里热乎的炭火轰一下点着,这会儿怎么样都给不出好脸。

他一屁股坐在这竹林一角的大石头上,手往地上一指:“跪下!”

陆怀朔单膝跪下去。

元啸:“!”

这还了得?反了天了!

他当场怒极,眼底燃起簇簇火苗:“你这什么意思?本尊都不值得你用两条腿跪了吗?!”

“腰疼。”陆怀朔突然脖子一红,吐出这两个字。

元啸懵了:“腰怎么会疼?”

陆怀朔叹气道:“前两日幼宁拿凳子砸的。这样跪着腰好受一点。”

元啸更懵了:“他怎会砸你?”

“因为坠子的事,他觉得我不疼他,因为娘亲的事情怪罪他。”

“严重么?师尊给你看看。”

元啸伸手去拆陆怀朔的腰带,这下可不得了,陆怀朔像个蚂蚱一样弹到八百里之外,整张脸都烧得通红,把腰带捂得死紧:“不用,徒儿自己上过药了。”

“......怀朔,你脸为什么这么红?”元啸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心中警铃大震,质问道,“你这竖子,是不是到年纪了,脑子里净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嗯?说话!”

陆怀朔大方承认道:“徒儿已经十六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反倒是您,作为长辈,您做事难道不更应该注意点分寸么?就说小时候那本书,您知不知道看了插画以后那几日,我天天都在做噩梦?”

元啸:“……”

反了天了!

简直是反了天了!

陆怀朔今天说话怎么回事?

太忤逆嚣张了!

元啸气得炸开浑身逆鳞:“老子真的是要被你气得堕魔!本尊是不是说过不准你看那些东西?你倒好,自己偷摸看了,还反过来说本尊的不是,你可真会颠倒是非,冤枉好人!”

陆怀朔:“……”

好想去拒灵府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告死元啸。

算了,忍吧。

元啸这脾性上万年了,已经比铁打的王八还硬,改不过来的。

爹从前说,谁难受谁改变,元啸肯定是不会难受的,陆怀朔难受,那么他选择低头忍让。

他诚恳道歉,说回正事:“师尊,幼宁如今大了,除了您教他修炼,他还需要一位老师,教他认字读书,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若以他现在这个性子长大,以后定会生事。他的身子骨,修炼肯定没指望,我这个做长兄的不盼他别的,就盼他乖巧懂事,将来在师尊面前尽孝,也不至于举止无状,让您烦忧。”

说起幼宁的事,元啸正经起来:“七宝香居就咱们三个人,他需要学什么东西?能惹什么事?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不就行了么?”

陆怀朔抱着截然不同的想法,道:“不成,他现在每天嘴里喊打喊杀,你死我死的,很不吉利。他才四岁,有一点不顺他意的地方就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徒弟四五岁的时候,可没他这么不省心。须知三岁看到老,徒弟实在担心他长歪。”

元啸听明白了,陆怀朔这是在点他呢。

他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本尊带坏了幼宁?”

陆怀朔诚实道:“确实有一点过分宠爱他。小时候您嫌他吵,徒儿还以为您不喜欢他,谁知道……”

谁知道会哭的孩子有蜜糖吃。

元啸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聪明机智的云棠仙君乐道:“怀朔,你是在怪师尊这两年偏疼幼宁,忽略了你么?”

“嗯。”

陆怀朔眸光滚烫,大胆盯着元啸的嘴唇,喉结上下一滚:“仙洲人十五岁取字,徒弟十五岁生辰那天,幼宁发了高热,用尽办法也降不了温,您那日忙着照顾他,便忘记给徒弟取字。”

毫无预兆地提起这事,元啸哑口无言:“这……”

陆怀朔眼眶一热:“师尊您可知道仙洲自古有个说法?”

“什么说法?”

“不按时取字的小孩,这辈子命苦。”

“啊这……”

元啸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说法,陆怀朔生辰那天他也确实忘了给人取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个爹可真是……

万年来只想自己快活,从不顾他人死活的老妖精头一回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感觉,叫作亏欠。

国色天香一张脸上出现罕见的表情:局促。

元啸瞳孔张大,不知道该看哪里,局促道:“嗯……羊、羊毛毯就染鹅黄,鹅黄也不难看。要请先生你就请,但是不准让人过雪线,你找个平坦的地方搭个凉亭,让先生在那里头上课。至于取字……师尊想个意头好的,挑个好日子赐给你?”

“!”

平常对弈,师尊一步不让,这次居然一口气让三步,真太不容易,可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灵河水倒流上山,公鸡居然下蛋,狗改了吃粪,虎改了吃肉,牛改了吃草,重新做人,改邪归正,弃暗投明,苍了个天啊!

陆怀朔受宠若惊,腰立刻不疼了,两只膝盖都磕地上,跪得端端正正:“徒儿谢过师尊!”

元啸有过三次收徒失败的经历,这一次收了徒之后,四年来他一直奉行放养的原则,怎么养牛羊,就怎么养陆家兄弟。

好在陆怀朔懂事早,责任心强,即便放养,也把自己和弟弟养得很好,即便做了仙人弟子,也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只求活着,不对元啸有更多的要求,就算修炼,也是自悟多过求教。

元啸对此很满意,毕竟万年来,有濒死者求他,不幸者求他,重病者求他,他都施以援手却都遭到反咬,陆家兄弟是他事不过三之外的第四,这俩孩子要是还不善良,他可能真的会一脖子吊死。

他把这两个孩子当作漫长生命中的过客,就像在他手中流过的无尽生灵一样,不敢付出特别的在意和感情。

可今日做出妥协,品尝到何为亏欠之后,陆怀朔那双比清泉更纯澈明净的眼眸使他怅惘良久。

陆怀朔去准备剪羊毛的东西了,元啸在竹林一角呆坐片刻,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羊圈。

竹林后面这一块草地与寻常村民家的后院没任何区别,是元啸被囚于逐光顶千年来闲得发慌时开辟出来的,种了瓜果蔬菜,养了鸡鸭牛羊,都不靠神力养,不然更无趣。

陆怀朔来了以后,这地方就归他管,元啸偶尔过来农忙片刻,很能品尝到归隐田园的乐趣。

羊圈不大,里面有一公一母和一小,一家三口齐全。

元啸喜欢这样的搭配,若羊儿生多了,就让陆怀朔放归山下。

暖黄色的草垛边,洁白的小羊羔和陆幼宁紧紧依偎在一起,睡得安甜。

幼宁揽住小羊羔的脖子,两个小东西的脑袋顶在一起,都睡得安甜。

元啸到目前为止还没用过连心坠听过幼宁的心音,他知道这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没拘束了些,像个野人。

可是野人一样活着有什么不好?

他觉得陆怀朔就是瞎担心。

这个世界最早那批初民都是野人,他们就活得挺开心,反正比现在的人开心。

刺啦……嘎吱嘎吱……

这时,某种奇怪的动静吸引了元啸的注意。

往草垛另一边的棚子底下看过去,肥肥的母羊正在低头嚼着什么东西。

那动静听起来绝对不像嚼草料,而像……

撕书。

元啸心下疑惑,羊圈怎会有书?

回想起之前过来的时候陆怀朔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右眼皮猛跳,立刻进了羊圈冲到母羊身边,结果只在地上见到一堆残片。

母羊瞅着来人,眨动清纯的大眼,唇齿间咀嚼着一页泛黄的纸张。

细细一瞧,那纸上画着俩小人,正于芙蓉帐中激烈运动,忘情酣畅。

纸张空白之处点缀着几段腥辣荤话,一眼过去全是有碍瞻观之词,末尾潇洒落款——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

「长吟君著于逐光顶」

“……”

“……”

“……”

娘的。这世界毁灭算了。

书不是阿笑写的,他只是看高兴了,创作**大发,做了一些“批注”。

过年啦,祝愿每一个点进本文的小天使喜乐安康,岁岁无忧[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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