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燕尾春台是一条长亭,顶盖铺黛瓦,廊柱与栏杆都保留了木头本身的颜色,天然古朴,不加雕饰,三面栽植青竹与兰草。

以前从亭子的正面望出去,能望见一株硕大的老海棠与一汪幽深的湖泊。

现在从正面望出去,能望见一片轰轰烈烈的海棠林和一个双眼喷火的元啸。

“......见笑了,泽远。”元啸望着空空如也的屋顶,气到极致便不想再气了,扶额叹道。

水无疆,字泽远,乃是上天界仙医阁阁主,元啸旧友。一袭竹青色衣衫站在亭中,仿佛和丛丛青竹兰草融为一体,他长相俏丽,眉眼弯弯的,鼻梁细细的,嘴巴也弯弯的,有点雌雄莫辨的感觉,气质跳脱活泼,浑若长不大的少年。

听到“见笑了”三个字,他表情有些惊讶,狐狸眼含着笑:“尊者似乎变了很多。”

元啸红衣胜火,身后的海棠林也是一片火,像从红衣下燃起,一直燃到天边的火,霸道地烧满人的视线。

水无疆的眼里只剩一抹红。

元啸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边,撇了条垂花枝,撸掉花朵花叶,头也不抬:“有么?”

棠树垂条如瀑布,末端逶迤在地上,和元啸的裙角惹到一起,水无疆视线凝在那条新做出来的像鞭子一样的花枝上,心口无端发痒,道:“尊者似乎更近人情了。”

“哦?”元啸抬眸,飞挑入鬓的双眼满含威仪,使人无法逼视,“泽远的意思是,本尊从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水无疆立刻沉声敛容,垂首恭敬道:“在下胡言乱语,尊者莫要怪罪。”

说来也怪,元啸从前觉得水无疆这个人的性情还算有点意思,可今日瞧着这个每十年出现在七宝香居一次的仙医阁阁主,他竟瞧出点不耐烦和无趣来,想撇下他去找陆怀朔,把那无法无天的臭小子揪住,按在乱石林里亲手痛扁一顿。

好像那样更舒爽。

于是他让水无疆赶紧说正事。

水无疆这个人,是元啸刚成为八方赤雷神护法时在天界交的第一个朋友。

彼时元啸的神威凌驾于诸仙之上,什么帝君仙君,在他面前打喷嚏都不敢大声。

他因掌握造化之力而被诸仙忌惮,除了八方神之外,只有这个小小的医仙愿意相信他不会对此世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两个人在四相神殿里时常弈棋,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他现在被囚于逐光顶,诸仙谁都不想来当他的监管者,是水无疆揽下了这个差事,每隔十年仗着老友的情分来得罪他一次。

“那在下就直说了?”

元啸点头:“简短些,本尊着急逮人。”

水无疆望了眼海棠林中新修的宁月阁,仔细考量措辞,略略迟疑道:“帝君他……他知你又收了徒弟,怕你又被骗,所以让我来……”

“劝本尊赶走陆家兄弟?”元啸语气瞬间阴沉。

“不不不。”水无疆赶紧解释,“帝君不是这个意思,他甚至想让尊者再收两个徒弟,好早日将造化之力传承下去。”

“?”

元啸疑惑道:“什么意思?他从前讨厌本尊随便收徒弟,为何如今性情大变?他被谁夺舍了?还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元啸想了想,决断道:“他不可能转性,定是被谁夺舍了。”

水无疆在心底叹了句尊者还是那么有趣,嘴上道:“谁敢夺帝君的舍呢?尊者,帝君其实也没有您想的那么坏。”

元啸翻了个白眼:“你说本尊变了,本尊却道你也不似从前。从前你是个小医仙,从不在乎帝君是谁,也不会恭维人,如今做了阁主,却学会了阿谀奉承。在这里说墨为尘的好话他是听不到的,只有骂他的话能传到帝宫。所以别再耽误本尊的时间了,墨为尘还有什么屁话都交代出来,而你的马屁话就留着回上天界再说罢,本尊不乐意听。”

这番话说得狠厉,水无疆拢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帝君已经选好了两个人,想让您收下他们,悉心教导……”

“谁?”

“……萧储……还、还有墨瑄。”

元啸:“……”

火山喷发都是有预兆的,元啸却没有。

只见一抹红色的人影眨眼间闪至水无疆面前,一双凤眸怒烧金火,眼神简直可以用想吃人来形容,元啸目眦尽裂,额头暴起根根青筋,以能震碎顽石的音量冲着水无疆的面门狂轰道:

“——你让墨为尘去死!!!”

磅礴的灵力裹卷滔天怒火从他身后爆发出来,如同万吨海水汹涌扑杀整座燕尾春台。

水无疆感觉一只沉重的巨掌从天而降拍在他的天灵盖上,他膝盖一痛,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直接跪倒在元啸脚边,只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里被了挤出来。

这一跪过于迅猛,再加上万钧威压,膝盖下的两块石砖被砸了个粉碎,幸亏水无疆是仙躯,若换成凡人来,定会被压成一团肉糜。

无数青竹与兰草被灵力横扫为碎屑,元啸立于满地狼藉之中,双目赤红,青丝被灵力吹鼓,几近倒竖,许久之后才找回理智。

“……萧储……萧储是那贱人的转世,墨瑄是他墨为尘的儿子,他要我收下这两人,是想把我活生生恶心死吗?!”

找回理智之后,元啸只觉这件事来得蹊跷,但他现在没兴致了解来龙去脉,只想杀人。

他胸膛剧烈起伏,肩膀如风吹蝶翼颤抖不止,神容惨然令人不忍直视。

水无疆终究只是个传话的,元啸万般忍耐之下终于还是收回了神怒:“泽远,本尊知道你的难处,不欲怪你,你起来吧。你回去告诉墨为尘,此事,本尊绝不答应。”

“......好......咳咳咳......”水无疆猛烈咳嗽一阵,捂着胸口站起身,满脸惊惶,“在下定会将尊者心意秉明帝君。只是......咳咳咳......只是尊者若不答应,囚期又要......”

“他爱囚禁本尊多久就多久,本尊反正也活够了,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

这话落在头顶,亭台中红光一闪,水无疆再抬眼,眼前已无元啸身影,只有漫天花叶狂飞乱舞,带起飒飒风声,将元啸未尽的火气延续下去。

水无疆拂去沾在身上的碎叶,叹尽无奈。

“哎......”

幽囚两千年,来七宝香居两百回,这应该是元啸最生气的一回。

上一次还是五百年前,墨为尘要他来劝元啸交出造化之力那时。

水无疆感到无助且无望,但元啸就是这么个脾气,他这张嘴就是把墨为尘的传令说出花来,照样会被炮轰一顿。

帝君之命不可违,神明之威不能躲,水无疆在燕尾春台里连叹百余声,默默帮元啸把一切恢复如常,青竹兰草重生,石砖愈合如新,留下一壶好酒挂在老海棠枝头,留下一盘残棋布于白玉贵妃榻边,抹着眼泪悄咪咪痛骂着墨为尘坏他二人旧友情谊,惨兮兮归去也。

元啸是在火山坑东南边的石剑林里找到的陆怀朔。

找过去的时候这无法无天的混球已经在石头地里跪得端端正正了,陆幼宁裹着他的外袍,安安稳稳睡在身侧。

剑林里的所有石头都又尖又长,石身厚度都在两寸左右,倒竖在地面上,尖端直指长空,好似千把玄铁巨剑的坟冢,因而叫作剑林。

陆怀朔跪在剑林中心一小块平地上,被块块巨石环绕,幽冷寒光映出几笔或横或竖的笔直锋利的线条,那是陆怀朔日渐丰神俊朗的五官。

他黑袍底下的长衫还是黑的,几乎与石林融为一体,眸光却那样明亮,即使眼帘半阖,流泻出来的眼波也很璀璨,让元啸忆起那捧虔诚奉给他的,含满月光的小石子。

什么样的怒火在月光里都能散尽。

但若月光似流火炽热,怒火就消不下去,要狠狠地发泄出来,啸叫出来,用炽热把所有不痛快燃得干干净净,烧出最纯粹和最坚固的心安。

元啸执着花鞭走近一些,竭尽全力克制声线,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高高在上,不露半分狼狈:“每次犯了事,跑得快,认错也快,有时候本尊真不知道是该罚你,还是该……重重地罚你。”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来咱们家?”

“家?你还真把七宝香居当作自己家了?”

陆怀朔梗着脖子,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万分坚定——

“就是家。”

“……”

噼啪——轰——!

话音落下,鞭影闪过,花鞭没有落到陆怀朔身上,而是鞭碎一根剑石。

紧接着,灵力贯穿整片剑林的每一根剑石,宏伟的石林弹指间轰然崩散,无数碎石砸地扬起百丈高的砂土,连绵不绝的隆隆声响有如雷鸣凿穿耳心。大地震颤不止,好似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地动,此末日之景吓得陆怀朔心脏猛跳,脸色煞白。

不就是偷听尊长讲话然后逃跑了而已,又没犯自渎那样的过错,师尊怎会这么生气?

他惊疑不定,不敢吱声,下意识看向陆幼宁,只见幼宁身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倒扣在身上的结界。

莹白色的,像摇篮一样的,可以隔绝一切伤害和杂响的结界。

小孩安甜睡在里面,并未被巨石崩塌声惊醒。

元啸手腕轻颤,扔了花鞭,踉跄步至陆怀朔身前。

“师尊?”陆怀朔瞧出不对劲了。

元啸失魂落魄的,好像出了大事。

明明现在还是白天,他却从师尊身上感到了无尽的死意。

“师尊你怎么了?!”他急切嘶吼道。

一片枯萎的花瓣婉转飘零,无声落在地上。

千千万万片枯萎的花瓣落在地上。

毫无生机的花海以元啸为中心飞速涌向四面八方,深褐色犹如风干的血痕,可谓触目惊心,温柔但毫不留情地淹没了陆怀朔和陆幼宁,淹没了水华朱的身影,淹没了整片剑林。

剧变来得太快,陆怀朔瞳孔骤然缩紧,哪里还跪得住,腾地站起来,掌中凝聚火阵,悍然打出,焚尽周身花瓣,火苗以燎原之势四散吞噬花海,燃起冲天的烈火。

烈火不近人,不烧身,只追杀花瓣,元啸却似被火燎烧了羽翼的鸟,眼前一黑,飘然欲坠。

陆怀朔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焦急万分,见状火速从结界中捞出陆幼宁抗到肩膀上,一转身接住师尊,将人打横抱起,飞回了七宝香居。

元啸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一睁眼,床头跪着个死人。

哦不对,是脸色比死人还惨,拿草席一卷就能扔去乱葬岗的陆怀朔。

他昨日急火攻心,神识不稳晕死过去,想必把这孩子吓坏了,正欲解释,就听得陆怀朔爆发出一声音量足以掀翻屋顶的哭吼:“师尊!徒儿知错了!!!”

元啸:“你别急,听我……”

陆怀朔再次哭吼:“徒儿再也不敢惹您生气了!您千万要小心身子,为徒儿气坏了不值得!!!”

“跟你没……”

“您打我吧!怎么打都行!拿剑捅死徒儿,拿刀剁了徒儿都行!只是千万不要赶走徒儿,徒儿就是死也要死在七宝香居,哪里都不去,求您了师尊!!!!!!”

元啸捂住耳朵:“……别嚎了!老子头疼!老子气的是墨为尘!墨为尘!墨为尘!!!”

陆怀朔:“啊?”

听见师尊居然不是因为自己气晕过去,而是因为别人,陆怀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脑子一抽,也不管墨为尘是什么天地无量倾山帝君,爹娘从小拜到大的神仙菩萨了,哗地站起来,跺着脚暴怒道:

“什么?!就为了一个墨为尘,你至于气成这样吗!你以后不准再生他的气,只能生我的气!你只能被我气死,不能被别人气死!!!”

元啸:“??????”

研究宋前道教神仙形象构建可知,战国以前,有神而无仙,神是生产力发展初期人类对自然的原始崇拜以及由崇拜延伸出来的想象造物,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进步,中国人追求长生不老和永享快乐的**使仙的概念由此产生,自汉代以后,神、仙逐渐混为一谈,神仙就成为了古人寄托脱离苦难现实愿望的载体。而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又曾言,神,天神引万物者也。因此本文「仙者,自下而上,山之人也;神者,自天而下,物之源也」的神仙观就源自以上两点。

在写元啸的时候,我试图将他塑造为战国之前那种原始的朴素的神,而上天界三千仙众的世俗色彩更强烈一些,更有人性。这两方是无欲与有欲的碰撞,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总结一句话就是啸啸子和上天界仙众有代沟,由此产生了很多矛盾和误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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