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珩醒来时,入目是清屏山山门前的石梯,他许久没有走过这段路了,好像近来每次回清屏山都不算光彩。
目光回收,又落在旁侧,早先自己无聊编的小人还倒在杂草之中,那东西沾了些灵力,过了一个春秋仍保留完整。
顾清珩记起山门洒扫的那个小徒弟惯会偷懒,从前他就端着架子说过两次。山阶要半月清扫一次,这小人还在此可见他的工作并不到位。他又记起,自己早就没身份去说道这些事了。
眼前投射下一片阴影,斩断了顾清珩的思绪,他眸中刚因为回忆暖起来的光又冷了下去,不必抬头便知来者是谁。
“这般悠然,看来你是自暴自弃了?”
季怀枕顺势坐在石阶上,将那只小人凭空取来在手中把玩。顾清珩视线跟随那只小人看向季怀枕,浑身筋骨一动就疼,但顾清珩硬是忍着摆出一副轻松模样说道:“自是不如扶槎仙使舒坦,如今你可谓是一脚踏进乾坤门,只等飞升九重天了。”
“远呢。”季怀枕舒了口气,换另一只手撑着头:“总得要你亲眼所见才好啊。”
顾清珩轻笑:“你送我来此,就没想着让我活着回去吧?”
季怀枕也笑了:“怎么会,我可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顾清珩不再搭话,他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可现在他实在是想不到如何翻盘,就算季怀枕不插手,这画卷世界也要破碎。
他要何去何从?不甘与埋怨要何处安放。
“你说你,何必参与那么多事,搞得自己伤痕累累,让我也大费周章。”
顾清珩又抬起头望向阶上的胜者,季怀枕举起那只草人,浮在手心:“好在如今不算坏事,但也得让你这位一直顺风顺雨的灵君大人,吃点苦头不是?”
话落,那只草人往顾清珩飘来,指尖还没触到分毫,那草人便在半途中随着季怀枕一同化作灰烬散去,接着出现在石阶上的,是许途远带着一众弟子。
仙门自顾清珩离开,唐旧辞暂代掌门,算是彻底更新迭代,但无忧故去之后,这权力最终还是渐渐落在苍云手中。若说其中最大获利者,便是这棵墙头草了。
被自己从前的弟子押解,这苦头,确实挺苦。
清屏这些后辈们对顾清珩还算敬畏,虽然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又身负邪物,但毕竟也是前掌门。顾清珩走不快,他们便也放慢了步子,不过是前后左右围了一圈,不是簇拥,是监守。
“从前只能跟在别人后面,现在也能施号发令了。”
许途远走在最前并未答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顾清珩口中说的人不是自己。
顾清珩直了直腰背,他身上疼,偶尔这样舒展一下还能舒服些,顺势抬头看向许途远:“段掌门呢?”
“禁足扶夷门。”
还好,苍云没有太为难他,扶夷门对他来说也是保护。
顾清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踩着石阶往上走,又问:“唐旧辞呢?”
“死了。”
死了?!
身后的脚步猛然顿住,许途远也停住步子回过头来,顾清珩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因为逆光,也许是那一瞬,眼前就模糊了。
只能听见许途远毫无温度地说道:“邪魔外道不可活,助纣为虐不可生。他当着整个仙门的面偏向于你和萧疏寻,苍云长老怎么会留他活路?”
顾清珩险些忘了要如何呼吸,只觉得整个喉咙连带到胸腔都是一种酸麻的痛,好半天才寻回声音:“他怎么能……”
怎么能这样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清屏子弟的情谊不顾,连最基本的人道也没了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好似在顾清珩心口落了一道闷雷,余波不断震着他的全身,震出愧疚,不甘与怨恨。
唐旧辞好歹也是无忧的正牌弟子,从前无忧立时予为掌门时,同样优秀甚至比时予更得人心的他不争不抢也不妒,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现在他同样也遵守自己心中道义,对是对错是错,可怎么也没想到,苍云远比无忧无情得多。
许途远看了顾清珩良久,眼神中说不上来是何意味,无论是时予还是后来的顾清珩,对他关照都不算太多,所有风头都被程泽和萧疏寻占据,但他也因为掌门亲传这个身份得了不少光。
近来清屏诸多事态变幻,这位一向没心没肺的公子哥也成长起来。喉咙滚了又滚,分明有话要说,他还没出声,便被身后一道浑厚的声音打断。
“既已捉到孽障,为何还在此处磨蹭!”
顾清珩迎着那道声望去,眼前斑驳的光影逐渐聚集在一个点上,从前慈眉善目的苍云哪里还寻得到一丁点的善意,顾清珩在那张脸上找了又找,只能看见无情无义四个大字。
他欲要上前却被其他弟子拿住,只能仰着头喊道:“我竟不知你是如此丧心!赶尽杀绝也不是这般行事,我有错,错与他人何干?你以暴治仙门,还妄想得万众之心吗!!”
杀鸡儆猴,心悦诚服也好,委身屈权也罢,臣服就是了。
苍云冷哼一声:“无忧就是太心软,才会让你们一个两个如此离经叛道,做出此等抹黑仙门之事,我不过是杀一儆百,警示众人,我若不杀他,难道是要助长这等歪风邪气?”
说话间,苍云手上渐渐聚气,狠戾的目光又落在顾清珩身上:“便是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顾清珩自知并无反抗之力,但心中愤懑与不甘难以平息,握紧了拳瞪着苍云,便是死,他也不会低头分毫。
眼看苍云就要动手,一直一言不发的许途远突然挡在俩人之间,朝苍云拱手道:“长老,一线天还未敲开,萧疏寻看重师尊,留他一命或许有用。”
“许途远!你卑劣!”顾清珩最是看不起这种阴招,大家堂堂正正打,各凭本事,非是要用这种卑鄙手段。偏偏自己还成为威胁本身,顾清珩气得破口大骂,转而又被扣住肩颈压跪下去。
苍云笑了,收了术法赞道:“你小子脑筋动得倒快,那就先将时予关进幽居门,后日召集仙门,破冲八荒一线天。”
八荒,苦渡崖。
最后几只爽灵妖也安排好,它们在地上绕了几圈融于黄沙之中。南至一线天,北至苦渡崖都已设下层层防备,就连藏枯礁也有结界隔绝,萧疏寻才算稍微安心一些,剩下的他便只守好一线天外的荒境即可。
少年已能当大事,步伐越走越重,抬眸又见当时跌下八荒触及的那块刻着苦渡崖的石块。
当时便是在这块石头旁,顾清珩将夜泣浊心换到了他的体内。
四下无人,萧疏寻终于卸掉了那层强硬的外壳,几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对着石头跪了下来,冰凉的触感席卷全身,却压不下住他愈渐滚烫的血液。
顾清珩还活着吗?他到底在哪?
萧疏寻靠着石块坐下来,骨哨又被他握在掌心揉搓不断,这是他唯一能找寻顾清珩的办法:“师尊···你回家了吗?”
骨哨没有任何回应,以往的每一次,他都会感觉到骨哨轻微震动,而后顾清珩便会以各样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可这一次,骨哨冰冷地躺在掌心,犹如死物。
萧疏寻不信,不信顾清珩就这样离开,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枚骨哨上。起初是在指尖揉捏,再然后是裹于双手间虔诚的祷告。
最后,掌心摊开,骨哨顺着手掌滚落在沙中,少年好似认命,同骨哨一起陷进沙中。
哨落于沙,才终于颤出了一丝微光。
顾清珩是被心口的灼烧感烫醒的,耳边也头一次传来骨哨清脆又急促的鸣声。他想要去回应,却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挥发不出。
眼前一片模糊,怎样眨眼都看不清光影,那次离火的灼烧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如今灵力尽失,竟是又让感官退化了些许。
顾清珩心里急,撑着身子坐起来,才发觉他手腕脚踝都被锁着铁链。幽居门内一片寂静,之前还跟他打闹的那些小精怪也不知所踪,每动一下,只有锁链碰撞的声音在门内晃荡来回。
“昭明····”心口再次滚烫,昭明在一遍又一遍唤他。顾清珩颤抖着双手置于身前,默声念决,也是一遍又一遍,心口的酥麻感平息已久,顾清珩也没有放弃,仍然试图用**凡胎去链接他们的羁绊。
萧疏寻回到齐云殿时,渊市已经冷清了许多,老幼妇孺皆已安排退至星谷之后,剩下的男丁留在城中,好像即将到来的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见了萧疏寻还笑着打招呼,而后如往常一样理着各家铺子。
萧恒见萧疏寻回来不问其他,他相信自己儿子的能力,反过来给儿子汇报自己那边的安排。
萧疏寻默默听着,萧恒话落他却提起了他话:“父君,他还在这,且处境艰难,一线天恐怕要您多留意,我想先去寻他。”
“好!好!八荒有父君在,你且放心去保他平安。”萧恒略有些激动,难怪觉得萧疏寻去了一下苦渡崖回来有些不同,原是得了好答案。
萧疏寻轻轻点头,他并不知道顾清珩在哪。骨哨那一抹微弱的光是顾清珩拼了全力反馈来的,萧疏寻如获至宝,爬起来又是暖了好几回却没有再得到回应。但好歹因为那一缕微光得到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沿路悉心留意,定能见人。
可齐云殿出了一线天,西南方一直走便是清屏山。若顾清珩在那些人手中······
萧疏寻轻叹,朝父君拱手:“父君,我去了。”
八荒要保,顾清珩也必须平平安安。
*
清屏山,紫极仙阙。
仙门各派齐聚,就是从前清屏秋试时也没有过这番场景。苍云端坐主位,众人中央浮着一卷八荒的地图,许途远一一指着地图上的标识点向各派掌门说明苍云的计划。
期间有人唏嘘:“去年来清屏还热热闹闹地看了一场比试,这回来此,却是物是人非。”
苍云并未回话,转而反问他如今最关心的问题:“诸位觉得如何?若无异议,明日我们便往八荒替天行道,这些魔物威胁人间已久,也该有个了结了。”
一位蓝衣女子看着地图问道:“八荒魔君实力未知,外界一线天还有难以对付的爽灵妖,就算我们前后包围魔域,但易守难攻,要如何破了一线天?”
“对啊,还有那萧疏寻,他从您手底下逃走,势必也是回了魔域,魔域有备,恐怕我们不好攻破。”
苍云不屑一笑站起身缓步走下,目光落在魔域入口满是势在必得的贪婪:“我若没有把握也不会做这样的计划,有一人在手,不怕叫不开魔域的大门。”
“是吗?你就那么笃定,本君会受你所迫?”
大门被人踹开,接着砸进来一团被揉成球的铁网,将浮于空中的地图砸得稀碎,那颗不规则的球状物在地上弹了一下摊开来,网上挂着倒刺,还沾着未干的鲜血。接着退进来的是几个拿着剑的弟子,警惕着中间此刻如杀神般的萧疏寻。
他不再隐藏自己魔族的身份,红眸墨发,额间魔印闪着足以让人畏惧的光芒。
苍云惊诧,而后是兴奋,一边默声召出法器一边寒声道:“你竟挣得开诛天网,可真是小看了你。”
萧疏寻动了动脖子上的筋骨抬起头来,眸光中不带任何情绪,像是一潭死水,也像是,在看一堆死人:“人在哪?”
萧疏寻算准了方向前来,也许是因为离得近了有了感应,又或许是担忧之余产生错觉,他听到顾清珩在轻声唤他,以至于慌忙之中忽略了幽居门外布过诛天网结的痕迹。
迎接他的一张满是倒刺的铁网,不仅如此上面还加注了专攻魔族的印记,压得萧疏寻瞬间直不起身。他忍着皮肉传来的撕裂之痛抬眼去找顾清珩,目之所及却只有一个个被解开束缚的妖物。
本就被最不愿的猜测搅得自己心绪不宁,此刻即将得见却又被戏耍,落空的愤怒让萧疏寻忽略了身上的痛,竟是将诛天网生生撕开一个洞,手下也不在留情,一道葬火便让幽居门再无生气。
苍云是要拿顾清珩做威胁,要萧疏寻自己打开魔域的入口,但他也会留上一手,防的就是萧疏寻此刻的猝不及防。
只是苍云没想到,在诛天网和那么多妖物的围困下,萧疏寻居然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朝他要人。
“心粗胆壮,只身闯我清屏,若来谈判,诚意何在?若来叫板,也该看看自己配不配?”
人多势众,萧疏寻是有点本事,但今日仙门齐聚,还怕拿不下一个小魔君吗?
萧疏寻冷着脸不答,掌间燃起葬火,寒声道:“我再问一遍,人在哪?”
话音刚落,苍云便抬手落下,殿后石门开裂,中间被水隔开,四方垂下锁链将顾清珩困在中央。
眼前忽然亮了起来,顾清珩抬起头顺着光去望,人影重重叠叠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昭明就在自己面前。
“你…”
萧疏寻欲要上前,两把利剑却将顾清珩围住,一把对着脖颈,一把对着心脏,钉住了顾清珩,也钉住了萧疏寻。
“想要人,总得有些诚意来。”
萧疏寻眸色褪去猩红,紧盯着后方的顾清珩问道:“你想怎样?”
“很简单,我要你,自废修为,自断心脉。”
“萧昭明!我不准!”顾清珩先一声喊了出来,几乎是用尽了力气。
上回,被季怀枕威胁,要萧疏寻杀了他。
这回,又被苍云威胁,要萧疏寻杀了自己。
“我不准你伤害自己!”
萧疏寻一直紧握的拳忽的松开,沉默了几瞬抖着肩膀笑了,笑声逐渐狂傲,眸色又红了起来,恶狼般盯着苍云骂道:“老东西。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受制于你?”
“时予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每每思之愈刻于心,日日念着有朝一日能亲自报答这份恩情。今日我要他,你拦不住。”
苍云眯着眼眼尾轻抖,手上也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剑柄,转而也笑了:“好啊,那你便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苍云自是不信,但若真另有所图也未可知,萧疏寻是睚眦必报的小人,闲月阁那点破事若要还必得是千倍万倍来还。他在赌,赌萧疏寻欲盖弥彰所言非真。
对着顾清珩心脏的剑抬了几寸,似乎下一秒就要奋力扎下,苍云不动,萧疏寻也淡定从容毫无作为,像是真的看戏一般。
就在剑身即将落下时,不若自萧疏寻身后绕来,擦着苍云的脖子飞跃过去,与那柄夺命之剑撞出火花,进而又翻转剑身将脖颈侧旁那把剑也挑开来去。那两把剑被弹开,却又被算准角度斩断了束着顾清珩的锁链。
葬火同时呼啸而来,此时萧疏寻早已不顾其他,奔着就是杀了这满殿道貌岸然的仙人去的。
苍云躲开那致命一剑,眼中染上厉色,吼道:“不知天高地厚!诸位可见!此时不断妖孽!等待何时!”
说罢,他自己先提了剑上手,其他各派掌门就是为着他自己的命也得参与到这场乱斗中来。玉楼金阁霎时被刀痕血影染彩,剑剑致命,刀刀致死。
顾清珩没了束缚跌跪下去,不若如绸缎一般绕在他身周护着他,萧疏寻没有佩剑,只能靠着葬火同这些人缠斗。
纵使他天赋再高,纵使他功法再深,也敌不过仙门这么多人联合列阵,虽未受伤,却也不占上风,始终近不得顾清珩,被迫退至殿外。
“少君!少君!”
“少君!我们帮你!”
萧疏寻步子还没站稳,便惊的看向身后,他的子民不知何时已经跟来,有全副武装的魔将,也有自制护手的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面上都坚定无比。
初入魔域见到的那两个红毛和光头也在前头,一个拿着锤,一个拿着大刀,虎着眉毛喊道:“不要脸的老东西!上赶着要绝我八荒!逼着我家少君!呸!先过了你爷爷这关!”
不等萧疏寻开口,他们便挥着手中的武器冲进仙门之中。萧疏寻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他就知道他这父君不是能守口如瓶的人,前脚刚走,后脚萧恒就跟诸位解释了萧疏寻的离去。
魔族仗义,怎会让他们的少君独自犯险,留下一些人和萧恒一起守着八荒,其他人全都自发来与萧疏寻并肩。
萧疏寻有感激之情,也有担忧之心,如此这一战,便更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顾清珩自知自己如今帮不上什么,这具身体已是残废,他能做的就是和不若一起,不落入他人手中让萧疏寻有了把柄。
俩人遥遥一望,惺惺相惜。
萧疏寻咬下袖口,将手腕的剑伤随意一缠。双臂画圆,缩至身前,两掌之间葬火跳跃,蓄势待发。下一刻,黑云压山,葬火也顺势流泻,以萧疏寻为源,一齐朝着苍云卷去。
长老也并非凡者,剑身一转便是一盾,葬火打在上面纹丝不动。萧疏寻见状随手捡了把剑就朝苍云袭去,先是一脚踢碎了剑盾,又是一脚踹在苍云身上,像是以往那些年在清屏山所受的所有委屈都浓缩在这两脚中,踹得苍云向后滑去用剑刹住身子。
“无知小儿!!”苍云吼道,再次上前一步举起剑,猛地插进脚下的地面,灵力顺着剑身承接到地上,在顺着地面蔓延开来,一瞬间整座清屏山仿佛都震了一下。
再抬头,结界如同枝叶生长,争相攀爬,将整个清屏都包裹起来。苍云这是打算关门打狗,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萧疏寻把命留下。
“清屏护山结界非死不出,今日就算我死,你也别想出去,来日他门他派定会赴我后尘,将你们这些孽障清扫干净!!”
说罢,苍云大吼一声拔出剑,划破自己的掌心,欲要以血起杀阵。
不能让他起阵…
顾清珩踉跄着到门口,术法灵力他是使不出,但掐指推决还是可以的。此番混乱牵扯过多,萧疏寻有杀意却无杀心,他想要的不过是带顾清珩走,想要的不过是八荒安宁。
葬火热烈,却不至于一下就夺人性命,只要震慑,便足矣停歇乱斗。
可苍云不同,他不仅要杀魔族,甚至连其他仙门弟子的性命也不管不顾,杀阵若开,上有结界,这可真就人间炼狱了。
画卷,也承受不住这等冲击。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和季怀枕打的赌,必须赢。
不若认萧疏寻,也认顾清珩。顾清珩扶着门框,看着阶上此刻已几近疯狂的苍云,淡声道:“杀了他。”
躺在紫极仙阙殿后的那两天,顾清珩在混沌中想明白了一件事,苍云不是为了苍生,也不是为了他自己流传千古,他只是嫉妒无忧罢了。
唐旧辞得死,时予也得死,无忧做不到的他更要做到,他和季怀枕一样,躯壳中只剩下那点可怜的自私自利。
这样的人,也不必再留情了。
不若一得令瞬间支棱起来,这把魔剑承着萧疏寻的意志,本又是天山神木所练的灵剑,速度极快。苍云忙于开阵,沉浸在癫狂之中,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等反应过来时已被不若贯穿胸口。
苍云倒地,其余仙门人士皆有慌乱,主心骨没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不若回到自己主人手中,剑身微震似乎在邀功,萧疏寻轻捻剑柄心道赞许,转而又急忙上阶往顾清珩跟前去。
顾清珩眼前慢慢清晰,望着萧疏寻大步朝自己走来,周围其他的清屏子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妄动。
这画卷应该算是保住了,顾清珩心里的石头可算沉下去了一些,人也松懈下来,只能靠着门框稳住身子。他真是太累了,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
不对,苍云已经死了,为什么结界并未散去,天边的黑云仍压得人喘息不得。
顾清珩的心又提了起来,境界中所看到的灭世之景与现在的天空重叠。季怀枕不是君子,即便给了顾清珩机会,但他也不会允许发生计划之外的事,比如苍云的死亡。
殿前隔着三十二阶石阶,萧疏寻一步跨三阶跑向顾清珩,顾清珩也借着门框的力推了自己一把走向萧疏寻。
两人还没碰上,本已倒地的苍云又突然站了起来,抬起剑毫不犹豫地朝顾清珩劈去。
萧疏寻瞳孔一缩,不若先飞了出去与苍云的剑撞在一起,这一下可真够强劲,震得苍云都向后踉跄几步。
他胸口还在往外渗血,因着这会剧烈的动作瞬间就染红了衣衫,但苍云像是毫无感觉,刚一退过来便又转身朝着萧疏寻袭去,攻势不知比他方才强了多少倍。
不若护了顾清珩,转而又要朝自己主人飞去,萧疏寻大喊:“护好师尊!”
周遭又变得混乱起来,不只是苍云,其他已经受伤甚至死亡的人也重新站了起来,不分敌我地乱砍乱杀。
萧疏寻被失心疯的苍云节节退败至阶下,不仅如此,其他仙门的人也一窝蜂杀了过来。被杀死的人会再度起身,变得和那些人一样,血落于地,霎时便被蒸发,在空中腾起一团浓重的红,杀阵也成了。天边云层中夹杂雷电,黑中透着诡异的红棕色,百年仙门清屏山如同炼狱一般,就是打不过想跑,也会被结界拦截在内。
顾清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变故,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一瞬,而后在身体的每一寸经脉横冲直撞,这样沸腾起来血液带动了顾清珩全身的骨骼,几步踉跄要往阶下去,却又扑倒在地,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厮杀隔绝。
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
为什么要剥夺走他阻止这一切的权利?
为什么要让他临于世,又为什么要他促成现今的一切?
万年前的那个人间,那个三界,不是毁于如此的···
季怀枕似有若无的声音从远方飘来,他不在这,却透过顾清珩的眼看着乱世的一切。
“你输了。你救不了扶夷门,救不了季门,救不了萧疏寻,也救不了你自己。你的怜悯无济于事,只能这样无力地看着,看着世界的撕裂,看着每个人的终结。最后,回到我身边。”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的···
顾清珩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给自己信念,让自己冷静。看眼前这般乱世又如何能让人沉心思索,仿若扶夷门灭门,又仿若季门毁灭,即便是他这样走过千年时光的人也未曾见过这样惨烈之景。
萧疏寻一面对付着这些难缠的人,不时留神着顾清珩的状况,生怕哪个不长眼的跑上阶去。不若绕在顾清珩身周,那道本意让顾清珩眼观苦难的屏障成了他的保护膜,萧疏寻放心些许,手上也不再留情。
但苍云这种丧心病狂之人尚且下得去手,魔族那些子民又要如何。
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整个世界清醒的就只有顾清珩和萧疏寻。
顾清珩跪在地上攥紧了拳,指甲戳得他手心连到心脏都是难以忍受的痛。
季怀枕说得很明白,要的是顾清珩,要的是他身体里的夜泣浊心。他可以带走一个神识,却带不走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而才要撕开画卷这道封印。
那如果,这身体不复存在了呢?
顾清珩艰难抬头,目光紧随着人群里那个耀眼的少年,他已不似刚开始那般从容,发丝凌乱地散在空中,没有佩剑的他挥手葬火都开始显得吃力起来。
顾清珩又低下头,呼吸沉重,颤抖着伸出手,不若听话地落在掌心。手掌轻轻从剑柄滑至剑身,如同每一次轻抚萧疏寻一样,温柔又深情,只是这一次又带了些不得已的难舍难分。
握紧剑柄的刹那,不若似乎明白了它这位主人要做什么,颤抖着身子要从顾清珩手中脱落,但顾清珩怎么会给它这个机会。
萧疏寻本还在与苍云殊死搏斗,虽因人多不敌但也不至于受伤,即便没有不若相辅,靠着心里要带顾清珩回家的坚决也与这些人打得不相上下。
然,他刚抬手欲要再次发力,苍云却自己先倒下了。周围那些本已伤亡的人也一一倒在地上,结界散了,一直压着山头的黑云渐渐退散,阶上那道屏障也无影无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师尊······师尊!!”
萧疏寻连滚带爬往殿前跑,将自己摔跪在顾清珩身边。血将他一身洁白染成了最讨厌的颜色,呼吸微弱,顾清珩强撑着眼看着天空,如释负重般笑了。
萧疏寻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将顾清珩抱在怀里捂着他还在往外淌血的脖颈,泪水终于决堤,话也连不成句:“为什么······你为什么···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顾清珩连抬手帮萧疏寻擦泪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攥住他的衣袖,努力留着一点意识,努力让眼前保持清晰,仔仔细细看着萧疏寻的眉眼,张口漫了两口血,用气带出了一点声音:“我,可以···是你的···软肋,但绝不能···是你的,威胁···”
“我不怕,我不怕威胁。我可以的,我可以打过他们,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我有事,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走·······”
萧疏寻哽咽着,语无伦次又焦急地说着,掌间温柔又滑腻的触感让他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
顾清珩没有力气再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疏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就此消散于世间,只想再多看看昭明,记住他的样子。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可能是泪吧,他又满含亏欠,正如萧疏寻所说,没有顾清珩要怎么办。
萧疏寻同样满是歉意,明明是自己立誓要护好顾清珩,可事实上,自己根本没做到。
衣袖上的力松了,萧疏寻连转眸看顾清珩的勇气都没有,看着那只垂下去的手呆滞了好几瞬才呼出声来:“师尊····清珩····顾清珩!!”
怀中人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低,萧疏寻清晰地感觉到属于顾清珩的那一部分从自己手中消散,他抓不住一丁点,留不下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哪怕是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在萧疏寻眼中也渐渐开始变得陌生,变成曾经那个让他憎恶的模样。
胸口透出缕缕微光,金莲终于成了,却是顾清珩用命换来的这一滴赤子诀别泪。
萧疏寻觉得可笑,这些天他们一直在想法设法将菩提莲化成金莲,为了压制夜泣浊心,也为了净化世间浊气。现在金莲终于成了,他却不在了,努力在如今这个结局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萧疏寻笑得癫狂,笑得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心中的痛。耳边是尖利的鸣声,继而又变得嘈杂,混着自己绝望的呐喊,可无论他怎样声嘶力竭,顾清珩都不会再回应了。
额上魔印如火苗一般跳跃出来,悲愤与痛苦,绝望与仇恨,这些情绪化作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萧疏寻难以忍受,将所有的悲痛倾注在一声哀嚎中,巨大的魔气从他身周爆裂开来,震得紫极仙阙的瓦片都掉了几块。
身处魔气中央的萧疏寻眸色泛红,透过层层叠叠的葬火看到外面的世界在崩塌,在消散,怀里这个人也化作齑粉卷进葬火之中。萧疏寻也耗尽了力气,倒了下去,还想揽着那些散去的粉末,最终什么也抓不住,无力地垂了下去。葬火也逐渐烧尽,萧疏寻动也不动,顺着目光看向一侧,朦胧中一双赤足朝自己走来。
尘埃落定,等那些人从恍惚中反应过来去阶上查看时,只剩下时予的尸体躺在血泊中,萧疏寻同方才的灭世之灾一齐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色转晴,金光迸射,乌云尽数散去。
唯有一只青鸟盘旋于清屏上空,啼鸣几声之后没入云层。
上卷结束啦。
上卷是上古画卷,下卷是太初神域,是藕断丝连的新冒险,一些老朋友会再度登场,一些遗憾也会在最终章得到圆满。
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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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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