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众人已经分不清这是在镜中的第几日,谁都没怎么合眼,不敢睡,也睡不着。
特别是段周。
若是没有恒一的术法,便是呆坐一天段周也是会的,他感受不到身上的痛,唯有那刻骨的记忆侵蚀着自己的大脑。
段周踏入道途几十年,头一次这样失魂落魄,人是活的,却已如走尸一般。
恒一难免想骂:“早以为你是明事理知大局的人,扶夷门如此,难道你这个做掌门的就真由着它消亡?你不想活了,可众人死得不明不白,何以瞑目?”
段周眸中终于有了点神色,他有些焦急,他和恒一相识十年,前一阵清屏山的秋试也是看在恒一的面子上前去的。
他转头看向这个朝自己大吼大叫的人,眼尾也是红了,也朝他喊起来:“你说得轻巧,你的清屏山多大,手底下几个学生,怕是时予死了你才会动容吧?扶夷门哪一个不是我段周的亲传弟子?哪一个不是我手心手背的肉?你怨我不顾大局,我又何尝不怨自己?”
恒一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哑住了声,清屏山的规模比扶夷山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许多弟子可能只是加入门派那日见上一眼,日后哪怕是面对面,也是弟子认得他,他叫不上名字。
更何况,他早已位居堂后,不再带徒。
恒一确实不能感同身受。
接着又听榻上那人缓下声来说道:“我一生问道修习,不知红尘事,不晓雪月声。小康安我早已视如己出,可我却亲手……”
“这又不是你的错。”顾清珩掀帘进来打断他的话,面上已然恢复气色,“歹人依着邪术,你不该怨自己,他本就不打算留下活口,你若是就此颓废,才真是顺了那人的心了。”
顾清珩见段周神情有所动容,坐在床榻边继续说道:“我知晓失去骨肉至亲是何感觉,若小康安在,定是不愿看你如此的。”
“康安走前想说什么,我没听清。”段周神色黯淡,下一秒忽得抬起头来拉住顾清珩的袖子:“清屏山有溯魂之法,带我回去……我不想在梦中见他。”
梦中听不清他想说的话。
恒一本在犹豫如何提起溯魂,对于段周来说无异于是把伤口再次撕开,眼前段周自己提起,顾清珩还是有些担忧,但也并未隐瞒。
“我们在你的梦中见过此景,也打算如此,只是,你确定你可以?”
段周苦笑:“我还不至于。”
段周撑着身子坐起,吐出一口浊气转而看向顾清珩:“开始吧。”
恒一按住顾清珩刚要抬起的手,目光却紧紧落在段周身上:“我来。”
故友相识十余年,恒一似乎从未真的看清过段周,他们因为道义走上一条路,有共同守护的信仰,却也有完全不同的人世。
帮他过这一遭,怎么也得恒一来。
屋中微风轻晃衣角,恒一引着段周的伏矢魂忽略时间,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
溯魂与本体不可见,不过段周只是一缕伏矢,也无关紧要。不等恒一走去议事堂,段周自己就已经飘过去了。
段周很少做梦,但是近来只要闭上眼,将身体交给意识,脑海中就一定是这样的场景。
康安倒在血泊中,自己则是一遍遍爬起又一遍遍被击退,哪怕衣裳被鲜血染尽,段周还是会再一次爬起来,或者,就贴在地上,爬向他的康安。
不过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离康安近一些了。
“师父,我疼……”
段周抱不到冰冷的康安,伏矢魂只能尽力地去贴近他,贴在康安的额头。
“师父,来世…我还要来找你…”
“师父,其实……我私下都把你…当作是我爹爹…”
段周再一次被击倒在地,伏矢魂却始终贴着康安,愈来愈紧。
“康安不疼…师父不要过来了……”
血混着泪淌过脸颊,小康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风声消散。
段周醒来时,泪流满面。
别说是他,恒一也低下头去擦着眼。
镜中魅再次出现,还是稚嫩的小康安,穿过众人站在段周面前。
段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木讷地看着:“康安……”
小康安没有讲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站在那看了许久而后渐渐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段周眼中终于变得坚定,扶夷门没了,但他还在,他不能让众人走得不明不白。
正如先前所说,他是扶夷门主,他身后空无一人,扶夷门的仇,他必须报。
“现下最重要的事是你先养好身体,许多事情还没有头绪,只知道是与九幽有关。”
众人终于离开了镜中幻境,镜内外的场景统一起来,其他门派的人应该是已经来过,满山的血腥已经清理干净。段周摸着镜子,仿佛还能透过镜子看到康安一样,眸色又变得沉稳而冷静,他想,就算要死,也得一切水落石出,带着真相去面见扶夷众人。
*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血腥味道不在,空气中淡淡飘着一股花香,原来已是早春。镜中时间过得麻木,如今可算见了黑夜,倒是觉得亲切无比。
顾清珩不敢多留,扶夷门这么大的事,清屏山作为门派之首肯定会派人前来暂管。何况这事情对于外界来说,是萧疏寻所为。
“恒一,段周伤还重,不宜奔波,此处我和昭明不便久留,为了扶夷,也为了昭明,刻不容缓。”
恒一自然是明白顾清珩的意思:“万事小心,安顿好一切我去助你。”
顾清珩点头,又去看了段周,段周有些心急但以他如今身体恢复程度,那些人不好对付,也只能先忍下这一时。
“带上这个,忘川口的鬼手便不会阻拦了。”段周将一个方牌递给顾清珩,牌上刻着怪异的纹路,份量不清,冒着丝丝凉意。
顾清珩谢过了段周便与萧疏寻往扶夷门外走去,恒一也起身相送。
议事堂出了没几步,一支蕴含灵气的冷箭飞了过来,直朝着萧疏寻心口穿去。萧疏寻反应迅速,侧身躲开抓住箭尾,却被箭带着往前扯去,无奈之下只得松了手。掌心被箭尾的硬刺划伤,那支冷箭在空中转了方向,飞往来时的位置。
冷箭藏匿,绵延向下两侧的房屋后突然跃起十几个人,围站在檐上拉弓指着议事堂前的三人。
顾清珩抓过萧疏寻的手,残留的灵气一眼便猜出,是无忧长老座下的弟子唐旧辞,也是现在清屏山的老大。
另立掌门还真不是一句气话。
灵箭回到唐旧辞手中,唐旧辞是清屏山唯一不用剑的,他养的那一批学生也是各个练射术的。箭上都附加了灵力,一支箭便可以反复使用。
“时掌门,还要带着你这个孽徒躲多久呢?”唐旧辞声音温润,但语气却毫无温柔可言,“早说此人不可留,今日是扶夷门,明日,就不怕是咱们清屏山?”
顾清珩挡在萧疏寻前面:“我说了,我的徒弟我自会对他负责,扶夷门的事与他无关。”
唐旧辞笑着走上石阶,看清恒一也在开口道:“找到恒一长老了?当时魔气冲天众人都有目共睹,恒一长老跟你去了幽思门就再不见人,如今,我倒是有理由怀疑你们师徒互相包庇,邪魔共修?”
恒一一甩袖:“唐旧辞,你放肆,时予还是掌门,容不得你在这里诋毁!”
“掌门?掌门令牌何在?”唐旧辞擦着弯弓,看向顾清珩,“时掌门是不是忘了,无忧长老说要另立掌门?如今我是清屏山新任掌舵人,还叫你一声掌门是念在以往。交出萧疏寻,跟我回去向无忧长老谢罪。”
唐旧辞的话满是不可抗拒,顾清珩很少能被人威胁到,挑起眉不屑地笑出声:“我要是不呢?”
萧疏寻往前一步与顾清珩并肩而立:“我虽走入歧途,但并未做过一件恶事,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还要连累上师尊,他又何错之有?”
唐旧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抬起手,留影珠的画面放了出来:“未做恶事,那扶夷门满门血腥是为何事?时予若是执意包庇你,那便是有错!”
留影珠内,正是扶夷门当晚的惨烈景象,照唐旧辞的话说是扶夷门一个弟子冒死将留影珠送往清屏山,但人如今还是去了。
萧疏寻见了留影珠像,冷笑一声:“我既然要杀人,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个尾巴去报信?何况离扶夷门最近的门派是花间派,拖着重伤放着近的路不走,非要横跨千里去清屏山?”
唐旧辞无可辩驳,灵箭又搭上弓:“废话少说,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三人如何费尽口舌唐旧辞也听不进去半句,周围檐上的弟子也架起了箭,免不了战就只能尽量避着不要重伤了人,便也召了命剑出来应敌。
箭在弦上,刀剑出鞘,弯弓之前一声冷呵落下:“住手!”
段周捂着胸口从堂内走出,唐旧辞松了拉弓的手歪头看向段周:“段掌门?你没事?”
知道扶夷门出事后,唐旧辞快马加鞭赶来,一直守着扶夷门,料理了后事。却并未找到段周的尸身,当时现状惨烈,只以为他是被萧疏寻带走了,压根没想到段周会有活着的可能。
单看段周步伐便知他伤得不轻,段周眼神宽慰恒一,在众人面前站定。看了眼四周围了一圈的人沉声开口。
“扶夷门建立三百余年,今日遭此之灾,我得以幸存,自知无颜面对扶夷众人,势要为扶夷门洗恨去仇。段某先前身负重伤修养,多谢清屏送我扶夷魂归大地,但段某今日也得摸着良心说一句……”
“扶夷此难,与清屏弟子萧疏寻无关,全系奸人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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