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曲指掩了下唇,似乎想笑,但又觉不合适,不尴不尬地蜷了蜷手指,落下,又转眸看秋茗。
缓缓地问:“这话,应当我问你,你又是什么人呢?”
原本该凌厉的眼眶中,含着的漆黑眸子颜色很深,像是能望进人的魂灵。
柔和,却赤`裸。
被这样的一双眼盯着,秋茗觉得很不舒服。
但不是那种被人类盯着而带出的恐慌和厌恶,更像是一种仓惶失措,做了坏事急着逃避的情绪,就好像……他师尊可以这么看他,但被别人这么看,就很过分,让他有些烦躁。
秋茗烦地挪开眼,懒得与他对视,随口吐了句:“秋茗。”
沈霁点头,“哦”了一声。
周芃想:秋茗应该是大佬的名字吧?
但大佬并没有自暴身份,反观那位“沈师兄”,他明明问的并不是秋茗的名字,而是身份,得到这个回答后,却没继续追问,两人不约而同地观察起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
周芃:?
所以呢?
你们都觉得对方古怪,却不打算刨根问底?
这两人都有问题。
一个是来路不明,满手沾血,还扮猪吃老虎的社恐大佬,另一个披着沈师兄的皮,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要是非要选择,周芃站秋茗。
毕竟大佬不打算要他的命,还救了他好几次,最主要的是大佬有个奇怪的原则——不杀人。
他默默挪到秋茗另一侧,贴着秋茗站,离沈霁远远的。
就见沈霁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却忽然对秋茗笑了。
周芃:“……”
秋茗:“……”
你有事?
昏厥的小孩手指动了一下,似乎要醒。
三人立刻躲到刚刚的石墩后,矮小的石墩挡不住三个人,特别是沈霁个子太高,但苦厄道的枯枝都变成郁郁葱葱的草木,还是能借来藏一下的。
秋茗默默比了一下,他只到沈霁的耳垂那么高,踮起脚尖也增不了几分,他怀疑沈霁那双靴子内肯定垫了很多双鞋垫,反观他自己,到现在还赤足踩在湿泥上,落魄地像个乞丐。
总之,怪尴尬的。
他默默挪到个子更矮的周芃另一边,将周芃夹在中间。
周芃:“……”
靠在石壁边的小孩醒了,他眼珠动了动,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周芃屏住呼吸,满脸写着惶恐:他不是发现我们了吧?!
入幻前,沈霁和皓清叮嘱过,不要轻易被幻境中的人发现,容易扯乱因果,导致生门难寻。
为了防止周芃再度傻乎乎冲出去,或是暴露,秋茗提溜着他后脖颈,将人摁下去,又吃了一嘴湿泥。
小孩没看见他们,而是看着他们那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人。
秋茗看见那人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耳根下三寸位置的烙印。
那烙印颜色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银色的,他的烙印却是血红。
站他身后的沈霁一垂睫,就瞧见了。
因为秋茗到现在穿着的都还是妖魔窟的那身缟布,顶多有个皓清的斗篷,挡住他裸露在外的锁骨,小腿和手臂,却挡不住那双赤足,和肩周的皮肤。
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垂落的黑发半挡着,露出一截,就这么直兀地撞进沈霁眼底。
那鲜红的烙印衬着,更白了,白得有些发光,耳垂又有些透明。
沈霁不动声色地往上瞥,看着秋茗缠发的丝带,顿了一下,又倏地轻笑一声。
秋茗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
“不知尴尬为何物”地挪开眼,朝来人看去。
走近的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不惹尘埃的白衣,长袖飘逸,一头泼墨似的黑发直垂脚踝,随着走动,发尾绕着足踝纠缠,翩若惊鸿似要飞上九天,又被那墨色的发尾锁着脚踝,拽落凡尘。
正是秋茗在那座冰雪铸就的高台上,看见的那幅画中人。
——凉婉。
凉婉抱着双臂途经此处,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小孩看她的目光太炽热,她顿了一下,微微偏肩,便挡住万顷夕照,她的影子投在小孩脸上,让小孩在刺目的光照下,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在逆光下,身周散出金色的光晕。
——像绘本里都画不出的神女。
这便是凉婉与这个孩子的初见。
他们一个翩若神女,干净地不惹尘埃;一个跌进泥潭,浑身脏污,奄奄一息。
小孩闭了闭眼,觉得一切都是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直到自己混着血的脏污手腕,被凉婉握住,源源不断的灵流沿着经脉,灌入身体,他浑浊的视线才清明些,终于看清神女,才发现自己并非臆幻。
小孩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但他不是没力气说话,而是舌头被拔掉,说不出话。
口腔里空空荡荡,一张口,血污就漫了出来,滴在凉婉雪白的袖子上。
完了,他把神女弄脏了。
他想。
小孩脸色陡然难看起来,惊慌失措地要帮凉婉擦掉袖子上的血。
但他的手比血还脏,越擦越脏,越擦越弄不干净。
他慌张地要挣开凉婉的手,往后退。
却被凉婉一把捞住。
“别动。”
小孩愣住,听那清冷冷的嗓音似珍珠宝翠落在玉盘之上,玉盘之中还有清泉潆洄。
玉是暖的,泉是凉的。
他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温柔的,还是冷冽的。
凉婉低垂眼睫,直到输入小孩体内的灵流,足以让他活下去,才收回手。
她站起身。
距离一拉开,又像是飘渺于云雾中的神女,彻底与小孩变成两个世界互不干系的两个人。
云泥有别。
小孩想。
凉婉望着他,眼尾眉梢都显清冷,又掺着一种温柔,她看他的眼神是悲悯的,却又不仅仅是对他的悲悯,就像是她看万事万物都是这种情绪。
凉婉说:“一直往南走,出了这片林子就有医馆。”
说完,她转身要离开。
小孩本能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挽留她,却在凉婉蓦然回头的时候,忙不迭蜷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指。
凉婉沉默片刻,又对他说了句:“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知道你想活。治好了腿伤,你可以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一座云梦城。”
再多的,她没说,转身离开,不徐不疾地走远。
除了雪袖上的那一抹血污,就像根本没有这段相遇,而那抹血污,也在她纤指轻抚下,化作碎屑,消失无踪。
三人都沉默了。
幻境不会出现无缘无故的人,特别是在闯入者面前。
很明显,这两人极有可能与这个幻境的出口有关,也不知谁才是这个幻境的核。
过了片刻,那小孩也撑着虚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周芃抠掉一嘴的泥:“所以……茗哥,我们跟谁啊?”
秋茗什么都没说,直接踏上凉婉离开的那条路。
别人为何会被打上烙印,秋茗不知。
但他知道,自己的烙印和这个叫凉婉的女子有关。
周芃忙不迭跟上。
沈霁也拍落衣袍上沾染的落叶,讲究地理了理褶皱,一并跟上。
秋茗余光觑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穷讲究。”
沈霁听见了,挑了下眉。
倒是周芃这个大傻子,还憨憨地问:“茗哥,你刚刚说什么?”
秋茗:“……”
他们保持着不易被发现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凉婉。
周芃小声说:“茗哥,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秋茗没理他,他又问:“茗哥,你发现了吗?”
秋茗无语,恹恹地开了尊口:“说。”
“你好像已经对人……没有意见了哎。”
周芃不敢对他说“你怕人”这种话,非常委婉道:“你看,我跟着你,你都习惯了也就算了,但后面还有一个沈师兄,前面还有个女人,刚刚还有那个小孩,一共四个人呢!你都不介意了。”
“……”秋茗想捶他,忍了忍,忽然阴恻恻地看周芃,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又冷又幽,鬼魅似的:“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人啊。”
周芃:“???”
周芃:“!!!”
“茗哥,你你你你你别吓我啊。”
秋茗忽然笑笑,发觉了乐趣,逗弄周芃这傻子还挺好玩的,比他以前在砀山逮野兔玩有趣多了。
沈霁跟在后面,掩唇想忍,却还是笑出了声。
这笑刚好撞进周芃眼底,他觉得这人更不“沈师兄”了,他更怕了,紧挨着秋茗,慌地腿直颤。
压低声音,用气音说:“茗哥,那个……沈师兄也不是人吗?”
幻境里出现的人不是人,他还能理解。
因为,进入幻境前,沈霁和皓清就交代过:尽量不要被幻境里的人发现,更不要相信幻境里的人,他们不一定是人,总之,要保持戒备心。
那女子和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人。
但是跟着他们的这个“沈师兄”。
他们不但被他发现。
还跟他说话。
还与他同路。
这……
秋茗也学周芃的样子,压低气音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人呗。”
“……”
周芃:我明白了,大佬,你是想要我死。
秋茗:“或者……你可以问问他,他手腕上那圈红痕怎么来的。”
“?”
周芃想要偷偷摸摸,但他偷偷摸摸地太光明正大了,一扭头就盯着沈霁握剑的手腕直勾勾地看。
那里确实有一圈红痕,就像是被什么锁链勒出来的一样。
沈霁生怕他看不清楚,还抬手掀开袖子,晃给他看。
周芃:“……”
沈霁掩唇笑了会儿,看着秋茗道:“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不等秋茗问,他接着说:“这是同咒印烙下的,和你们的山海烙印一样的作用,为了和你……们一起进来,而做的一点手脚。”
“哦!”周芃明白了。
秋茗没说话。
秋茗觉得他在撒谎,同咒印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不长这样?
沈霁那话,也就骗骗周芃还行。
沈霁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意外来到了三百年前的苦厄道,那时候……”
“那时候天空纯净,没有寓言,那时候万物生长,没有忧伤,你为何朝我走来,柔软的目光一寸寸穿透我的痴情……所有的结局都写在脸上,而忘了是怎样一个开始。”
周芃这傻逼,话茬接的很不是时候,直接给秋茗整无语了。
他还挺抑扬顿挫,就差唱出来了。
其实周芃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为啥整了个青春疼痛文学,他也很纳闷啊,诗歌就像借着他的嘴自己跑出来的一样。
秋茗脸都快拉到鞋面上。
抬头一看,沈霁居然还若有所思,眼神都空洞了一瞬,挺欣赏周芃似的,好像给他一把琴,他就能配合着谱个曲,伴个奏。
周芃还要叭叭,秋茗直接甩了个禁言咒给他。
扬了扬下巴,挑眉对沈霁说:“你继续。”
周芃:“唔唔唔。”
不是说,不能相信幻境世界里的人说的话吗?
沈霁笑道:“石壁变新,‘苦厄道’三字消失,周围也有变化,我们并不在现在的苦厄道上,而是回到三百年前,回到了这条路还没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
“这条路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嗯,当然,这是传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秋茗点了点头,但又想到什么,抬眼对上沈霁的眸,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状态如常,没有发汗,没有颤抖,也没有心慌,更没有想杀人的念头。
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
很认真的,一字一句对沈霁说:“你、不、是、人。”
周芃:“唔唔。”
哥,你怎么还骂人呢?
对!师尊出来啦!对!他披上马甲开始调戏小朋友啦!
周艹凡的叭叭引用曾雯晴的《落红》,算是一个小小小小的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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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厄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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