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虚实何勘

跟着小商陆,苏夜又来到了适才同白若一一起看到的茅草屋,这时候茅草屋顶上盖着的茅草还是新的,池塘边的树也还没有长成粗壮模样。

起先幻境里的人是看不见苏夜的,这时候却不但能看见,还能同他交流,他实在摸不清这里头的规律,只好躲在树后,撇了些枝叶掩盖身型。

莫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双髻,身上穿着一件藕色改良裁小过的粗布衣衫,大眼睛黑白分明,清净纯澈,正是幼年霓茶。她守在屋前搭的简易铁锅前,拿着一截木勺搅动着铁锅里的汤。

瞧见商陆,舒颜挥手:“陆哥哥。”

商陆捧着莲子递给霓茶,端着一只小板凳坐到霓茶旁边。小霓茶稚嫩的脸上被炭火熏地黑漆漆的,他攥住自己的袖子伸手替她擦去了灰尘,岂料越擦越黑。

还未长开的眉眼拧成了一团,商陆学着大人的语气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的跟花脸猫似的?”

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霓茶搅拌着锅里的汤,“我总不能一直都需要大家救济呀,我自己也可以做饭的。刘婶给了我一点炭火、油盐,我想着池塘里的鱼都长得那么大个了。”

她说着还拿手划拉一下比了比,“我就围了个网,没想到真的有鱼儿会自己入网,愿意被我吃呢。”

商陆捏了捏她头上的小鬏鬏,又帮她系紧了松散的发带,愁地唉声叹气道:“你还小呢,你才这么一点点高,其实不用这么早自己做饭吃,刘婶婶、方阿公他们都很愿意照顾你的。”

“总不能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你看,我自己也会做饭呢。”她笑得开朗,取出一只木碗,舀汤,递给商陆,“你尝尝,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茶茶做的自然好喝!”说着便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才发现口腔里的味道不太对劲,眉头要皱不皱的样子。

“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看着霓茶期待的眼神,他不忍,于是笑道:“当然好喝了,就是喝的太快了,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呢。”

谁知,霓茶一把抢过木碗,又给他盛了一碗鱼汤,神采飞扬地递给他,“那你再喝点!”

商陆表情微妙,脸色怪异,却又欲遮掩一二,只好狠狠咬牙接过汤碗,又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其实她盐放太多了……

但商陆却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喝,那是属于霓茶独一无二的味道。

他忙拿起霓茶腿上荷叶包着的莲子,塞了一颗到她嘴里,然后自己嚼了两颗,清甜微苦的口感压下了满口盐碱。两个小孩沐浴在夕阳光芒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莲子。

竟已是霞送日落,良辰倏忽尽。

商陆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递给她,“茶茶,我之前教你认的字,你都会了吗?”

霓茶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我要离开了,我爹娘说要带我去金陵,可能……可能就不回来了。”

这话一出,便瞧见霓茶双眸蒙上一层雾,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险些溢出。瞧见她这样,商陆慌了。

“茶茶,茶茶,你别急啊,我走了以后你要继续读书识字,等我到了金陵,我就给你写信好不好?以后我们还可以书信联系呀。”

霓茶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远远传来商父商母的呼唤,反复二三。

该出发了……

商陆也有些感怀,眼眶湿红,却没有掉下眼泪,他怕看见自己这模样,她会更加伤感。

从怀里摸出来几个糖果,一把塞到她手中就跑,边跑边喊:“没有莲子了,吃糖吧,糖是甜的,吃完就开心了。茶茶,你等我给你写信……”

目极秋水,青骢绝尘。

他消失在她眼前。

头顶的树梢上红嘴相思鸟扑棱飞起,那鸟所飞之处景物皆变,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夜色矇昧。

眼前的茅草屋变成了一栋带着小院的木屋,小院落叶皆扫净,篱笆上又添了几把刺藜,木屋的内的暖黄烛光透过窗棂撒向院内小径。

窗框为画卷,将屋内案牍前的两个人映照地格外温馨,女子灯下研磨,身着荆钗布裙望着案前坐着的男子低眉浅笑,那男子伏案书笔,不时抬首望一眼女子,皆是笑容映面。

那两人,赫然是成年后的商陆与霓茶。

依旧躲在树桩后的苏夜不禁纳闷,之前的幻象是两人幼年时候的经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按理说成年后的两人并未见过面,更遑论如夫妻般生活和睦。

不多时,霓茶说:“夫君,鱼汤煮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有劳娘子了。”

趁着霓茶去了后院厨房端汤,苏夜试探地扔了一颗石子,丢进窗前案牍上。商陆瞧见,心中一惊,抬头看见了苏夜,激动道:“是仙君吗?”

见他认出了自己,苏夜心中也是一惊,站了出来,走至窗边问:“你看得见我,也认识我?你不是幻象?”

商陆摇了摇头,“在方阿公家睡着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苏夜:“那你现在经历的不是回忆?”

商陆苦笑道:“自然不是回忆,我十余年前便再也没见过茶茶了,但只一眼我便认出了她,她一点都没变。”

苏夜:“你不要在幻境中沉沦,这个幻境很复杂,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情况。我师尊已经去寻找破解之法了,到时候带你出去,你要小心。”

“……不。”

他望着满室的生活旧物和床上的鸳鸯锦被,摇了摇头,“我觉得在这里很好,我不想出去。尘世中不得圆满在此间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这……毕竟是假的。”

“仙君。”他定定望着苏夜,良久开口,“何为真?何为假?仙君真的分得清吗?俗世贪嗔痴恨,再真,那也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这里很好,有茶茶在就很好。”

“夫君,你在同谁说话呢?”

远远传来霓茶的声音,苏夜不确定这个霓茶有没有问题,不敢轻易现身,便道了句:“你注意安全。”便闪身躲开,继续藏在院外树后观察。

商陆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时,霓茶端着鱼汤走了进来,笑问:“夫君刚刚在同谁说话呢?”

“一个……认识的人。”他瞧着娘子手中的鱼汤,展颜一笑道:“不要紧,娘子,我们喝汤吧。”

“娘子手艺精进了不少,你小时候煮的鱼汤差点把我喝哭了,那盐放的就跟不要钱似的。”

“夫君,你又来取笑奴家……”

喝完鱼汤,收拾完碗筷,霓茶剪了把烛火,默默坐在商陆旁边拿着绣绷一点点绣着花样,时不时举起来给商陆看一眼,那绣的花样正是红嘴相思华丽衣。

两人嬉笑打闹着,苏夜就默默蹲在树桩后面看着,毕竟幻境的物转星移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之前的回忆幻境肯定是施术者故意让他看见的,那些画面都是挑着重点给他们看,看完了就换了场景。

但这个场景就过于诡异了,不但本来该是看戏人的商陆为何会变成戏中人?这时候的幻境恐怕已经发生异变了。他没办法离开幻境,就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夜色已深,霓茶起身走至床边,抖了抖锦绣鸳鸯被,便回首对商陆道:“夫君,夜色深了,该睡了。”

商陆闻言走到床边,脱了鞋袜外衣便钻进了被窝。

什么情况?苏夜傻了,当着他的面恩爱了一晚上了,他也没说什么,这怎么还直接睡了?他可不想看人家的夫妻生活,奈何这两人也不长个心眼,灯也不熄,窗也不关。

苏夜有些紧张,不知是继续看下去,还是该回避,又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饶是浸·淫烟花地多年,曾万花丛中过的苏小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总嚷嚷着自己一身风流债,实际上却是个从没真枪实弹上过风流场合的人。

夜色寂静,除了蛙叫蝉鸣就只剩屋内的被褥摩擦的声音了。苏夜瞬觉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正想着离远点,就不慎踩到了一根枯木枝。

他立马禁声,不敢再动。

听见屋内商陆说:“娘子,你忘了熄烛关窗了。”

“我这就去。”

“还是我去吧。”

“夫君等会儿……”

“嗯?”

还在感叹这两人终于记得关窗了,却突然听不见商陆的声音了,而且也没有木窗关上的吱呀声,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暖黄烛光也未曾熄灭。

正要回头瞧一眼,却被吓得差点三魂离体,气魄丧幽。

霓茶衣衫不整,外衣胡乱地罩在纤细的身体上,香肩半露,端着一碗鱼汤站在木屋门口,月光只照见她半张脸,另外半边淹没在黑暗之中。

那半张面容姣好,肤若凝脂的脸正笑吟吟看着树桩的位置。

苏夜心想:她应该没看见我吧?

于是躲在树桩后面等了良久,一动不动,想着她应该是察觉到没人就走开了,于是便探头朝树后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霓茶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口。

心脏怦怦跳地难以抑制,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苏夜心中暗骂,怎么自己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是废柴吗?!他使劲摁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一点都不配合,跳得愈来愈快!

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默念:都是幻象!都是错觉!无碍无碍!!

再使劲睁开。

霓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得柔媚温婉,却格外诡异,像极了不久前老妪指着的那些村民一般,嘴角仿佛被钩子拉扯起来,眼尾也被什么给提了起来,笑着笑着一滴稠红的血泪顺着眼角滚落在脸上。

红色鲜艳点点滴滴布在皎洁惨白的面容上……

她开口了,似哭又似笑,“你要喝鱼汤吗?”

他惊地连忙避退,却撞到了身后的树上,慌地赶忙朝身侧林子里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端着鱼汤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前方,他不得不刹住脚步,才堪堪避免撞上她。

她瞬移到苏夜面前,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着,森然喊着:“你去看啊!你去看啊!!”

说着便一掌拍向苏夜,苏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几步,直接撞向身后的树上。那树蔓延出无数的藤蔓,攀爬至他全身,拴地他难以动弹。

一条荆棘在他面前幽幽晃动了几下,倏然扎进了他的琵琶骨,他忍不住吃痛,哀嚎了一声,惊地林子里的乌鸦漫天飞舞,席卷至他面前,挡住了全部的视线。

待到黑鸟散去,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景象又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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