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响从回忆中抽离，才发觉莫问已牵着他，停在了一户农家小院前。

小院里立着一棵老桂树，两名孩童围在树下，一位农妇抱着树干轻轻摇晃，金黄的桂花便簌簌而落，飘进树下的竹筛里。

或许是莫问在院外站了太久，院里的人终于注意到了他。那农妇眼睛一亮，赶忙迎上来，“哎呦，是林公子啊！快请进，快请进！”

林响发现莫问不知何时又换了一副容貌。

莫问颔首，牵着他进了院子。农妇从屋里端来两杯粗茶，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哎呀，林公子，您找来的那头牛可真是帮了大忙！要不是它，今年这田真不知该怎么耕……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对了，那牛……”

原来他几个月前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的牛叫不是梦。

莫问笑了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牛就不必还了。”

农妇顿时无措起来：“这怎么行呢……”

“我平日也不常在村里，留着牛没用，卖了也可惜。送给需要的人，正好。”莫问目光掠过筛中桂花，又道，“李婶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送我些桂花糕吧？”

李婶一听，激动得直拍大腿：“世上哪有您这样好的人啊！我这就……”

两个娃娃似乎对林响很是好奇，却又不敢靠近，只远远挨着脑袋，小声嘀咕着什么。

莫问与李婶又聊了许久，直至夕阳西斜，他才起身告辞。

林响从前觉得，莫问不过是比别的长老多了几分孩子气，骨子里却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前世他恪守礼数，始终保持着距离；这一世主动靠近了才发觉，好像略有不同。

二人漫步在乡间小道，落日熔金，给路旁的桂花镀上一层温暖的橘光。

莫问忽然蹲下身，朝他拍了拍手。

林响抿唇：“师尊，我可以自己走。”

莫问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揽进怀里：“小孩子就该被多抱抱。”

林响最终没有拒绝，只安静地窝在他怀中。

如果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

与前世相比，林响在十二岁时多了道宗门冠礼。剑宗弟子入门修习四年结业，结业时便会在云台行冠礼，冠礼成后，便表明其已是真正的云墟剑宗弟子，可独立下山除魔卫道。

云墟剑宗云台之上，旌旗招展。一众完成课业的弟子身着新袍，按峰肃立，神色庄重。

林响站在最前方，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礼服，这是长老亲传弟子独有的。墨发以素带束在脑后，等待加冠。

掌门立于高台之上，被念到名字的弟子依次上前，由各峰长老或师尊亲自为其三次加冠。

“青溪峰，苏沐！”

苏沐激动上前，由其师二长老为他加冠。

一个个名字念过，终于——

“栖云岫，林响！”

林响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他是这届弟子里天赋最高的，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钦佩，亦有难以忽视的复杂审视。

然而，该来的位置，空无一人。

广场上开始响起细微的窃窃私语。谁不知道埋忧仙君行事莫测，但缺席亲传弟子的冠礼，这仍是闻所未闻。

林响袖中的手微紧，面色却平静，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他早该想到。

首座上，掌门微叹，起身走下高台。

“林响。”他声音温和，“今日，便由本座代埋忧，为你行冠礼。”

林响敛起情绪，依礼深揖道：“谢掌门。”

掌门亲手为他三次加冠，动作沉稳。那素冠终于戴在林响发顶时，广场上响起整齐的贺词：：“冠礼即成，顺尔成德！”

礼成，众人相互道贺。

苏沐跑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恭喜啊林师弟！呃……埋忧仙君他肯定是被要事耽搁了……”

林响垂眸：“无妨。”

与此同时。

剑宗数千里外的密林中，一群黑影正快速移动，形如鬼魅，却突然被一道白衣身影拦下。

那人抱剑斜倚着树干，叼着根草茎，桃花眼懒懒一瞥，轻笑道：“这么急着来做客？”

剑光乍泄。

＊＊＊

宗门礼毕，林响御剑回到栖云岫。刚落地，便见莫问悠闲地倚在盛放的桃树下，落英满身。

“过来，小云。”他笑着招手。

林响走近，莫问自然地伸手为他正了正头上素冠，端详后笑道：“嗯，好看。长大了。”

“师尊，”林响看着他，“宗门的冠礼，您没来。”

“人多，吵得头疼。”莫问懒洋洋答道，从袖中变出支白玉层云簪，“那个不算。栖云岫的，现在开始。”

他引林响于桃花树下坐定，此时唯有清风拂过桃枝，混着几声清脆的鸟鸣，再无他人。

莫问亲手解下那顶素冠，极认真地将林响半长的墨发，以玉簪细细绾成规整发髻，动作轻柔专注。

完成后，他转到林响面前，笑意依旧。

“林响。”

“弟子在。”

“今日冠礼，为师赐你一字——”

他微顿，看着眼前清秀的少年，缓声道：

“凭云。”

是了，莫问在捡到他那日，便已在心中为他想好了。

礼毕，氛围稍松，莫问又懒懒地倚回树下，林响看着他，忽想起什么，问出了前世未曾问出的话：“师尊，您的字是什么？”

莫问明显一怔，随即低低笑了一声，但那笑里似乎带着一丝苦涩。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啊？我没有字。”

顿了片刻，才轻声接道：

“……也不重要。”

林响望着他，心说怎会不重要？

于修者而言，字是师长的寄望，承载着赐字者的期许与道途的祝福，如同烙印，伴随一生道途。

师尊这般的人，怎么会没有字？

是不愿有，还是……无人能为他赐下？

林响心底漫起一层薄薄的苦涩，像咽下一口冷掉的茶，但他也不好多问。

莫问倒很快便同往日一样，温柔笑道今夜带他去香山镇逛夜市，让他回竹舍换下那身隆重的礼服，稍作准备。

林响依言回到竹舍，关上门，从枕下悄悄抽出那张细纸，将今日种种，凝练成几行短句，仔细记下。

纸上还零星记着此前的线索，但最后的收获只有四个字——一无所获。

关于莫问的一切，仿佛被人刻意抹去，藏得滴水不漏。林响将纸上的信息反复推敲，最终得出一个他现阶段能得出的最佳的结论——

莫问这个人有问题。

尽管他很不愿承认这个结论。若只是寻常的阴谋算计，他破局便是；可若真相如他所猜想的那般，只怕道阻且长。

所幸这一世，在他还不能完全隐藏血脉时，莫问便时常带他下山历练，修为比前世精进得更快。

他又从枕下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记着凤城案的细节。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但上面迄今为止，也只有凤城案。

叹了口气，林响将两张纸重新塞回枕下，迅速换上一件浅蓝长衫，出了竹舍。

时间，又近了一些。

————

香山镇夜市，灯火如河倾泻，人声鼎沸，与平日清寂的栖云岫截然不同。

莫问走在他身侧，并未如幼时那般牵着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替他隔开过于拥挤的人流。

十二岁的林响身形抽条，已无需仰视太多，目光所及是各色摊贩上悬挂的灯笼和商品。他安静地跟着莫问，打量着周遭一切，听着莫问偶尔为他讲解某些风俗或物件的由来。

在一个售卖简易法器罗盘的摊前，林响停下脚步。那罗盘结构精巧，虽非什么灵器，但指针在灵力微澜下轻轻转动，让他觉得有趣。

莫问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对摊主道：“拿来看看。”

他接过罗盘，在手中略一摆弄，递到林响面前，“原理粗浅，但构思尚可，可是觉得有趣？”

林响点头，仔细看着。

莫问却没有直接买下，而是道：“回头栖云岫库房里有个类似的寻踪盘，比这个精巧些，你自己研究如何拆解组装，更能明白其中关窍。”

林响轻声道：“谢师尊。”

他与莫问行至一处较为宽敞的十字街口，却见人群围拢，喧哗中夹杂着斥骂与哀求。

二人对视一眼，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守着破烂糖炒栗子摊的老人大声呵斥。

地上散落着焦黑的栗子和碎裂的瓦罐，显然是老人的摊子被撞翻了。

“老不死的！没长眼睛吗？看看，我这新做的云锦袍子，被你这脏东西蹭坏了！你赔得起吗？！”那青年厉声道，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

老人吓得浑身发抖，只会不住磕头求饶，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愿意赔偿，可他那全部家当恐怕也抵不上袍角一线。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林响耳尖，听到他们议论着：

“……是镇东头赵员外家的公子……”

“唉，这老刘头倒霉……”

“听说这赵公子前些天还给镇外土地庙捐了笔香油钱呢，怎么对老人家这般……”

那赵公子似乎也听到了议论，竟带着几分自得与蛮横道：“吵什么！小爷我平日捐桥铺路，供奉香火，功德无量，岂是这老匹夫能比的？蹭坏了我的袍子，就是冲撞了我的福报！拿他这破摊子抵债都是轻的！”

此言一出，周围一时静了几分，似乎有些人被这歪理噎住。

就在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莫问轻轻拍了拍林响的肩，示意他看好，然后缓步走了出去。

他脸上还带着平时懒洋洋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哦？这位公子，依你之见，平日所积功德，便可抵今日当街欺凌老弱之过了？”莫问轻声道。

赵公子一愣，见莫问气度不凡，稍有收敛，但依旧强辩道：“是……是又如何？功过相抵，古来有之，我自有功德在身！”

莫问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功德是功德，罪孽是罪孽。”他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又落回赵公子脸上。

“如同你捐给庙里的金银，是善举，记在神明账上；而你此刻的恶行，是罪业，刻在天地人心，清水洗不去墨痕，后来的善，抹不掉从前的恶，更遑论为当下的恶行开脱。”

他顿了顿，看着赵公子渐渐发白的脸，继续道：“你说的话，不过是懦夫自欺欺人的妄语。”

说完，他也不待那赵公子反应，只俯身，将足够赔偿那件袍子还有余的银子放入老人手中，温声道：“老丈，惊着你了，拿去治治伤，换个新营生吧。”

随即，他便转身牵起林响，转身离开了人群，留下那赵公子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狼狈不堪。

走出喧闹中心，莫问低头看向林响，温和道：“小云，可明白了？”

林响点点头。

功德是功德，罪孽是罪孽。如同清水与墨汁，纵有浩瀚清波，也无法将一滴墨汁从存在变为虚无。

善与恶，并非账簿上可以随意增减的数字，并且，你自己的罪，也只能你自己背，无人能替你承担分毫。

功德归自己，罪孽也须自偿。因果法则面前，无人可代受其果。用我的福报补你的窟窿，于理不通，于法不容。

做了，便是做了，无论如何。

但林响没想到，今夜莫问教他的道理，会在几年后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