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已经一百二十八扇了么?”
君长乐望着树笑了声,卷了卷袖子,干脆好人做到底,又多加了几道幻术。
他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劝解似的宽慰。
“凌兄呀,要我说,这魏小仙友虽比你小上了几百岁,但勉勉强强嘛,也算修成了半仙。”
“你又并非不知,自从下界无法飞升以后,修仙哪还有前几百年那般容易,不是这一个修出点心魔,日日活得像鬼,就是那个走火入魔,干脆一脚就踏上魔道去,你好歹也将人养了这么些年,真就能忍下心见他堕魔?”
“且不说这魔好不好修,单就说魏小仙友那般模样的,到东幽去还不得叫那些个大魔几口给啃了?脸长得俊不说,连身材体魄都是一等一,我先前路过后山灵泉时,正巧就瞧见过那么几眼,你别说,这孩子啊,肩宽窄腰屁股翘的……”
’
话还没讲完,后心一股大力猛地扫来,君长乐朝前踉跄,险些撞翻了桌案上的糕点。
小童子着急去扶,又狠狠瞪了树一眼。
一枝昙枝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似乎有人隔空骂了句老不正经,偷瞧人家小朋友洗澡。
“怎么能叫偷看呢?我那是光明正大地看。”
君长乐摸了摸小童子的脑袋,随手拎起酒壶灌了口。
酒液顺着喉管一路烧得灼热,融进魂魄里滋养,他舒服喟叹,眯了下眼。
“你有本事冲我,有种点下次别往我这里躲,还有,那一百二十八扇门的帐我可都记着了,你当我这里修门是不要钱的么?”
昙苏树:……好端端一人非就长了张嘴。
君长乐抹过唇角酒渍,无声笑了一下。
“你……”凌清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几分犹疑,“怎么突然想收徒了?”
“也不突然,”君长乐垂下眼,和酒碗里的自己对上视线,他转了转手,看自己的影子晃晃悠悠。
“平日里瞧着你同魏小朋友,觉得很有意思,挺热闹的,我这里……冷清,也想同你们一般热闹热闹。”
“冷清?”
凌清池有些咬牙切齿,似乎不敢信听见了什么。
“不说凤童,你上个月捡的长鸣翠鸟不敢闹你,天天在我那处叽喳个不停,单今日消停会儿,三个月前捡的红玉鲤现还人似地撑着脑袋朝这处望,半年前捡的那傻小子天天来挑衅我徒弟,回回被揍回回来……”
他倒吸一口气,胡言乱语起来。
“这回你又想弄回来个什么?啊?弄回来也行,你行行好,能不要叫那玩意往灵霄山上去么?”
“人和鸟也就算了,你去年捡回来那条彩焱鳞,身长五丈,偷看我师妹洗澡???我师妹回头看到比人还大的蛇脑袋冲她流鼻血,当场就厥过去了…… ”
君长乐:……
“我说真的,你要实在瞧上魏峥那小子,我白送你行不行?真的,你能别祸害我了吗?”
君长乐轻咳两声,朝后回过去脸。“我说想要,当真送我?”
凌清池不说话了。
君长乐挑了下眉,只当他没听清,重复道:“我说想要,当真送我?”
凌清池憋了憋,半晌,他幽幽道:“要不你接着祸害吧?”
“左右那几个老头对那些玩意视若珍宝,连彩焱鳞都成了我师妹的驭兽……”
君长乐笑得前仰后合,他捞着险要滑下去的衫子放下酒碗,“行了,逗你的,你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躲了过来?”
凌清池的声音有些发闷,“两坛桂花酒。”
“有酒喝你……”
“咚,咚,咚。”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控诉,这声音不紧不慢,每两息响起一次,有礼得很。
昙苏树一哆嗦,花瓣纷纷扬扬,霎时落了君长乐一头一脸。
“这时倒知道怕了,”君长乐掸落衣上沾着的花瓣,拢了拢衣衫,又将腰带重新系了系。
“方才不是挺横的么?偷酒喝时怎么不想想现在了?”
昙苏树:……
小童子从衣兜里掏出把瓜子,还不忘往池子里撒一把,笑嘻嘻转身去开门。
木头门摇摇晃晃敞开,外头站着个青松朗玉般的青年。
“叨扰先生。”
魏峥年岁不大,瞧着也就刚刚及冠的模样。
不过修仙的,看不出皮囊下的具体岁数是件平常事。
君长乐撩起眼皮冲他笑一下。
身姿修长的青年站在上风口处,漆黑袍角猎猎作响,露出玄靴上环绕一圈的符文金边。
他视线和君长乐相撞一瞬,又很自然滑开,看似恭敬地垂下头。
剑眉星目,身姿如竹,言行间又严谨守礼,至少明面上,谁见了,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翩翩少年郎啊……
君长乐灌了口酒,拇指抹去唇边带出的酒渍,将少年眼角眉梢间藏下的阴鸷森寒尽收在了眼底。
狼崽子,哼哼。
“小仙友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明人不说暗话这句俗语,显然不适用在此处,魏峥被这三两眼看得发毛,不由绷挺脊背,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拱起手,眉眼低垂,“敢问先生,家师此时可在府上?”
“怎么不见了师尊,就要到我这里来寻?这是个什么道理啊,小仙友?”
君长乐乐于逗他,单手抵着额,徐徐灌了口酒。
他喝酒一向上脸,皮肤又白,便是没醉也沾上三分醉气,眼尾醺晕开的红像浓妆后被揉进皮肉里的胭脂,尤其那双银眸一抬,潋滟起的水色能将人醉溺当中。
“噗通”,金鲤栽进池中翻起肚皮,面上,许是鼻孔的地方缓缓流出两道碧绿水痕。
小童瞪圆了眼。
魏峥垂下眼,对此视而不见,又像是习以为常,“师尊一向视先生为挚友,若不在殿中,想必是来了先生处做客。”
“你确实多想了,他不在我这里,又或许——方才,方才是在的……但此时倒不一定了,你晓得嘛,人上了年纪,记性就比较差了。”
注意到魏峥视线扫过破落院门,君长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呷了口酒。
小朋友么,糊弄一下,他也没什么负罪感。
“既如此,是晚辈叨扰先生了。” 魏峥也不纠缠,只说要去旁处找找。
他冲君长乐行上一大礼,又道:“不过晚辈此番前来,还有一事。”
“前些日子,晚辈于外游历时,听闻过一则传言,不知先生可知东幽血域的罗刹血魔?”
“血魔?”君长乐坐直了些,抹了把唇角的酒痕。
“你是说三百年前引起东幽异样的罗刹?我知道。此魔嗜血滥杀,手段残忍,“功绩”颇广,曾有过生剖取食人心,吊尸焚于不归林夜点天灯的壮举,据说一度给修界的那些小朋友们造成不小的困扰。”
——封住血域边界的那十八把镇界灵剑还是出自他手。
“正是,”魏峥道, “坊间近来有传言,血魔现身,身上有一块“通幽”碎片,或说他本身,乃“通幽”所化 。”
“传言嘛……”君长乐放下酒壶笑了声,他歪了歪头,一缕白发从肩上缓缓滑下。
“‘通幽’没有灵气,纵使受于天泽也化不作生灵。”
“先生不信?”魏峥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血域周遭有灵阵,十八把灵剑镇压,唯一出入口只有‘界’,他是从‘界’里出来的,先生,这些年,从没有东西能通过‘界’。”
望着眼前这只险要炸起毛的狼崽子,君长乐一抬脚踩住底下着急翘起,要抽他小腿的梨枝。
瞧瞧,这就护上了,他还没说几句重话,就着急了,方才还说要将人送他。
“所以呢?”君长乐唇角噙着笑,乐得看一出师徒好戏,“你同我讲这些,是想求我什么?”
“我知先生有办法,”魏峥一低头,从袖里取出方通体纯黑的古匣,他紧紧盯着君长乐,手下缓缓打开,“我愿奉上此物,恳请先生助我入‘界’。”
那是块约莫指甲大小,银白色的,看不出是什么具体东西的碎片。
那东西出现的一瞬间,君长乐眼皮一跳。
他愣了下神,就这么会功夫,脚下浅浅踩住的树枝却突然往回一抽,接着,视线里晃进来只大‘扑棱蛾子’。
青色的。
凌青池紧攥着匣子,三根手指精准无误地拧上青年耳朵,他神情有一瞬不自然,下一刻几乎要咆哮起来,“我不在,你就什么东西都敢往外头送?!”
魏峥叫了声师尊,想说什么,又在一声冷冰冰的“闭嘴”里安静下来。
凌青池一手拽着魏峥耳朵,一手握着盒子,面无表情往外头走。
“唉,”君长乐喊他一声,有些意犹未尽,“这就回去了?”
“回去教训孽徒。”凌青池边走边讲话,头也不回,路过时似乎瞧那摇摇晃晃的门很不顺眼,抬起腿就是一脚。
本就苟延残喘的木头门终究还是死于非命,徒留“咣当”一声喊冤遗言。
君长乐嘴角一抽,指着那扇门对小童道,“这,就这,给我按十倍算。”
他卷了卷袖子,作势要追上去抽人,“老子下次再叫他进一步,就和他姓,有个徒弟了不起么?当我这神剑山是什么?他们家的后花园,想来就来……”
“先生,”凤童打断他,黑黝黝的瞳仁里烧起两簇紫黑色的火,将那张稚嫩无害的脸烧得阴森,“通幽……”
“什么通幽,假的。”君长乐一巴掌扇上他后脑勺,将那小身板扇得一个踉跄。
小童有些委屈,扁了扁嘴,倒没有方才那般瞧起来吓人了。
君长乐轻哼一声,“你当那是什么烂大街的玩意儿么?”
他笑了笑,不知是宽慰还是打趣。
“这么随便就出现,显得你家先生多没用?找了近千年都找不见的东西,如今出现在一只小崽子手里。”他随手抓了把瓜子,连壳带仁在嘴里嚼,尝着咸味儿。
“可是,”童子的声音很轻,有一些哽咽,“你要死了。”
他滚下泪,抬起袖子抽抽嗒嗒抹脸,“你要死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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