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蔓延一瞬。
“跑什么?我没跑!”凌青池化身的昙苏树枝条颤得更厉害,“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几日外头都传疯了,说你大限将至,要收徒传衣钵。”
“你倒也听信了那些鬼话?”酒盏“叮”地磕在石案上,君长乐像是累了,向后倚回躺椅里。
白发簌簌垂落下去,银河流作霜雪。
“不过是见你同魏小仙友热闹得紧,”他随手接住风吹落下的白瓣,冷香沾上指尖,“我这里静得能听见花落青瓦的声音。”
“静?”
凌清池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你上月捡的长鸣鸟不敢闹你,成日在我药田撒泼,啄烂三百株九叶灵芝!”他声音猛然拔高,一抽枝条直指灵池,“还有这条傻鱼——
池中忽有声响打断控诉,众目睽睽之下,红鲤跃出水面,水珠在半空凝成珍珠串,它长鳍托腮,赤鳞闪烁,鱼嘴咧开弧度,一张一合像是在骂。
君长乐:……
凌清池倒吸一口气,冷笑一声,甚至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这回你又想弄回来个什么?啊?弄回来也行,你行行好,能不要叫那玩意往灵霄山上去么?”
“人和鸟也就算了,你去年捡回来那条彩焱鳞,五丈长的蛇身,盘石柱子上偷看我师妹沐浴???”话音一顿,他像是想到什么咬牙,一字一顿,“偷看沐浴?”
“我师妹回头看到比人还大的蛇脑袋冲她喷鼻血,当场就厥过去了!”
君长乐:……
“我说真的,你要实在瞧上魏峥那小子,我白送你行不行?真的,你能别祸害我了吗?”
君长乐轻咳两声,朝后回过去脸,“我说想要,当真送我?”
凌清池不说话了。
君长乐挑了下眉,只当他没听清,慢悠悠重复道:“我说想要,当真送我?”
凌清池憋了憋,半晌,他才幽幽道:“想都别想。”
君长乐闷笑出声,白玉似的指节抵着唇,他捞着险要滑下去的衫子,肩头颤得厉害。
“行了,你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要躲着魏小仙友?”
凌清池的声音有些发闷,“两坛桂花酒。”
“有酒喝你……”
“咚,咚,咚。”
扣门声惊碎了满院笑闹,这声音不紧不慢,每两息响起一次,有礼得很。
昙苏树一哆嗦,花瓣纷纷扬扬,霎时又落了君长乐一头一脸。
“这时倒知道怕了,”君长乐掸落衣上沾着的花瓣,拢了拢衣衫,又将腰带重新系了系。
“方才砸人时不是挺横么?偷酒喝时怎么不想想现在了?”
昙苏树:……
小童子从衣兜里掏出把瓜子,还不忘往池子里撒一把,笑嘻嘻转身去开门。
木头门摇摇晃晃敞开,外头站着个青松朗玉般的青年。
“叨扰先生。”
青年嗓音清越如碎玉,行礼时却带着刀剑出鞘时的锋锐,他年岁不大,瞧着也就刚刚及冠的模样。
不过修仙的,看不出皮囊下的具体岁数是件平常事。
君长乐撩起眼皮冲他笑一下,目光却掠过漆黑袍角被风吹起时,玄靴上暗淡的符文金边
——驱魔咒失效了。
魏峥视线和君长乐相撞一瞬,又很自然滑开,看似恭敬地垂下头。
剑眉星目,身姿如竹,言行间又严谨守礼,至少明面上,谁见了,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翩翩少年郎啊……
君长乐灌了口酒,拇指抹去唇边带出的酒渍,将少年眼角眉梢间藏下的阴鸷森寒尽收眼底。
“小仙友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明人不说暗话这句俗语,显然不适用在此处,魏峥被这三两眼看得发毛,不由绷挺脊背。
他保持着躬身姿态,长睫在眼下投出森然暗影:“弟子有一惑,还请先生解惑。”
嚯,君长乐来了精神,他挑眼朝身后某棵树望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这神情落在凌青池眼里,就是“你看你躲个什么劲儿,人小孩儿回来都没想先去找你。”
凌青池:……
“哦?什么惑?不去找你师尊解,反而来我这里。”君长乐乐于逗他,单手抵着额,徐徐灌了口酒。
他喝酒一向上脸,皮肤又白,便是没醉也沾上三分醉气,眼尾醺晕开的红浓得像被揉进皮肉里的胭脂。
“还是说……”他话音顿了顿,银眸一抬,潋滟起的水色能将人溺毙其中,“小仙友醉翁之意不在问,而是想来见我呢?”
“噗通”,金鲤栽进池中翻起肚皮,面上,许是鼻孔的地方缓缓流出两道碧绿水痕。
小童瞪圆了眼。
魏峥垂下眼,对此视而不见,又像是习以为常,“先生说笑了,师尊一向敬仰先生,常说您知识渊博,若遇不解之处,可向您请教。”
“知识渊博,”君长乐将几个字反复咬了几遍,忽然笑了一声。
他坐直身,手撑托着下颚,银眸锁住青年,威压如潮水般汹涌纷至,压得魏峥猝不及防跪了下去。
膝盖咚的一声撞上青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好吧,那么你沾着满身的魔气到我这里来,是要我给你解什么惑?”
魏峥猛然抬头,漆黑瞳仁里翻涌着血色,“不敢欺瞒先生,弟子前不久,去了‘界’的附近。”
君长乐和凌清池同时一愣,前者是稀奇,后者是不可置信。
‘界’是什么地方?界是令修真界无数修者闻之色变,临着东幽魔域的——一座魔城。
为什么只说临着东幽魔域,是因为它曾经属于修真界,是最繁华的四城之一。
三百年前,界还不是界,它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凤栖城。
提到这座城,就不得不提起和它有因果的另一位,同样属于闻之色变的范畴。
“你想说血魔?”
君长乐坐直了些,抹了把唇角的酒痕。
此魔三百年前出世,引起东幽异样,嗜血滥杀,手段残忍,“功绩”颇广,曾有过生剖取食人心,吊尸焚于不归林夜点天灯等骇人听闻的壮举,据说一度给修真界造成不小的困扰,甚得了一个罗刹的名头。
“正是,坊间近来有传言,血魔现身,身上有一块“通幽”碎片,或说他本身,乃“通幽”所化 。”
“传言嘛……”君长乐放下酒壶笑了声,那阵压人的威压在这一笑里如浮尘顷刻间散去。
他歪了歪头,一缕白发从肩上缓缓滑下。
“前一个还有些可信,后一个简直是胡扯,‘通幽’没有灵气,纵使受于天泽也化不作生灵的。”
“血域周遭有灵阵,十八把镇压灵剑还是出自先生之手,唯一出入口只有‘界’,若是血魔……”
魏峥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他怕是从‘界’里出来的,先生。”
望着眼前这只险要炸起毛的狼崽子,君长乐抬脚踩住底下翘起要抽他小腿的昙枝。
“所以呢?”君长乐唇角噙着笑,乐得看一出师徒好戏,“你同我讲这些,是想求我什么?”
“我知先生有办法,”魏峥一低头,扯开领子,露出脖颈上玄绳系着的一块银白碎片,“我愿奉上此物,恳请先生助我入‘界’。”
那东西出现的一瞬间,君长乐眼皮一跳,魂魄里才消退下去的痛楚又席卷而来,甚有愈演愈烈的程度,仿若五百年前,锁链贯穿神魂的剧痛汹涌而至。
他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就这么一愣神,脚下浅浅踩住的树枝突然往回一抽,视线里晃进来只特大号的‘扑棱蛾子’。
青色的。
“逆徒!”凌清池攥起魏峥大开的领口,白玉似的手背上暴起青筋,他三根手指精准无误地拧上青年耳朵,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下一刻几乎就咆哮起来。
“我不在,你就什么东西都敢往外头送?!”
魏峥眸底流露诧异,显然没想到凌青池会在这里‘埋伏’,但他很快收敛情绪,叫了声“师尊”。
凌青池拽着魏峥耳朵,面无表情往外头走。
“唉,”君长乐喊他一声,有些意犹未尽,“这就回去了?”
“回去教训孽徒。”凌青池边走边讲话,头也不回,路过时似乎瞧那摇摇晃晃的门很不顺眼,抬腿就是一脚。
本就苟延残喘的木头门终究还是死于非命,徒留“咣当”一声喊冤遗言。
君长乐愕然,他看了看门,又看了看远走的两人,卷了下袖子,作势要追上去。
“这,就这,给我按十倍算,当我这神剑山是什么?他们家的后山花园??想来就来……”
“先生,”凤童出声打断他,黑黝黝的瞳仁里蓦然烧起两簇紫黑色的火,将那张稚嫩无害的脸烧得阴森,“通幽……”
“什么通幽,假的。”君长乐一巴掌扇上他后脑勺,将那小身板扇得一个踉跄,“你当那是什么烂大街的玩意儿么?”
他笑了笑,不知是宽慰还是打趣。
“这么随便就出现,显得你家先生多没用?”
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带着几许叹息。
“找了近千年都找不见的东西,出现在一只小崽子手里。”
“可是,”童子的声音很轻,有一些哽咽,“你要死了。”
他滚下泪,抬起袖子抽抽嗒嗒抹脸。
“你要死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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