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阙(六)

门开了。叶圆圆和驭车弟子正等在门外,见月楼仙尊牵着一个少年出来,不由有些好奇。

月楼仙尊显然没给他们好奇的机会。她直径带着少年上了马车,但临到马车前,她又皱起眉,有点疑惑:“这是……吓傻了?”

马车的车厢有些高,要踩过两个踏板才能爬上去,踏板并不宽,只能容纳一个人上去。

但少年好像傻了一样,站在踏板面前呆呆地看着前方,像个被人推就会往前走也只会往前走的傀儡木偶。

驭车弟子仔细打量着少年,犹豫着说:“仙尊,弟子倒是听说过,有些凡间的牙婆会给小孩喂些药,防止小孩在来挑选的夫人小姐前失态。”

三百年前神明降下仁慈使神石现世,但受到神明恩泽的显然是少部分人,绝大部分人仍然保留着三百年前的生活与习俗,牙婆就是其中一种。

“看他这模样,倒是有些像……”他又补充道,“不过这药也不难解,只要打一盆凉水来兜头浇醒即可。”

月楼仙尊沉吟一会,摇摇头:“没有别的办法么?”浇凉水多难受啊。

不等弟子回答,她又摇摇头:“……算了。”说罢一手拦腰抱住少年,一手抓住马车上的栏杆,几乎将少年裹挟在腋下,带着他一起上了马车。

阶梯又窄又高,她看着瘦弱清冷,但到底是修者,手臂上泛起薄雾样的颜色,用神石之力,一手稳住两个人毫不费力。

她在最高的楼梯处停了一下,将怀里的少年推进去,然后维持着那个抓着栏杆的姿势回头对其他两人说:“走罢。”

叶圆圆便应了声好。

月楼仙尊最后撇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早点回极仙台,外边可不太平。”

……不太平?修者治下,哪里有不太平的地方?叶圆圆没想明白。

马车缓缓启动,木头做的马匹镶嵌了神石,驭车弟子伸手一一按过马匹身上的机关,马儿的眼睛一亮,登时活了过来,撩开蹄子往外飞去。

叶圆圆连忙跳上马车,驭马弟子扶了她一把,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低声聊起什么,四周骤起的风将他们的话吹散。

无论外面的风浪大或是小,马车内始终是静悄悄的,这里同外边好似是两片完全不同的天地。月楼将少年安置在马车内的榻上,对方还是那样一副呆呆的模样,让坐倒是很顺从的坐好了,看着乖乖的。

月楼看着他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起了点怜爱。她担心这孩子突然醒神发现自己换了个陌生地方会被吓到,于是没有坐在他身边,而是坐在小桌旁边将茶壶里的水重新烧开,左看右看,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取出画笔,描摹几笔,画出几碟糕点。

封不闻醒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归一楼里千金难买一幅的笔墨,在这里随手就能画不值两个铜板的糕点。

他动了动,刚要起身,月楼就望过来了。她眉眼里的关心和担忧像是要凝成水淌出来:“你……你醒了?”

封不闻差点冷笑出声——这副表情和方才面对自己时的冷漠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装出茫然的模样,带了点惊慌的表情无比真实:“这是哪儿?”

月楼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看他反应并不激烈,便坐到他身边:“先喝点水。”

……好近。封不闻的第一反应是,他们靠得太近了。多少年没有跟他的师尊这样亲近过了?

他握住茶杯,垂下眼便看到澄黄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原是他的手在抖。

“你叫什么名字?”月楼缓声问。

但出人意料的,少年四处看了看,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弯了弯眼,反问她:“仙人,您就是买下奴的人吗?以后您就是奴的主人了?”

月楼惊讶一瞬,她还在思考如何跟这个少年解释,但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见她不说话,笑容收敛了些:“仙人,奴不是不想回答您,只是,奴没有名字……”

月楼微微皱眉:“你自称……”

少年乖巧道:“奴。”

凡间常有流民卖身给大户人家以求一口饭吃,皆是如此自称。

月楼摸了摸他脑袋:“以后不必如此自称。”说罢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说:“奴、呃……我见过您这样的仙人。在小时候,有穿着蓝色衣服的仙人来西京,穿着跟您一样的衣服——您也一定是仙人吧?”

月楼微微颔首:“你看到的应该是极仙台的弟子。至于我……我名唤月楼,是极仙台三尊之一。”

少年嘴甜,立刻乖巧改嘴道:“仙尊。”

“不必如此唤我。”月楼又摸摸他的脑袋,单刀直入,“你与我有缘,我有意收你为徒,你可愿拜我为师?”

少年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洒在裤腿上,却全然顾不得,他瞪大眼睛看着月楼,片刻后惶恐地跪倒:“仙、仙尊……您方才说什么,是奴听错了吗?”

一时惊讶,连称呼都忘了改。

月楼蹲身将他扶起来:“你若愿意,现在就可改口唤我师尊。”

少年一脸被天降馅饼砸中的茫然,从流民一跃成为修者,说是一步登天都不为过!但他还没有被狂喜冲昏:“仙尊,我与神明无缘。”

与神明无缘——这五个字,断了世间绝大部分人修真的念想。或许世间便是这样不公,有人出生便能将神石挥如臂使,有人穷极一生都琢磨不透这小小的石头。

月楼道:“不妨事,我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是什么办法?少年没多问。他长长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倒一杯茶,聚过头顶:“师尊,请为弟子赐名。”

直到此时此刻,月楼才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垂着眼看着他,道:“从今往后,你就叫……封不语。”

少年——也就是封不闻骤然一惊。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愕,下意识问:“为何是这个名字?”难道月楼发现了他的身份?但如果月楼发现了他的身份,又为何要留他?

月楼却完全没怀疑他。她只是有点惊讶:“你知道这姓氏?”但她又立刻为他找好了解释:“也对,毕竟你是西京人。”

封不闻可不是西京人。这个西京流民的来历只是他为自己虚构的身份而已。他顺着她的话,不动声色道:“这姓氏如此珍贵,师尊为何要赐我这名?”

“算不得珍贵。”月楼随口说,“西京皇室早已覆灭三百年,或许对西京人来说有别样意义,但不过只是个姓氏而已。”

——封不闻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西京皇室的姓氏!事实上,封不闻自有意识开始,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封不闻这个名字同样是月楼仙尊给他的。

封是西京皇室的姓氏,也就是说,这是月楼仙尊的姓氏。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封不闻才惊觉,从来没人提起月楼仙尊的本名。

修者修炼到大成境界,往往要另取尊名。尊名不仅是身份的体现,也象征着修者斩断人世凡缘,从此一步迈入仙人之列,与凡人身份断了联系。

但即使是这样,本名也不会被完全忘却,身边的人会记得,会偶尔提起,修真界更会记得。

但月楼仙尊不一样,封不闻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用本名称呼她,也从没有听说过她的本名。如果她姓封,难道她的本名是封月楼?——真的会有人给孩子取这样拗口的名字吗?

或许他想得太久,月楼问:“怎么了?”

封不闻这才猛地回神。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却又犹豫了。还是月楼主动将他抱住,道:“直说罢,不妨事。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尊了。”

少年还未长成,又常年营养不良,靠着她时,只到她的肩膀,看起来瘦瘦弱弱,竟很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

月楼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柔声问:“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少年看她没有反对,便往里靠住,双手揽住她的腰,闷闷道:“喜欢,当然喜欢,师尊给弟子的,弟子没有不喜欢的道理。谢谢师尊。”

他把下巴垫在她肩膀上,松松地抱住她,十分依恋的模样。在月楼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的双眼却盛满了阴郁。

——不闻不语。封不闻不是多年前那个初入极仙台,什么都不懂的弟子了,但直到现在,两个名字合二为一,他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会给他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偏心,她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会一直陪伴他,爱他。

只要他不听,不问,在极仙台,乖乖地做她的玩具和替身。

封不闻忽然觉得牙根痒。他磨着牙,盯住了月楼后颈的一块软肉。

一口咬下去,成不成?撕开皮肉,咬开血管,他完全可以将她撕碎在这无人的空间里,他可以咬烂她的唇舌,教她再说不成这样恶毒而不自知的话:他可以吞下她的心脏,尝一尝那心肝是否同它的颜色一样又黑又苦;他可以……

车厢被人从外边一敲,有人在外边喊道:“仙尊!有极仙台的信——”

封不闻那些不切实际到可怜的幻想忽然被打断,他猛地转头,怒目正巧对上了一个从窗外探进来的脑袋:“……”

探头的叶圆圆:“……”奇了怪了,这人的目光怎么这么恐怖?

但她也没放在心上,转向月楼仙尊:“仙尊,有极仙台的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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