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已经下了整整四十九天。
这片土地,仿佛已被诸神遗弃,或者说,是被某种古老的、只存在于瘴疠传说里的水厄彻底诅咒。天穹不再是天空,而是化作了一口无边无际、疯狂倾泻的巨锅。雨水早已超越了“瓢泼”的范畴,那是整片江河湖海被直接搬运到了云端,然后不顾一切地砸向人间。视线所及,唯有灰蒙,密集的雨帘吞噬了远山,吞没了近树,将整个世界压缩在令人窒息的方寸之间。
群山在持续不断的冲刷下,失去了骨骼。洪水奔涌的闷响,如同沉睡地底的巨兽在翻身,每一次从后山传来的、裹挟着树木断裂呻吟的轰鸣,都让吊脚楼微微颤抖,也让村民们的心沉入更冰冷的深渊。洪水不再是水,而是浑浊粘稠的泥浆巨蟒,在山谷间奔腾咆哮,卷挟着连根拔起的古木、破碎的家具、甚至偶尔能看到泡得发胀的牲畜尸体,蛮横地冲刷、撕扯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水腥味,以及从潮湿的木头和发霉的粮食里透出的、代表腐朽的绝望气息。
“这雨……再不停,山神爷怕是要把我们都收走了。”村里的老人们在火塘边低声交换着忧虑。
在这片被潮湿、贫穷和无声恐慌笼罩的天地里,五岁的白深山,像一粒黏附在危墙之上的尘埃,渺小而又顽强。他的母亲,那个眉目间总是带着淡淡哀愁的女人,在五年前一个同样大雨倾盆的夜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带到人世,便如同被这岭南的雨水耗尽了所有生机,悄然凋零。关于他的父亲,则更加虚无缥缈,仿佛只是母亲生命里一个模糊的剪影,在留下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后,便彻底消散于茫茫雨雾山峦之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也从未回头。
吃百家饭,穿着百家衣的白深山,在这片贫瘠土地上艰难存活的苗。母亲死后,好心的邻居木岩叔看不下去这刚落地就没了娘的婴孩,叹着气将他抱回了家。木岩叔家本就拮据,靠着几亩薄田和偶尔进山采摘的山货,养活自家三个半大孩子已是捉襟见肘。白深山的到来,让这个家庭更加负重前行。
“深山,过来,喝口热汤。”木岩婶端来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野菜汤,打断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默默的沉思,语气温和却难掩疲惫。她自家还有三个半大孩子要养活,能分给这孤儿的,已是极限。
白深山默默接过那只边缘有缺口的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水寡淡,几乎只有盐味和野菜的涩味,但他喝得很认真,很珍惜。他很安静,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幼兽,从不主动索取,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仿佛这样就能减少给收留他的人家带来的负担。
木岩看着这个蜷缩在门边角落的孩子,又望了望门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心中一片沉重的茫然。这孩子的身世如同这连绵的阴雨,湿冷而看不到尽头。如今,连天地都要崩塌,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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