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霖初窥

青霖镇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浪潮,裹挟着各种气味与声响,扑面而来。白深山站在城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高耸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灰色城墙,在他眼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摩肩接踵的人流,穿着各色衣物,操着各种口音,构成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画卷。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让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

最冲击他感官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复杂的气味。浓郁的药香是主调,苦的、辛的、甘的,从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药铺里散发出来;混合着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的热气、路边面摊上猪油与葱花的焦香、还有行人身上汗水的酸馊味、以及骡马走过留下的腥臊……这一切,与他记忆中只有泥土、草木和风雪气息的山林,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像一头被迫离开熟悉领地的幼兽,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每一个毛孔都在感知着环境。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快速分析着潜在的危险与有用的信息——那个扛着糖葫芦垛的小贩眼神飘忽,需要注意;那几个蹲在墙角、衣着破烂的半大孩子,目光在行人包裹上逡巡;那家挂着“陈记肉铺”幌子的店铺前,围了不少人,似乎价格公道……

阿雅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脸色有些发白。城镇的繁华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兴奋,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惶恐和源于之前被追踪的恐惧。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拽住了白深山身后兽皮包裹的一角,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白深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掂了掂背上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兽皮包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金钱,这种在山林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在这里成了第一道难关。

“我……我这里还有一些。”阿雅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连忙小声说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她上次冒险去小镇以及多年来偷偷攒下的所有家当——一小堆磨损严重的铜钱,和两三件成色普通、小小的银丁香耳环。数量寒酸,却是她全部的心意。

白深山低头看了一眼那摊开的布包,目光在那几件显然是女子饰物的银丁香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阿雅带着紧张和期盼的脸上。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记在了心里。“先拿着,找到住处再说。”

他们避开最热闹的主街,沿着相对狭窄、阴暗的巷道行走,寻找着看起来最廉价的容身之所。青石板路湿滑,两旁是低矮的屋檐,晾晒着打补丁的衣物,偶尔有污水从墙角渗出,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面生的“外来者”。

最终,在一条巷子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家招牌陈旧、油漆剥落、门面狭小得几乎要被忽略的“悦来客栈”。客栈门口挂着半截褪色的布帘,随风微微晃动。

柜台后,一个眼皮耷拉、穿着油腻长衫的中年掌柜,正无精打采地拨弄着一个乌木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看到他们身上明显不合身、带着多处缝补痕迹的粗布衣服(阿雅用旧衣改的),脚上沾满泥泞的草鞋,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风霜与疲惫,掌柜的嘴角往下撇了撇,没什么热情。

“住店?”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耐烦。

“最便宜的房,一间。”白深山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异常平稳,没有丝毫怯场。

掌柜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又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遍,尤其在年纪稍大、身段已开始抽条、显露出少女雏形的阿雅身上刻意停留了片刻,嘴角扯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些许暧昧和了然的笑,拖长了音调:“哦——一间啊。”他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地说,“行吧,二楼拐角还有间最小的厢房,一天二十文,不包吃食,热水另算,柴火钱五文一桶。”

那**裸打量的目光和暧昧的笑容,让阿雅瞬间羞得满脸通红,耳根都烧了起来。她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白深山却仿佛完全隔绝了那笑容里的龌龊含义,只是冷静地在心里计算着。阿雅的钱,扣除三天房钱,再预留出最基本的饭食,几乎就不剩什么了。

“先住三天。”他数出六十文钱,动作精准地推到柜台上,铜钱与木质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掌柜的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干脆,收了钱,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带着陈旧木牌的黄铜钥匙,随手扔在台上,发出“哐当”一声,然后朝着通往二楼的、陡峭而昏暗的木楼梯随意一指:“二楼,最里面那间。”

房间果然如同预料般的狭小逼仄。一张吱呀作响的窄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床上铺着发黄发硬的旧褥子。一张腿脚不稳的破旧小桌靠在墙边,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陶制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前任住客气味的复杂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小小的、糊着发黄窗纸的窗户。

但对于在荒野岩洞中度过整个寒冬的两人来说,这四面有墙、头顶有瓦的空间,已算是难得的安稳。

白深山将背上那个视若性命的兽皮包裹小心地放在床角最干燥的位置,那里面的指骨、木莲花以及他精心挑选留下的几株草药和矿石,是他全部的希望。他转过身,对依旧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阿雅道:“你在这里等着,锁好门,除非我回来,否则谁敲也别开。”

“你……你要去哪儿?”阿雅急忙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慌乱。

“弄钱。”白深山言简意赅,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们需要钱才能活下去,才能做别的事。”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阿雅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依言将房门闩好,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狭小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是陌生城镇的喧嚣,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抱紧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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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深山走在青霖镇午后熙攘的街道上,阳光透过高矮不一的屋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标明确——将手中的药材换成生存所需的钱币。但他并非莽撞之人,山林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谨慎和观察。

他没有贸然进入那些门面光鲜、伙计穿着体面、顾客盈门的大药铺,比如街角那家气派的“百草阁”。他选择了一些规模中等、客人三三两两、看起来更接地气的店铺。

他走进的第一家药铺,名叫“济生堂”。店堂里光线一般,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伙计正靠在柜台边打哈欠,见进来的是个半大孩子,脸上立刻挂上了敷衍的神色。

“小孩,抓药找大人来。”伙计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白深山没有理会他的态度,直接从那兽皮包裹的夹层里,取出一株晒干的、叶片呈细密锯齿状、茎秆带着暗红脉络、整体散发着微弱清气的草药,平静地放在柜台上:“这个,收吗?”

那伙计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在接触到那株草药时,猛地一顿,随即亮了起来!他伸手拿起草药,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又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嘿!这‘蛇涎草’品相可以啊!叶片完整,色泽油润,这香气……年份起码十年往上了!小哥,运气不错啊,从哪弄来的?”他试图套话。

白深山面无表情,避而不答,只是重复问道:“多少钱?”

伙计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伸出五根手指:“五十文!怎么样?这价格很公道了!”

白深山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黑眸平静无波,既没有欣喜,也没有不满,只是那么看着,竟让那伙计心里有些发毛,感觉自己像被什么冷静的猎食者盯上了一般。

“五十五文!五十五文总行了吧?”伙计主动加价。

白深山依旧不说话,伸手,要将草药拿回来。

“哎哎哎,别急嘛小哥!”伙计连忙按住草药,脸上笑容更盛,“六十文!六十文真的最高了!你这虽然是好货,但也就是个蛇涎草,不是什么名贵药材……”

白深山的手停在半空,看了那伙计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说谎”。他最终还是将草药拿了回来,转身就往店外走,留下一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我再看看。”

“哎!七十文!七十文也行啊!”伙计在他身后不甘心地喊道,但白深山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人流中。

他并非对价格不满意,而是在实践山林中学到的最朴素的法则——不要轻易相信第一个遇到的“猎人”,并且,要了解“猎物”在不同“猎人”眼中的真实价值。这伙计前倨后恭的态度、闪烁的眼神和迅速的加价,已经让他明白,这株在他眼中只是能量稍微浓郁一点的“普通”草药,在这里似乎颇有价值,而且,对方从一开始就试图欺骗他。

接下来,他又循着街道,走进了第二家名为“回春堂”的药铺。这家店的掌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起来一团和气。看到白深山拿出的蛇涎草,他笑眯眯地夸赞了几句,然后开价六十五文。白深山依旧没有表态,只是听着。

在“回春堂”里,他听到两个抓药的妇人在闲聊:

“听说了吗?城西骡马市旁边那片矮房子,好像有空屋出租,便宜是便宜,就是龙蛇混杂,不太平……”

“可不是嘛,还是住城南踏实点,就是贵……”

白深山默默记下。

第三家药铺“保安堂”,开价七十五文。在这里,他听到一个像是学徒的半大孩子抱怨:“……李夫子也真是,束脩又涨了,一个月要二百二十文了,我娘都快供不起了……”

“李夫子”、“蒙学”、“束脩二百二十文”,这些陌生的词汇如同种子,落入白深山的心田。他隐约明白,这似乎与“识字”有关。

他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只拿出一株同样的“蛇涎草”询价,无论对方开价多少,说些什么,他都只是冷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句“还有更高的吗?”,或者直接拿回草药离开。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反复比较和试探中,勾勒出目标的价值区间,以及这些市井商贾的大致面貌。

当他走到第四家、一家门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牌匾上写着“仁心药庐”、柜台后坐着一位戴着老花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时,他停下了脚步。这家药铺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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