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刀霜剑

短暂的、脆弱的平衡,终于在一个傍晚被彻底打破。

村里最好的猎手林虎,为了追踪一头受伤的野猪,深入了北山坳,无意中发现了那处冒着细微炊烟的洞穴,以及洞穴里那个虽然瘦削但动作矫健、明显活得好好的身影。

“那小子没死!白深山还活着!就在北边山坳里!”阿虎带回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死水般的村落里炸开了锅。积压了数年的恐惧、偏见,以及那场灾难带来的、无处宣泄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化作汹涌的恶浪,席卷了每个人的理智。

“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妖孽!山崩地裂都收不走他的命!”

“定是那骨头邪祟在作怪!吸了我们村子的灵气护着他!他多活一日,我们村子就不得安宁一日!”

“不能留他了!这次必须赶他走!把他赶出这片大山!永远不准再回来!”

愚昧在恐慌的滋养下,迅速生长出尖锐的獠牙和恶毒的汁液。

最初的冲突,是言语的利箭和面对面的警告。以阿虎为首的几个壮年村民,手持柴刀和棍棒,气势汹汹地寻上山来。他们站在白深山的洞穴外,对着里面那个沉默如石的身影厉声呵斥,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洒。

“扫把星!滚出来!”

“带着你那鬼骨头立刻滚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再让我们看到你,就放火烧了你这鬼窝!”

白深山只是静默地立于洞口阴影处,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来人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漠然的沉寂。这目光反而让那几个叫嚣的村民心里有些发毛,最终在几句色厉内荏的咒骂后,悻悻而去。

警告无效,潜藏的恶意便迅速升级为实质性的破坏。他们趁白深山外出寻找食物时,捣毁他辛苦布置了好几天、眼看就要有收获的捕兽陷阱,将腐烂的动物内脏和人的粪便污物,肆意倾倒在他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种着些耐寒野菜的小小菜畦上。他们用拳头大的石块,疯狂投掷他栖身的洞穴,砸得洞口石屑纷飞,那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击在心脏上。到了夜晚,山林间会响起他们刻意模仿的、凄厉诡异的鬼哭狼嚎,试图用最原始的恐惧,将这个他们眼中的“怪物”逼疯、逼走。

冲突,在一次村民试图强行用锄头和棍棒拆毁洞穴入口时,达到了白热化。白深山如同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幼兽,第一次露出了尖锐的、染着血色的獠牙。他手握一根前端削得异常尖锐、在火上烤硬了的木棍,凭借脑海中不断响起的、精准指引他闪避角度和攻击时机的急促意念,以一种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狠厉,嘶吼着冲向那些破坏他家园的人。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对地形了如指掌,木尖数次险险擦过村民的咽喉和眼睛,那股不要命的架势,竟暂时逼退了那几个手持利器的成年男人。他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洞口,衣衫被撕扯得更加破烂,身上添了几道血痕,呼吸急促,但眼神却亮得骇人,像两簇在幽冥中燃烧的、冰冷的鬼火。

村民们惊恐万状地退到远处,看着他那副模样,更加确信他已非人族,是被邪祟彻底控制的、力大无穷且不畏疼痛的怪物。恐慌如同致命的瘟疫,在人群中飞速蔓延开来。

这股由猜忌和恐惧掀起的风暴,也毫不意外地、猛烈地席卷了林雅那个原本还算平静的家。

她的父母,一对本分而怯懦的农户,早已对女儿与那个“不祥之人”的偷偷往来感到忧心忡忡。如今女儿年岁渐长,到了可以议亲的时候,陆续有媒人上门,而村里对白深山的敌意更是公开爆发,甚至见了血光,他们的担忧瞬间化为了雷霆之怒和极度的恐惧。

“孽障!你这个不省心的孽障!你还敢偷偷去找那个扫把星!”母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第一次用如此尖利的声音嘶吼着,用力拧着林雅的胳膊,留下青紫的痕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啊?你想让爹娘在这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吗?你想让我们全家都跟着你被唾沫星子淹死吗?”

“那小子已经疯了!他跟那鬼骨头长在一起了!变成怪物了!你没看到他们都要动刀了吗?你再靠近他,是想被他拖进地狱,还是想让我们家也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父亲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咆哮声震得屋顶的茅草都似乎在簌簌发抖。

他们不再仅仅是口头训斥,而是开始了实质性的囚禁。他们将林雅严加看管起来,如同囚禁一只可能飞走惹祸的金丝雀,禁止她踏出家门半步,去溪边洗衣都要有母亲亲自跟随。同时,他们火速托请了村里最能说会道的媒婆,几乎是半强迫地,要求她广泛相看人家,不管对方是瘸是瞎,只要家境尚可、愿意尽快定亲,他们都愿意考虑,企图用一纸婚约这座沉重的牢笼,彻底斩断这危险而“丢人”的牵连。

为了向全村表明立场,划清界限,林雅那位一向沉默寡言、怯懦怕事的父亲,甚至做出了一个让林雅心寒彻骨的决定——他主动加入了阿虎组织的驱逐队伍,手持着明晃晃的柴刀,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悲壮的坚决。他试图用这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去摧毁女儿心中那不该萌生的、危险的嫩芽,向全村人证明,他们家和那个“怪物”,绝无瓜葛!

山林深处,夜凉如水。白深山抚摸着胸口那节因感应到外界汹涌恶意而持续散发着微弱热意、不断传递着安抚与坚韧意念的指骨,眺望着山下村落那星星点点的、却与他毫无关联的、冰冷的灯火。外界的风刀霜剑,一次次试图摧毁他这方用血泪筑起的、小小的庇护所。而在意识的最深处,那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而破碎的低语,似乎也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感受到的危机,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在一次因村民围攻而受了些皮肉伤、加之怒火攻心引发低烧、神志昏沉之际,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上,紧紧握着指骨,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在迷离的幻觉与现实的交界处,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淡,却蕴含着无尽沧桑、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刻入骨的疼惜的叹息,跨越了万古时空,在他灵魂深处幽幽响起,如同最终章的判词:

“活下去……”

这声音陌生而又熟悉,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地想要依赖、想要追寻、想要落泪的力量。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指骨更紧地按在心口,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活下去。

这已不仅是他个人求生的挣扎,更是他与那无声守护者之间,跨越了生死界限、不容背弃、用灵魂签订的神圣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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