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深夜,瑞州镇一处村庄内。

邬临春推开面前的木门,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入目尽是一片眩目的白。

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但还是如从前的千万次那样踏进了那个凛冽的冬天。

“醒醒、醒醒。”他听见戚行的声音。

云层低垂厚重大雪积了数尺,足以没过小腿,天寒地冻的,戚行身上裹了件大氅,用脚踢了踢倒在路旁的一个雪团儿,雪团儿里伸出一双满是冻疮的青紫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

这时的戚行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色如玉,龙章凤姿,寒风的侵袭下鼻尖有些泛红。

他皱眉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没成想不光没能扯得开,反而被人越拽越紧。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震惊,“光天化日的你这是打算讹我?”

邬临春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带上了笑。他当年其实是没看见这些的,那时的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只剩强大的求生欲令他本能地抓住一切求生的机会。

但他觉得戚行应该就是这样的,他那样的人,遇到路边突然扑来的小乞丐是肯定不会扶的,他只会抬脚踢一踢,若是踢开了,他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若是没踢开……

邬临春闭了闭眼,如果他没有拽住戚行就好了,或者戚行把他一脚踢开就好了。

但世事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远处的戚行一脸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自己,而后朝路边看热闹的客栈小厮招了招手。

等年幼的他醒来,久违的感受到屋子里的暖意时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九泉。

戚行坐在一旁的桌子上端着碗鸡汤喝得正酣,年幼的邬临春闻到鲜浓的香味饿得直咽口水,但他还是紧闭着双眼,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已经醒了然后被赶出去。

比起吃饱肚子他显然更眷恋暖哄哄的屋子和暖哄哄的被窝。

他拙劣的演技很快被戚行识破,戚行放下手里的汤碗,碗底磕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喀嗒”一声清响,邬临春被这一声吓得将双眼闭得更紧。

浓密的睫毛和眼皮上的褐色小痣不断颤抖着。

“醒了?”戚行想掀开他的被子,却被他死死按住,戚行有意逗他,又稍稍用了点力又被他更加使劲的按住,两人你来我往地掀了半晌。

等戚行终于将被子掀开以宣誓自己取得了这场掀被子大赛的榜首时,才发现邬临春已经抿着嘴闭着眼睛流了大半天眼泪了,枕头打湿了大半,睫毛打着绺,眼皮又红又肿。

后来戚行还是将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叫了些汤汤水水的粥面给他填饱肚子之后就要赶他走。

他自然不肯,但他从小就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哄人高兴的话来,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别赶我走,我吃的很少养我不会花很多钱的,我给你挑柴烧火洗衣裳,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你别不要我。”他知道戚行嫌弃他,也不敢再去抓戚行的衣裳。

不要留在他身边,邬临春想。

面前这个被你视若神明的男人只会将你推进万劫不负的深渊。

但戚行最终还是把他留下了,不过心里估计也不大痛快还是觉得觉得自己被个小乞丐给讹了。

于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冻疮的邬临春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从此身上的冻疮一到冬天便发作得厉害,一直过了好些年才消停。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只要你别不要我。

邬临春睁开双眼,那一声声哭求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他从床榻上坐起身,比梦境里年长些许的戚行穿着登云台上的那件鸦青色缂丝水纹长袍端坐在案前,面前假模假样的摆了本书,听见他起身戚行转过头来,“起夜啊?”

那声音的笑意和语气里淡淡的亲昵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邬临春眉头一皱,用力挥开了那扇和梦中一样的木门,但此时窗外并不是银装素裹的冬天。

“你气什么?怪我这么久不来看你?”戚行站到他的身后,声音近乎贴着他的耳朵,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最近有些忙,小春原谅我好不好?”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月光幽幽投进清冷的光,邬临春顿了顿,而后才回过神来火燎似的猝然甩开手闪朝一边,行动时叮里咣啷带翻了门边的铜盆。

这动静惊动了另一间屋子的人,没一会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打开门,睡眼惺忪地朝邬临春问道:“临春叔叔又练剑吗?”

“嗯。”邬临春面色铁青地点点了头,“吵醒你了?”

一边的戚行嘲讽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桓瑜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将铜盆端起放好,摇了摇头,“没有,我起夜呢。”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邬临春,“你白天再练吧,夜里好好睡觉,千万不要像以前一样生病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像个稚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神态也比平常人要迟钝些。

邬临春无论看了这张脸多少年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平静似的答道:”好。”

桓瑜见他答应了,高兴地朝他笑了笑,“我去茅房。”

邬临春点点头。

但戚行此刻又不合时宜的从他身侧探出头来,微凉的手扶上他的肩头,“你不喜欢他,那你将他杀了吧,我不会怪你的。”带着笑意的话语仿佛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心尖上,“我现在只喜欢你。”

邬临春周身血液仿佛都冲上脑袋,又一瞬间退了个干净,他猝然拔剑朝戚行劈去,眼里是森寒的杀意,“滚开!”

只朝前走了几步的桓瑜被这一声暴喝吓得一怔,无措地转头看向他。

邬临春狠狠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他稳了稳心神,温和地朝桓瑜开口,“我不是说你,天太黑了,我陪你一道去吧。”

“你又生病了吗?”桓瑜点了点头,跑过来扶着他的手臂,“没关系,我会照顾你的。”

邬临春勉强挤出个难看至极的笑,抬手重重摸了摸他的头。

等邬临春再回到屋子,“戚行”已经消失了,并非想象中松了一口气的感受,心中闪过的反而是一丝失落。他立在床前站成了一尊毫无感情冰冷至极的雕像,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他低哑地笑了一声,尾音带着些许嘲讽。

邬临春半跪着身,从床底摸出个沾满灰尘的箱子,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一把缠满布条的利剑。他小心翼翼地将布条解开,长剑虽多年未经人使用,剑锋却依旧闪着冰冷的剑光,剑柄上铭刻着两个走笔锋利的小字──无相。

曾经邬临春和他的那柄“藏锋”可谓是威名赫赫冠誉天下,但只有他和戚行知道,青云宗首席弟子的第一柄佩剑其实是眼前这柄“无相”,戚行此生送给他的唯二两件礼物之一。

戚行其人天资卓越位高权重,更是当世有记录的最早突破炼虚期的修士,他一出手必定是当世神兵。神剑认主,但修士必须在结丹之后才能与剑灵有感,邬临春却在还未结丹之时便被“无相”认主。

当年戚行将“无相”赠与他时他简直欣喜如狂,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戚行的一点儿青睐,但一切不过是戚行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这样的东西戚行那说不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私下不知送了多少比这好的给孟禾之,偏偏自己蠢钝如猪,将其视若珍宝,为了这点东西巴巴地凑上去为他肝脑涂地。

邬临春思及此处心中难以克制地泛起了酸意,手上的动作一时不慎竟被剑锋划了道口子,鲜血涌出不断滴落到剑身上,他立刻着急地找帕子去擦。

不料他刚刚起身,一股黑气就顺着丹田猛地冲出涌入剑身,刹那间剑鸣长吟,属于戚行的强大气息瞬间充盈整个屋子。

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邬临春却无暇顾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克制不住的开始咳嗽干呕,手掌却紧紧握上“无相”的剑锋。大股的鲜血很快将剑身染红,长剑不断颤抖,最终“砰”一声弹起,在空中朝一个方向飞了几米后“咣当”砸在地上。

他怔愣一瞬后又想到什么似的,躬下身子边咳边笑近乎癫狂,桓瑜听见动静急匆匆推开他的门,只见邬临春一身血迹满脸泪痕,似哭似笑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戚、行!”

*

戚行站在一处田间无端打了个寒颤,“不应该呀…”他抬眼看了看天上正毒的太阳,“纵欲果然还是太伤身。”

身旁斥巨资买来代步的骡子正低头悠悠吃草,还只挑鲜嫩的草尖吃,戚行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他朝骡子后臀拍了一掌,有些痛心疾首,“不是都说你们骡子因为脾气温和、身体强壮、耐力好而被广泛运用于运输业吗?怎么驮东西可以驼人就不行!”

当今世上修行者众,修行的门法也层出不穷,凡是有灵性的东西都可以修行,妖修、魔修不知几何,但像岑方吟这样以幽魂之身修出金丹的却是只在玄门机密古籍里才有的。

相传数万年前人间鬼修肆虐民不聊生,其势之大一度威胁到九重天,后来天君降大能降世开宗传道天下一心将其一脉尽数诛杀,毁去一切修炼门法,又分立地府,万物一死鬼差即收其魂魄送至黄泉,不叫他有任何修炼的机会,为怕有所纰漏投胎前还需饮能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

因此要在鬼差眼皮底下将一个孤魂野鬼硬扣下来,教其失传已久的鬼修修炼之法可谓是天方夜谭。但这每一步听起来都难如登天的操作居然成功了,饶是戚行都震惊不已。

他那日听岑方吟说教她修炼的人是戚行时便暗道不妙,他的旗号可不是谁都敢扯的。

果然,当他一拿出自己画像便立刻被岑方吟指认出,不光如此她还能清楚的描述出自己小臂上有道半寸长的伤疤。

若要假扮照着身形样貌扮便可,何必连疤痕都不漏,更何况他当年深居简出,也没有机会在人前露出过那道疤。

他的尸体在哪?当年一事过后都有谁接触过他的尸体,才能记住这个对他而言十分隐蔽的伤痕。

况且能够处理他后事的必然都是玄门之中位高权重的当世大能,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些疑问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朝青云宗赶。

但奈何他如今腿脚不便又无法御剑,匆忙中从岑府带出的银两也尽数给了寒筠修房子,浑身上下的余钱连只买得起一匹上了年纪脾气古怪的老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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