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近来赶路风尘仆仆，许久没有正经睡过床铺，戚行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受伤的青年睡在他另一侧的床上，不知是哪个从未照顾过病人的小辈许是怕他冷，将被子拉得极严实，从戚行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鼓鼓囊囊的一团和小半张苍白的脸。
晨曦的微光里戚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街道上开始传来小商贩们的叫声。他翻了个身仰躺着，目光盯着头顶的床幔脑子里思绪杂乱，一会儿想起说有要事离开的孟禾之，一会儿想起身上气息和他极其相似的岑方吟，一会儿又想起自己身死之前的种种……最后的思绪定格在浔州城里邬临春推开喜宴大门时那张带着隐隐戾气的脸上。
邬临春有过像如今的仙盟小辈这样鲜活的少年时刻吗？戚行眨了眨眼心想。
似乎是没有的。
邬临春遇到他时不过六七岁，许是自幼乞讨常常食不果腹，身量还没有寻常四五岁的孩童大。
戚行原是想着随便给他顿饭吃便打发了的，他身世飘零从未打算牵扯凡尘因果。但年幼的邬临春那时已经隐隐显现出了今后聪明又愚笨的性子了，明明已经醒了还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装睡，明明很想留下来但又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只会站在原地抿着嘴哭，逼急了才哀哀切切地说两句可怜话。
戚行下山时年关将近，他极少在青云宗过年，在他看来所谓的“新”的一年同以往的日日夜夜都没什么区别，他也不甚在意，因此那年北边妖族异动，戚行便自请下山镇压。
过年的那一日戚行和邬临春正窝在一处城镇的客栈里，戚行此人虽然是个剑修，但平日生活作风却和一般剑修的清贫刻苦毫不相干。风餐露宿的苦他当然也能吃，但那是不得已的时候，若有选择他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于是戚行如今住的客栈是这座城里最好的客栈，屋子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就连桌子上的菜肴都是找城里最好的酒楼预定的。
邬临春有些拘谨的坐在戚行的对面，戚行这半个多月来虽然去哪都让他跟着，但也从来没有明说要收留他，如今他虽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却依旧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自己那句话没有说对就被扫地出门。
至于戚行，他此前从未带过孩子，更别说是这么小的孩子，他觉得自己走哪都默认身后有个小跟班已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但他不知道年幼的孩子心智再成熟都是孩子，他们猜不透大人的心思，纵使会察言观色的讨生活但有些话不明说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
窗外大雪漫天，屋子里地暖烧得很足，戚行穿了件月白色暗花云纹长袍懒懒靠在桌前。今日菜色好，店家瞧他出手阔绰，还十分上道的送了几坛酒过来，说是乡下农家自酿的，酒香浓郁入口顺滑。
戚行吃饱喝足无事可做便半眯着眼盯着邬临春的脸神游，这孩子不光身量小吃东西也吃得跟猫儿差不多，一次就一点点。
邬临春本就没有安全感时时刻刻怕被抛弃，此时被戚行盯着看更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把筷子放在桌面上，动作极轻，没有带出一点声响，“我……我吃好了。”他抬头看了戚行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吟。
等了一会戚行没有出声，依旧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一瞬间凝固下来。
半晌，邬临春又抬头怯怯看了戚行一眼后像是终于鼓足勇气般站起来走到戚行身边，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拿起戚行的筷子，颤抖着给戚行夹了块排骨，“这……这个好吃。”他的声音也带着颤，“您……您尝一尝。”
“布菜要用单独的筷子。”戚行调整了个姿势。
邬临春闻言立马着急地把筷子放下，仓惶地解释：“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下次…下次不会了！”
这回他的声音不再颤抖了，而是带上了浓浓的哭腔，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要钱一般大颗大颗滚下。
“你怕我。”戚行声音笃定。
邬临春低着头，眼泪掉在他面前的地上，砸出一朵朵透明的烟花。
戚行哪怕坐着都比邬临春高上许多，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他的头顶，“说话。”
城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这巨大的声响似乎给了他一些莫名的安全感和勇气，他头依旧低着，声音小得被窗外的声响盖住，“没有。”
但戚行还是听见了。
“你不是怕我那你抖什么？”
屋子里一片静默。戚行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消磨。
外头的炮仗声里不知何时夹杂了孩童的嬉笑和大人叫唤孩子的声音，一股无名的火立马从戚行脚底烧了起来。
炮仗声更大了，邬临春却沉默着，戚行不悦的加重了语气：“抬头，回答我。”
少顷，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哭皱的脸和通红的双眼。戚行声音带着冷意： “你想跟着我吗？你要是不想我可以给你找户人……”
戚行还未说完邬临春就瘪着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里蓄了一大包眼泪，眼皮一眨又都滚落下来，好不可怜。
“我看不懂。”戚行丝毫没有被他泪眼婆娑的样子打动，“说话。”
“……”
“行。”戚行点了点头，不欲多言起身就要走。
外头半大的孩童许是学着大人的样子点火放起了炮仗，他听到大人焦灼训斥的声音，“你…不听话……不要你了！”
猛地，戚行福至心灵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微微挑了挑眉，但脚步却不停。
就在要迈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邬临春近乎嚎啕的哭声。
“我要跟着你！”他显然是被逼急了，说话时带着哭腔，声音急促而尖锐，“我哪里也不要去！”
邬临春哭声传来的那一刻戚行莫名感到一阵快意，像是他今夜步步紧逼就是为了这一刻。心中的无名火顷刻间消了大半。
“刚刚为什么不说？”他停在门口。
“我害怕！我害怕！”半大孩童尖锐的哭喊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戚行重新走到面前，弯下腰来盯着他通红的双眼，“你怕什么？”
“我怕你不要我，怕你把我扔掉！”
听到这话，戚行终于像是满意了似的，他嘴角荡出一个笑，伸手在邬临春冰凉的脸上抹了一把。
“早说不就好了。”
邬临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打着哭嗝。
“我不会扔掉你的，放心吧。”他听见戚行说。
面前的小孩没有反应，呆呆的愣在原地。戚行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从刚刚便憋着的气总算是喘顺了，他难得的怜爱起面前的小孩来。
他又朝邬临春凑近了些用袖子替他擦了擦眼泪，重复道：“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保证。”
“怎么了，魂儿丢了？”戚行犹豫了下想伸手揽他，不料手刚刚抬起，邬临春就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戚行吓了一跳，他甚少和人这样亲近，下意识想推开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堪堪停住，最终还是轻轻落到临春的后背上，“没事了没事了。”
半大的孩子哭起来说是惊天动地也不为过，戚行拍了他好一会儿那哭声总算了小了些。
戚行稍稍和他分开了些，“你是水做的小男孩儿吗，怎么那么能哭。”
邬临春一抽一抽的，没说话。
外面的炮仗声和孩子的嬉笑声停了，屋子里只剩邬临春的抽泣声和一阵咕噜声。
戚行自然是听见了，邬临春意识到什么来，立刻捂着肚子一脸惊慌的看着他。
“这几天是不是一直没有吃饱啊。”戚行牵过他的手，拉着他凑近自己。
“我说我吃的很少的。”邬临春小小声。
“那现在不用吃很少了，可以很多。”戚行心情很好，也同样幼稚的小小声。
戚行伸手捏了个诀，桌子另一头的碗筷就自动飞了过来，“接着吃吧。”戚行把筷子递给他，有些失笑，“屁大点小孩还学会给人布菜了。”
邬临春看着飘在空中的碗筷一脸震惊，他转头看着戚行，眼神亮晶晶的。
“厉害吧，以后你也能这么厉害。”戚行点了点他的脸颊，“我会教你的。”
邬临春用力点了点头。
戚行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邬临春一口接一口吃着面前的菜，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也没个正式的名字，总叫你小孩儿也不大好，你想叫个什么？”
戚行其实是个相当嘴碎的人，但近年来妖族、魔修蠢蠢欲动，他年纪轻轻修为不俗，不是闭关就是在外平乱，长相固然是上乘的，但又因着是剑修的缘故难免带上了些攻击性，不笑的时候极为唬人。因此整个玄门几乎都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少年天才，戚行自己也从不解释，反而有些默许这种印象存在，整个宗门里只有他师兄言苍知道他私底下是个什么倒霉玩意儿。
邬临春嘴里还含了一口饭，听见戚行的话微微一怔，他慢慢咽下嘴里的东西，有些茫然的朝戚行摇了摇头。
“不知道吗？真的没有什么想叫的名字吗？”戚行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你再想一想呢。”
邬临春闻言放下手中的筷子很认真的想了想，但他没读过什么书，有记忆的日子里几乎都是在乞讨和被人打骂驱逐的路上。
他皱起眉头来，仿佛在思考一件什么天大的难题。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眉眼都带上了一丝雀跃。
“点点。”他朝戚行郑重的开口，这应该是个好名字吧。
这是个什么名字？听着不像是人名。戚行有些疑惑。
没等他主动开口问，邬临春就自己解释了，只不过身声音有些低落，“我以前讨饭的时候，去哪里都被人嫌弃，尤其是酒楼，那些小厮们总觉得我会影响他们生意，每次一过去就把我赶走，有时候还会打我。”他顿了顿，“但是有一家老板很好，他不赶我，有时候还会把客人剩下的饭给我吃。”
什么酒楼的名字会叫点点啊，戚行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又听邬临春道：“他养了条小狗，叫点点，我那时候想我要是能当点点就好了，这样我就天天有饭吃了。”
戚行沉默了，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邬临春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说想当别人家的小狗惹戚行生气了，一时有些慌乱。但戚行刚刚才保证过不会不要他，他的胆子又稍稍大了点，赶忙给自己找补，“我……我不想当他的小狗了，我不叫点点了。”他说这话时有些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我现在只想当你的狗，你给我取名字……”
戚行本来还在为他说的前半句话而有些无措，没成想这傻孩子转头说了句让他更无措的。
他很快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孩儿全须全尾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一开始浑身脏兮兮的，但是洗干净了不说多可爱吧也还算周正，脑子也没有问题，那说明可能家里遭遇了什么不测才沦为乞丐的，从小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到这么大也没人教过他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戚行蹲下身子，扶了扶他的肩，“不用害怕，我没生气。”
“真的？”邬临春声音又变得小小的。
“真的。”
“但是这种要当别人小狗的话以后不能再说了。”戚行声音温和，却又带了点严肃，“人就是人，不会也不能当什么小狗的。”
邬临春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明白戚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戚行说了，他记住就行了。
人就是人，不能当小狗。
“现在是冬天，过了冬天就是春天了。”戚行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如果不是刻意的，就总是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笑意，“春天就要到了，你以后就叫临春怎么样。”
邬临春的回答渐渐远去，听不清了。
戚行猛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撒到茶案前，脑子昏昏沉沉的，他翻身坐了起来，阴沉着脸用力地捏了捏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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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