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师徒(三)

和寻常师徒不同,规矩这种东西,在他们之间从没立过。

从第一次见江南行开始,赵璟就知道此人实在不拘小节,想起来要端长辈架子时尚且端庄,想不起来,那就是比狐朋狗友还轻佻随意。

赵璟一向尊敬师长,在长辈面前的礼数做得滴水不漏。但习惯了这种这种随便的氛围,嘴一快,直接“你”来“你”去,江南行也没有什么意见。

这样想来,他确实有过很多不敬之举。

赵璟反省了一番自己的作为,怀着认真受教的心态走进室内,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方云雾缭绕的汤泉。

他转头疑问:“师尊,这是……”

江南行抱着手臂,下巴朝那里一抬:“下去。用我帮忙推你一把吗?”

赵璟连忙摇头,手放到腰带上时犹豫几瞬,三下五除二去了外袍,穿着雪白的中衣把自己泡进汤泉里。

中衣领口稍高,恰好能遮住颈部。

这一处被鬼王拖行时留下绞首似的勒痕,最初是血红的,此时已成为淤青,用治疗术法和外敷草药也消不去。看着是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只有痕迹,并不疼。

燕流云和兰凌枝看见了,但没有多问。师尊不同,若叫他发现,定是要很当回事的。

不知为何,赵璟不愿如此。或者说,羞于、耻于如此。

江南行盘腿在岸边坐下,微微俯身,随手撩了下水花,确认还够热才放了心。

水波荡漾,喉间早已没有知觉的淤痕微微麻痒起来。

赵璟伸手触碰那块淤痕,有些诧异地抬头问道:“师尊已经都知道了吗?”不然怎么一回来就给他泡疗伤汤泉。

“我又不是偷窥狂,哪里‘都’知道了?”江南行哭笑不得,“只是你每回都要灰头土脸一身伤地回来,我提前预备好罢了。”

他伸手扒拉开赵璟按住领口的手:“别藏着掖着,让我看看。”

赵璟下意识捂着脖子往后缩,一抬眼与江南行威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又乖乖松手仰头。

被水雾熏染得微湿的衣领被剥开,微凉的指腹有些重地抚过喉间。

赵璟不自在地偏头,这样引颈受戮的姿态仿佛裸裎相对,叫人很没有安全感。

江南行收回手指,一缕细若游蛇的黑气缠绕在他指间,仿佛一只小蛇,伺机还要咬上一口。

他垂眸瞥了这黑气一眼,那黑气骤然炸开,如烟花碎屑般散落飘飞。

他的眼底沉着幽暗之色,却在抬眼的一瞬间变成赵璟所熟悉的轻松,仿佛之前的浮光掠影只是错觉:“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鬼物来找你麻烦,你得更加勤奋地修炼才行。”

“要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再招惹麻烦?”

“十年内,元婴。”江南行笃定道,“修出元婴,至少能保护你不被轻易夺舍。在鬼眼中,你现在就是一个完全敞开、毫无排斥的容器,无怪乎个个都眼馋。”

十年元婴,听起来几乎是个不可能的计划。哪怕是在人均单灵根、幼时入道的道清宗,能在弱冠年纪修到筑基圆满,都称得上天纵奇才,更别说结丹。而金丹之后才是元婴,宗内元婴期的师兄们,无一不是修过好几个甲子才得已突破。

但赵璟向来不会对他提出异议,点头称好。

然后被虎摸了一把发旋,原本还算整齐的发顶都被揉乱了。

对上一双弯弯笑眼。“真乖,现在把遇见了什么事都给我说说吧?”

其实仔细回忆起来,也尽是些无厘头之事,但江南行听得很专注。

赵璟把自己泡进汤泉里,只露出脑袋,声音咕噜噜的:“鬼王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但有一句不知是真是假……我与师尊的哪个故人肖似吗?”

江南行认真思考了一番,道:“你要这么说,无情峰的徐道友年轻时与你确实颇为相似,汴京梁氏的长公子也是个小正经,但他孙子都会跑了,还有南陵的县令……”

“……”赵璟顿觉问了个很错误的问题,“师尊别念了。我还有个事想问,破万法这把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把主动倒贴又过分嘴碎的剑,他进来之前就挂在门外了。

江南行眉头微挑:“你竟然挑的是它?这剑是用天外陨铁打造而成,若是凡人使用,发挥不出十之一二的威力,除非剑主已经合道。”

赵璟点了点头,这样想来,即使是名剑,也确实少有人能驾驭。就是可惜要以后才能真正使出威力了。但他心中疑惑没少:“那它为何还愿意跟我走,在我手中岂非明珠蒙尘?”

江南行拿着个白玉葫芦舀水,一瓢瓢地从赵璟头上开始浇:“可能与你有缘吧。我也想知道,为何越流霜也无缘无故的喜欢你。”

“我也不知……师尊,我不是真要在这里沐浴吧?!”

赵璟被浇了几下感觉不对劲,一说话就接一嘴水,咕噜咕噜跟金鱼似的。他伸手夺过了葫芦,谴责地看向岸上衣冠整齐、浑身干爽之人。

江南行看见这种被欺负了要反抗的眼神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哎呀,顺手的事。”

他伸手讨要那个葫芦,赵璟却把葫芦往背后一收,莫名其妙犟劲儿就上来了:“是在这个地方沐浴顺手,还是给别人浇水顺手?”

话一出口赵璟就后悔了。他怎能这般捕风捉影地盘问师父?道歉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得江南行懒洋洋的回答:“都有。”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我就是这种风流成性的人呀。”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但却叫赵璟听出来别样的意味,他心里倏然一沉。

预感到接下来江南行说出来的话不会合自己心意,赵璟把自己又往下泡了泡,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上,垂眸不语,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江南行道:“我生性轻佻随意,行走江湖又难免碰见几个有趣人物,出言调戏几番时是出于真心,但转头依然弃若敝履。饶是如此做派,也有不少人放在心上,非要逼问我一个说法,可见有时我确实拿捏不住分寸。”

他斟酌着措辞:“若你因此苦恼,是我的不是,但也着实不值当。”

这番话放在师徒之间,称得上言辞恳切了。赵璟心绪百转千回,心情复杂,最终只吐了一个泡泡:“所以其实……师尊对他们是没感情的吗?”

“有很多事没感情也可以做。”江南行低头看着他,柔软的唇瓣开合间,却吐出轻柔但无情的话,“具体的不需要对你细说了,我的意思你是明白的,对吗?”

半大少年心性多少叛逆,向往更加成熟自由的世界,因此往往会将这份渴望转移到某个状似自己理想的人身上。

但人无完人。有阴私的人,不可能稳稳地托住这份希冀,一旦暴露冰山一角,这种幻想便会骤然破碎。

一个强大随和的师长对自己关爱有加,自然令人心生喜悦,但若是一个本性风流之人的甜言蜜语,没几个人会当真,甚至还会将那些自认为越轨的言行都视作习惯使然,总之绝非是自以为的偏爱。

常人大多都这么想。

但赵璟显然并非常人。

他忽然从水中站起来,发丝还滴滴答答落着水,一脸“我不相信”地反驳:“你要真是你说的那种人,就不会说那么多来打消我的念头,而会觉得‘玩玩也可以’。”

江南行被这番“玩玩也可以”的大胆言论震了一下,无奈道:“我忙着应对别人都来不及,哪有这个时间精力?”

“那我就更不介意了。”赵璟又潜入水中当一只乖巧的水母,“师尊就算好一百个,难道就排得上我?于我而言,师尊是放浪不羁还是雅正端庄,都没有什么差别。”

江南行突然发觉自己可能想错了:“那你图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璟索性实话实说:“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管是闲聊还是教育,别不理他不管他就好。

江南行有点隐隐的后背发毛,费解道:“你是真不怕我上报掌门,给你换个师父啊。”

……说实话,赵璟还真不怕。

想扫地出门早就一扫帚下去了,还用得着这一番晓之以情、汤泉疗愈。

但……万一呢?真不要他了,那该如何是好?

就凭师尊这来去如风的作风,跟天人永隔、不复相见有什么区别?

赵璟一想象那孤苦无依的画面就禁不住黯然神伤,在汤泉中往前走了几步,抓住江南行的衣袖,但不敢太用力:“若不是有师尊的那道剑气护佑,我今日或许就回不来了。”

他姿态放松时脊背也挺拔,像株被霜打了的青竹,垂眸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瞧着还以为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江南行:“……”

赵璟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麻烦,但师尊从来不嫌弃,还如此护佑,恩同再造,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是好。”

江南行:“…………”

赵璟本来没这么投入,但一认真想象就一发不可收拾,简直是伤心欲绝,一低头眼眶就不争气地开始发热:“如果师尊要这么做,可以允许我逢年过节来拜见你……您吗?绝非纠缠之意,我只是想送一些亲手置办的礼物,来报答教养之情。”

这样的话,一年到头还有那么些日子可以见上一面。虽然有些难受,但也比直接分道扬镳更好,这个最坏的结果他可以接受。

赵璟鼓起勇气一抬头,发现江南行的表情不知为何,略有些扭曲。

这眼神,就仿佛御前侍卫在看一个故作柔弱假装摔倒以博帝王怜爱的舞姬,而他就是这个舞姬。

江南行一把拽回自己的袖子,抖了抖,唰的一下拉过来屏风:“泡你的吧。水凉之前自己出来!”

赵璟茫然地看着他瞬间远离:“我出……”

“回你房间。”修长匀称的身影映在屏风后,勾勒出极好的身形,屏风后的人认命般叹了口气,“以后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想东想西,你就自己收拾好包袱滚蛋。”

意思是这一次就这么算了?

赵璟心下顿时一松,但也有些不解。

实话实说的威力竟如此大吗?

啊,好凉~[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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