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门前，门楣中央嵌着夜明珠。

柔和的珠光里，青衣站在廊下值夜，瞥见墨九，兀自翻了个白眼，扭过脸去。

墨九抬眸，苟不理如同一只猫头鹰蹲在屋顶上，正和他对视。

“……”

本来只是偷偷来看看的。

杵着犹豫了片刻，墨九这才继续走到褚苍知门前。

“你要干什么？”青衣面色不善。

墨九没理会他，溜达到侧墙边，推开点窗户缝隙，从缝隙里瞄了下床帐里头的人。

白纱帐中，隐约有道人影正沉眠着。

即便只是这么匆匆一扫而过，瞧见点模糊的轮廓，难以言喻的羞愤感便如决堤的洪流，朝墨九劈头盖脸的淹过来。

手指不由得紧紧攥成拳头，他猛地转过身，背靠在墙上。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后腰以下与墙壁碰触时，隐隐感觉到那里轻微的钝痛，像是在提醒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墨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反应，等他察觉到褚苍知的碰触时，已经是脑袋一片空白，不受控制的就……

褚苍知放肆的嘲笑犹在耳，这样的奇耻大辱，简直难以忍受。

墨九握紧拳头，眼底泛起无边的怒意。

褚苍知！褚苍知！你个混蛋褚苍知！

就算现在我在你眼里只是个侍卫，你也不能如此肆意妄为。

墨九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与其说是恨褚苍知折辱自己，倒不如说是恨自己的不争气。

他堂堂一位仙君，竟然被徒弟按着腰打了屁股，更可恨的是，竟然还出了那样丢人的事情！

碰！墨九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

青衣惊讶的朝他看过来。

苟不理也跟偷瓜的猹似的好奇张望，心说这人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跑来这里和一堵墙过不去？

我的身体一定是受‘春风度’的影响，才会如此奇怪。

没错，一定是！

等我恢复修为，定要寻法子将褚苍知这段记忆抹去，只要抹去他的记忆.......

墨九正出神的想着，毫无预兆的，寂静中忽然响起道模糊的声音。

再模糊，这熟悉的称谓，墨九瞬间就听清楚，背脊倏地僵住。

声音，竟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墨九转身彻底推开窗户，床上褚苍知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

“不要……墨九仙君.......”又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从他口中呢喃出。

墨九急忙把耳朵贴近窗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秘境……”

秘境？！

墨九手脚发凉，褚苍知真的记起在灵虚宗的事情来了？！

青衣这时候也听见褚苍知在讲梦话，只是奇怪的‘咿’了声，他们家王爷之前是不讲梦话的，难道是被雁七这个家伙传染的？

屋里褚苍知还在说着什么，外面已经彻底听不清楚，墨九在原地犹豫须臾，旋踵走到房门前，轻轻推门而入。

“诶！”青衣赶忙向前想要阻拦，忽而身体被什么定住，到嘴边的话卡在喉咙里，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雁七，光明正大进了他家主子的房间。

屋内碳火烧得很足，比之今日下午来的时候要暖和许多。

“可恶……我不要结契……”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和他结契……”

连做梦都在害怕啊，墨九眼神微黯，默然凝立在床榻边，垂眸看着褚苍知，嘴角无声的浮起苦笑。

看来当初的自己一心想做任务，只将他收为徒弟算是阴差阳错做了件好事。

契结易结难解，若自己那时候听从执无的话，糊里糊涂和褚苍知结契，那褚苍知从灵虚宗离开之后，留在他身上的契印，将是伴随他终生的噩梦。

对于徒弟，刷得了好感度也好，刷不了也罢，缘来聚，缘去离，墨九并不想成为谁的噩梦，叫人记一辈子。

似褚苍知这样的人，结契的对象应当是苏向兰那样的，说起来，那个凝波水眸有万般深情的姑娘，好像要嫁给太子当侧妃了。

褚苍知心里应当是难过的吧？

压下心中那股酸涩的失落感，墨九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伸手替褚苍知掖了掖被角。

手腕处忽而一紧。

墨九浑身骤然绷紧，下意识就要甩掉那手跳窗而逃。

耳边突然传来道急促的喊声：“这是化天炉秘境？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墨九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勉力试探的问：“你，你醒了？”

没有任何回答，褚苍知眼睛依旧紧闭。

墨九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等了会，再没有任何动静，悬在半空的心才慢慢往下落回胸腔里去。

还是梦话。

事到如今，已经可以确定，这些话就是褚镇北方才要让他留意的。

皇室为了巩固统治，果然日日盯着化天炉秘境不放，但褚镇北如何能肯定褚苍知会在这两天说这些话？

难不成他们在褚苍知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墨九若有所思的盯着褚苍知缠着绑带的脑袋。

修行界清除人记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进入他人的神府直接抽出记忆，往往是以一个人，一样东西，一句话，一种颜色……等等某一特性的事物去抽离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

执无定是对褚苍知用的这种法子。

但这样做，会让人损失“过多”记忆，进而损伤灵识，会让人变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且嗜睡，严重的话可能会变成白痴。

今日冲出正院，那一路上，墨九就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能将褚苍知的记忆拿掉一块，又不伤他。

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既简单又安全的方法。

拂尘符！一种遮蔽符篆。

墨九想，以自己的修为，稍事学习，应当能以念力绘制出这样一张五品符篆来。

此符的使用方法极其简单，直接趁对方不注意拍入对方天灵盖就行。

它能够依照画符之人注入的念力，去“蒙住”指定记忆，并非摘除，不会有任何不良后遗症。

这个符有个缺点，就是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被拍了符篆，甚至连怀疑都不能，若是对方稍有怀疑自己中了符咒，这道符就会在对方的识海中消失，功亏一篑。

后世有人将拂尘符的画法逆转过来，使其变成一道凶险的魈漓符。

魈漓符的使用方法和拂尘符类似，直接趁对方不注意拍入天灵盖，且它并不忌讳被受害人察觉。

魈漓符会将受害人平日里无法记起，实际上还残留在神府里的边边角角记忆，在睡梦中有序的编织起来，补出来八成相似的记忆。

此符凶险在于——补出记忆同时也在损耗巨大的元气，直至死亡，被施符者恢复记忆后，最多只能活半年。

若是褚苍知中了魈漓符的话，半年后褚苍知身死，他的身体会被红丝虫占据，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寄生体！

墨九想到此处，脸色骤变，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向褚苍知的眉心，须臾，颓然收回手，身体微微颤抖。

——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去探褚苍知的神府。

是否有那样一道魈漓符的存在，想要知道答案，只能从太子那里下手了。

墨九不再干呆着，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但他却忘了，褚苍知还抓着他的手腕，错身间猛地一拽，褚苍知躺在床上的身体被他拽得一歪。

墨九反射性回首，恰好与睁开的幽潭深眸相对。

墨九似被火烫，忙不迭撇开目光。

褚苍知缓缓撑着手肘挺起上半身，面色苍白挽留：“别走。”

不似白天的张狂，此刻褚苍知的声音里竟然透出些脆弱。

“我有事。”墨九根本没敢回头看向褚苍知，目光落在自己从外面推开窗户缝隙处，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变成只蚊子飞出去。

“别走。”褚苍知低低的，越发显得脆弱，偏生一双深眸却掩不住贪婪和一丝戏谑，紧紧盯着墨九通红的耳朵。

墨九悄悄将余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覆盖着褚苍知的手，不似他的声音那般脆弱，反而有种让人挣脱不开的强势。

“陪陪我，好不好，陪陪我，阿七......”一声声带着祈求意味的低喃，唬得墨九心烦意乱。

褚苍知何曾这般求过人？

墨九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这个时辰，太子褚镇北应当已经休息，自己贸然去问，必然引起太子的怀疑。

事情要弄清楚，却也不能叫那边的人看出端倪，眼下该先从褚苍知这里查问。

“你今日在琴香阁二楼摔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感觉被人拍到头？”

褚苍知摇摇头：“当时太混乱，我记不清了。”

墨九蹙眉：“你再好好想想，这很重要。”

褚苍知捂着头，低吟一声：“我真的记不起来，我头好痛。”

今夜的褚苍知很奇怪，像是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平日的咄咄，处处透出些无助。

墨九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只见往日那张英俊的脸，如今煞白如霜，满脸痛苦之色。

心里就这么一软，靠近床榻，弯腰扶着褚苍知的肩膀让他躺下。

见他躺好，墨九立刻背过身向外走去，道：“我去找大夫来。”

褚苍知慌忙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不放，嗓音里面竟透着些任性的稚气：“不，不要大夫，你给我揉揉我就不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太深的缘故，那双平日里深不可测的漆黑瞳眸，此刻全然的懵懂，似被遗弃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与白天按着他打的那个顽劣的家伙判若两人。

墨九从未见过褚苍知这幅模样，心乱如麻。

在他的记忆中，褚苍知始终是个倔强桀骜的人。

他就像是一匹孤狼，栓上链子也驯养不了，哪怕偶尔顺从那么一下，也是为了让主人放下警惕，好出其不意，扑上来咬一口。

墨九以为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脆弱的一面。

但是现在……那样的眼神就在面前。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他蓦然生出无边的怜意。

想到褚苍知从小在皇宫不受宠，五岁就被送到边境吃苦搏命，九岁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搏杀出功名，竟被至亲算计，“嫁”给一个凶名在外的人。

在灵虚宗遭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得了机缘，最后还被毁成废人，回到皇城，还要继续被人算计。

先是红丝虫寄生，现在又是肮脏手段的暗算。

无论褚苍知他怎么精于算计，这些苦都是他亲身一一挨过的。

可怜他机关算尽，受尽苦楚，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自己这个妄想救他于水火的人，至今帮不了他什么，甚至还给他添乱。

“是我无能，帮不了你。”

想得太过入神，墨九不自觉地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褚苍知目光落在他脸上，嘴角温柔的勾了勾：“这与你何干？今天无论你在与不在，他们都会对我动手。”

墨九不解的望着他：“你明知道洇城是龙潭虎穴，为什么非要呆在这里？”

褚苍知握着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淡淡开口：“我不甘心，我要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褚苍知温色的双眸深处似宛若埋着森森白骨，目光犹如割肉的刀，要将那些陷害他，侮辱他的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切割下来。

在这般地狱归来的嗜血目光中，墨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就如同自己想要回到灵虚宗一样，褚苍知也有豁出性命都要做的事情。

就算他根本斗不过巍巍宫墙里的人，自身都难保，也不会放弃。

他们师徒二人倒是还有相似之处。

既然大家有各自的要做的事，分开才是最好的。

墨九摇摇头，如今这种时候，叫他怎么舍得下褚苍知独自离开。

更何况就算有金莲黑陶埙，自己回到灵虚宗，身上的锁灵楔也会被执无所控，弄不好自投罗网不说，执无一怒之下怕是会杀了李穆。

他的确需要找个人帮忙，褚苍知也需要人帮忙。

“阿七，可愿答应我，不要再去琴香阁？”

墨九想事情正入神，听见褚苍知的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琴香阁”三个字，现在他最怕的就是听见褚苍知提起与下午有关的事。

琴香阁他不可能不去，眼下的形势不利，金莲黑陶埙更加得尽快拿到手里。

今天粗长点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第 7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