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烬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宣告,如同最阴冷的跗骨之蛆,缠绕在郁行初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凝辉宗,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冰寒沉寂。面对云澈偶尔带着担忧前来探望,送些新做的点心或丹药,他也只是勉强应付几句,便以处理事务为由将其打发走,眼神里的疏离和疲惫难以掩饰。
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宗门事务来麻痹自己,将自己彻底埋入卷宗和巡逻之中,不给自己留下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然而,每当夜深人静,那魔头猩红的眸子和冰冷的话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带来一阵阵心悸和后怕。
下一次……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的威胁,远比直接的伤害更令人煎熬。
就在这种焦灼不安中,时间又过去了十日。
郁行初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尊离去,已经快整整一个月了。
这极不寻常。
晏离是凝辉宗掌门,宗门事务繁多,他虽修为高深,但素来责任心极重,极少会离开宗门如此之久。以往即便外出,也多在半月内必定返回。像这次这般,临近一月却毫无音讯的情况,几乎从未有过。
郁行初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千机阁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竟需要耽搁如此之久?难道……并非江系舟的借口,而是真的遇到了什么连师尊都觉得棘手的大麻烦?
这个念头一起,担忧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压过了对殷玄烬的恐惧。
他坐立难安,在殿内来回踱步。几次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冰冷的传讯玉符,又强迫自己放下。
师尊交代过,让他与长□□同处理事务,他岂能因私心频频传讯打扰?或许师尊正处在破解关键阵法的紧要关头?
他逼自己忍耐,告诉自己这亦是心性修炼。
可又一日过去,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郁行初再也坐不住了。
他最终还是拿起了传讯玉符,斟酌了许久词句,注入灵力,发出了一道极其简练恭敬的讯息:“师尊安好?宗门事务一切如常,不知千机阁之事可还顺利?弟子郁行初恭请示下。”
玉符化作流光飞入天际。
郁行初屏息等待着。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天际毫无动静。那枚传讯玉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以师尊的性子,即便再忙,也断不会对宗门的传讯置之不理!除非……
郁行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除非师尊遇到了什么意外!甚至可能……无法回复!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猛地站起身,第一个念头便是立刻动身前往千机阁!无论如何,他必须亲自去确认师尊的安危!
然而,脚步刚迈出,却又硬生生顿住。
师尊离去前,明确交代他与几位长老代为处理宗门事务。他若此刻擅自离开,宗门若有突发状况,该如何是好?他身为代掌事务的大弟子,岂能如此不负责任?
一边是师尊可能遭遇不测的强烈担忧,一边是肩头沉甸甸的宗门责任。
郁行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心急如焚,却又动弹不得!
他焦躁地在殿内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殿外空无一物的天际,期盼着那抹熟悉的冰蓝剑光会出现,却又一次次失望。
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快步走出大殿,寻到了正在处理庶务的几位长老。
“诸位长老。”郁行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师尊离去已久,行初心中甚为挂念。方才传讯问候,却未见回音,恐千机阁之事另有蹊跷。行初想前往探视,宗门事务,暂且劳烦诸位长老多多费心。”
几位长老闻言,也是面露讶异和些许担忧。晏离掌门确实从未离开如此之久。
“大师侄所言有理,掌门久去未归,确不寻常。”
“只是……大师侄你若离去,宗门……”
郁行初沉声道:“行初会尽快往返。若有紧急事务,可凭此玉符联系于我。”他取出一枚特制的传讯玉符交给为首的长老,“一切,便拜托诸位了!”
交代完毕,郁行初不再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身形一闪,便化作一道凌厉剑光,冲出凝辉宗山门,朝着千机阁的方向,全力疾驰而去!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尊,千万不能有事!
剑光撕裂长空,郁行初将速度提升至极致,心中被不祥的预感和对师尊安危的强烈担忧填满,一路风驰电掣,不过一日功夫,便抵达了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千机阁地界。
千机阁坐落于一片巨大的山谷之中,四处可见高耸的机关塔楼和盘旋巡逻的木质飞鸢,与凝辉宗的清冷仙气截然不同,充满了奇巧匠气。
郁行初甚至顾不上通传,直接亮明身份,语气急切地要求面见掌门师尊。
引路的千机阁弟子见他神色焦急,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他引至一处防守极其严密、遍布各种精巧机关阵法的核心大殿之外。
“清霁仙尊正在与我阁主在内探查核心阵法,请郁道友稍候,容我通传……”那弟子话未说完。
郁行初却已等不及,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生怕晚一步就会看到不愿看到的场景,竟不顾礼节,一把推开殿门,径直闯了进去!
“师尊——!”
他焦急的声音在踏入大殿的瞬间,戛然而止。
预想中师尊被困、苦战、或是受伤的场景并未出现。
大殿内,无数精密复杂的齿轮和光缆缓缓运转,构成一个庞大而玄奥的阵法核心。而阵法中央,晏离一袭雪白道袍,纤尘不染,正负手而立,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闪烁不定的阵纹。而千机阁阁主江系舟,则站在他身侧稍靠后的位置,手里摇着他那从不离身的机关扇,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轻浮的笑容,正指着阵纹对晏离说着什么。
两人姿态……看起来竟有几分并肩而立的和谐?
听到破门声和郁行初那声急切的呼喊,殿内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晏离琉璃色的眸子落在他身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并未言语。
江系舟则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更加玩味的笑容,摇着扇子啧啧道:“哟?我当是谁这么大火气,原来是郁师侄啊?怎么?这才一个月不见,就想师尊想得紧,都追到我们千机阁来了?”
他话语里的调侃和暗示意味十足,目光在郁行初和晏离之间来回扫视。
郁行初僵在原地,看着师尊完好无损、甚至气息都比在宗门时似乎更沉凝几分的模样,再听着江系舟那令人不适的调侃,一路上的担忧焦急瞬间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窘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的闷气。
原来……没事。
不仅没事,看起来……相处得还挺“融洽”?
自己那番心急如焚、甚至不顾宗门事务跑来,倒显得像个自作多情、沉不住气的笑话。
他脸颊微微发热,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涩意,恭敬地对着晏离行礼:“弟子……鲁莽。只因师尊久去未归,传讯亦无回复,弟子心中担忧,恐生变故,故此前來探视。见师尊安好,弟子便放心了。”
晏离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略显凌乱的发丝和因急速赶路而尚未平复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开口:“无妨。此处阵法干扰甚强,传讯玉符或受波及。”
他的解释简洁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郁行初心中那点因为被忽视而生出的细微委屈,瞬间被这简单的解释抚平了大半,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失落笼罩。原来……只是阵法干扰。
“原来如此,是弟子多虑了。”他低声道。
江系舟在一旁看得有趣,扇子摇得更欢了:“哎呀,晏离兄,你看你这徒弟多孝顺懂事,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确认你安危,真是令人感动啊!哪像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巴不得我死外面别回去呢!”
晏离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对郁行初道:“此处阵法修复已近尾声,再过几日便可返回宗门。你既来了,便在此等候一同回去,亦可观摩千机阁机关之术。”
一同回去?还要再等几日?和这个江系舟一起?
郁行初下意识就想拒绝。他一点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看江系舟对师尊献殷勤。但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师尊的命令,他不能违抗。
“……是。”他只能低声应下。
接下来的两日,对郁行初而言可谓度日如年。
他被迫留在千机阁,看着师尊与江系舟一同研究那复杂的大阵。江系舟总是有意无意地凑近师尊,找各种话题搭讪,虽然十次里有八次都被师尊冰冷的无视或简短的“嗯”“否”挡回,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而师尊……似乎也并未表现出丝毫不耐。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郁行初则像个多余的影子,跟在后面,心神不宁。他一方面告诫自己,师尊之事非他能过问,自己这般在意实属不妥,另一方面却又控制不住地去关注那两人的互动,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他甚至忍不住想,师尊迟迟不归,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阵法复杂?还是说……也有那么一点,是因为别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他何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胡思乱想?
终于,在两日后的大清早,阵法修复彻底完成。
晏离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直接对郁行初道:“走吧。”
甚至没有与江系舟多做告别。
江系舟倒是追了出来,摇着扇子,脸上带着惋惜和不舍:“这就走了?晏离兄,下次若再有这等‘难题’,小弟还得找你呢!”
晏离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
郁行初跟在他身后,看着师尊那冰冷决绝、毫不留恋的背影,再对比江系舟那明显带着失落的表情,心中那团闷气忽然就散了不少。
原来……师尊对他,也是如此冷淡。自己之前的那些担心和吃味,现在看来,真是……荒谬又可笑。
他收敛心神,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彻底压下,快步跟上师尊。
两道剑光升起,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千机阁地界。
回程的路上,晏离依旧沉默寡言,郁行初也更不敢多言。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前方那抹雪白挺拔的背影,心中一片混乱。
担忧是假的,牵挂是真的。
尴尬是有的,庆幸也是有的。
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或许,只是错觉吧。
他摇摇头,将一切杂念摒弃。
安然归来,便好。其他不该有的心思,需彻底斩断。
踏入凝辉宗山门,熟悉的冰雪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神稍定。
弟子们见到掌门归来,纷纷恭敬行礼。晏离淡漠颔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凝辉殿。
郁行初跟在他身后,正欲如同往常般行礼告退,却听到前方传来清冷的声音:“行初,进来。”
郁行初脚步一顿,心中微紧。师尊单独唤他,所为何事?莫非是责怪他擅离职守,私自前往千机阁?
他收敛心神,垂首应道:“是。”
步入空旷冰冷的凝辉殿,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晏离并未走向主位,而是停在了殿中央,转身,琉璃色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他。
“此行,你有何看法。”他问道,语气一如往常,听不出情绪。
郁行初心中念头飞转,师尊是问千机阁阵法之事?还是问他擅自前往之事?
他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垂首恭敬道:“千机阁机关阵法精妙绝伦,弟子见识浅薄,未能窥得门径。师尊与江阁主通力合作,破解难题,令弟子钦佩。弟子擅自离宗,前来探视,鲁莽之处,请师尊责罚。”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所有个人情绪完美隐藏。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郁行初能感觉到师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具有穿透力,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就在他以为师尊会出言训诫或询问细节时,晏离却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郁行初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师尊身上那缕熟悉的、冰冷的冰雪气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千机阁那种机关运转特有的金属锐气。
他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行克制住了,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避开那过于接近的视线。
“仅是如此?”晏离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半分,“你匆匆而来,到底为何?”
郁行初呼吸一窒。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察觉到了什么?
他稳住心神,语气更加平稳官方,甚至带上了几分刻意的疏远:“弟子愚钝,只因久未得师尊讯息,恐生变故,忧心宗门无人主持大局,故此前去。见师尊无恙,便安心了。除此之外,并无他念。”
他死死咬定“担忧宗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绝不泄露半分私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郁行初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他感觉师尊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低垂的眉眼、紧抿的嘴唇上细细扫过。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错觉的叹息。
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抬了起来,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因赶路而略显凌乱的一缕发丝,将其拢至耳后。
那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试探?
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耳廓。
郁行初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师、师尊?!
他难以置信地猛地抬起头,撞入了晏离那双近在咫尺的琉璃色眸子中。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冰封千里,而是沉淀着某种极其深沉、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几乎要将他吞噬!
“并无他念?”晏离重复着他的话,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逼问的意味,“那为何……不敢看为师?”
郁行初瞳孔骤缩,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师尊他……他怎么会……?!
这突如其来的、逾越了师徒界限的举动和问话,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阵脚!
他看不懂师尊眼中那复杂的情緒,更无法理解这举动背后的含义!是试探?是惩戒?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慌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涌了出来,他害怕被看穿,害怕那冰封之下可能隐藏的、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弟子……弟子……”他语无伦次,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大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声音都变了调,“弟子不敢!师尊若无事,弟子……弟子先行告退!”
他甚至不敢再看晏离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凝辉殿,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直到冲出大殿,冰冷的山风扑面而来,他才如同溺水之人般大口喘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耳廓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令人战栗的触感。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眼中充满了惊惶、困惑,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压抑的悸动。
师尊他……到底……
他不敢再想下去,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可怕的触感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彻底甩出脑海,脚步匆匆地逃离了这片让他方寸大乱的地方。
凝辉殿内,晏离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仓皇逃离的背影,缓缓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指尖之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缕发丝的柔软触感,和那瞬间变得滚烫的皮肤温度。
他琉璃色的眸底,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涌动着更为幽深难测的暗流。
良久,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低语,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
“果然……还是这个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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