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姬如镇内寒气未褪,但远处已隐隐变了天色,能看得清脚下地砖的花纹了。
那蛾子虽然飞得慢,可个头小,又不带妖邪之气,找起来并不轻松。
在窗外和墙角寻觅了半晌不见踪迹,一回头,隐约见街上有亮光闪了一下,常念又继续追了过去。
这么一路走一路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处熟悉之地。
脚下的纹路与触感在梦中重复了无数遍,即便是闭着眼睛,常念都不会走错。
他抬眼看去,熟悉的巷子口与梦中的景象重叠,甚至连那个背影,都分毫不差。
“师尊……”
顿时,常念定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不知此时自己究竟是身处梦中,还是踏在人间,而方才匆忙结束的梦里,裴若生又是另一副模样。
几方重叠,常念只觉得恍惚畏惧。
“不是叫你回去么,怎么又偷溜出来?”
话音刚落,常念仿佛得了指令的傀儡,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走到裴若生近前扮可怜。
“师尊,徒儿错了,只是昨夜捉的邪祟跑了,所以才出来寻。”
原本应该拽着裴若生衣角的手,此时却因为那场荒唐梦而停滞在半空,不敢再近一步。
他一边委委屈屈说着,一边觑着裴若生的眼色。
只见裴若生神色未变,甚至不肯转身看他,似乎气得不轻。
“师尊您……怎么了?我肯定改!”
“常念,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常念的双眼已经瞪大。
原本还在揣测对方心思的他,脑海瞬间空白,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师尊,我,我……”
他说不出“没有”二字,只能一个劲儿地叫着“师尊”,祈求他能饶自己一命。
可裴若生并不心软,甩袖朝巷子深处走去。
巨大的恐惧之下,常念的五感有片刻的失灵,他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仿佛胸口有千斤重担般难受。
这时,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师尊发现了,他不要你了。
“不,不。”
常念手脚并用地踉跄着往前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后又停了下来。
他用力摇摇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觉得虚假。
望着远处那个即将消失不见的背影,常念狠狠心,转身跌跌撞撞朝自己住的客栈去了。
他要去找裴若生。
他不想发疯,不想重蹈覆辙,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
招呼常念回去后,裴若生又陆续捉住了两只邪祟,与常念罐子里的那个无异。
熬到了后半夜,镇子里再无异动,裴若生这才带着捕捉到的东西回到了客栈。
对面的房间安安静静,细听之下,呼吸绵长。
裴若生安心进屋,研究起了这两只邪祟。
虽说是邪祟,但当裴若生将它们捉到面前后,它们身上的邪气就收敛了不少,变成了两只人畜无害的蛾子。
蛾子在裴若生用法术编织的牢笼里飞舞,看上去能力低幼,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他伸手将蛾子捉在手中,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反倒是自己的手上沾了不少蛾子的鳞粉。
“奇怪,难道捉错了?”
正疑惑着,门口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裴若生扭头看看窗外未明的夜色,有些不解,但还是去开了门。
只见常念站在门口,神色委屈。
“怎么了?”
“师尊,徒儿做了噩梦。”
他蹙着眉嘟囔着,似乎还沉浸在可怖的梦境之中。
闻言,裴若生立刻让他进了门,安慰他梦境都是虚幻。
“师尊……”
常念不好好坐着,走过来靠在他膝头撒娇。
“好可怕啊师尊。”
这让裴若生有些哭笑不得。
他轻柔地抚摸着常念的发顶,调侃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啊?”
常念哼哼唧唧地反驳着,并不觉得害臊。
“那你梦到了些什么?跟为师说说。”
闻言,常念靠在他膝头顿了一会儿,才喃喃道:
“师尊,梦中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什么?”
“我真的杀过人,对吧。”
裴若生心头猛地一跳,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慰道:“不,那只是心魔的幻术而已,你什么都没做。”
“可是师尊,噩梦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在我还小的时候,而心魔进入我的身体,是在盛会上。”
裴若生的身子不受控地一僵,只见常念从他膝上抬起头来,眼神认真得过分。
这令他十分警觉。
“师尊,你骗我。”
常念说得笃定,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神。
“为师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再被控制!”
裴若生的手不自觉颤抖着,他握住常念的双肩着急忙慌道:“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就好,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可眼前的常念陌生得可怕,眼神中的冷漠令裴若生心慌意乱。
只见他忽然朝裴若生的面门轻吹了一下,顿时,裴若生的眼前一黑。
他听到常念跑了出去。
前世的画面涌上心头,裴若生吓坏了,立刻起身去追。
然而房门一开,竟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他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浓黑淡去,他看到了常念的脸。
“师尊……”
“常念,不要去!”
他立刻握住常念的臂膀,惊魂未定地劝阻道。
门外的常念此时也懵了,他绝少看到这样惊慌失措的裴若生,心里担心又疑惑。
“师尊你怎么了?不要去哪儿?徒儿绝不去,您说。”
“不要让心魔掌控你,你不是想让为师多看看你么,为师就在这里,你看着我,不要去。”
尽管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但常念还是连声答应下来,扶着他回屋子里坐了下来。
“好,好,徒儿不去,徒儿哪儿都不去。”
即便此时一头雾水,但方才在巷口的恐惧也因为看到这样鲜活的裴若生而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终于可以确认,刚才令他方寸大乱的师尊,恐怕只是心魔制造的幻象罢了。
那么师尊呢?师尊又是遇上了什么?
常念低下头,看着紧紧交握的两只手,心底刚被压抑住的荒唐念头又涌了上来,令他呼吸急促,胸口燥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心冒出了汗,那紧密接触的皮肤发红发烫,叫他羞愧难当。
等裴若生终于冷静下来,常念才不露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与裴若生拉开一些距离,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问询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敲门进来,说做了噩梦。”
“‘我’,说了些什么?”
闻言,裴若生看着他认真道:“常念,你记住,那只是个噩梦,你没有杀人,为师没有骗你。”
闻言,常念愣了一瞬,又忽然正色问道:“师尊,我回客栈后,你还碰上了什么?”
“我捉到了两只邪祟,与你罐子里那个别无二致。但奇怪的是,它们只是两只普通的蛾子,它们身上的邪气消失了。”
说着,裴若生朝桌上看了看。
只见法术编织的牢笼中,只剩下了一只蛾子胡乱飞扑着,另一只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
“什么?”
“我刚才离开客栈出去了一会儿,根本没有因为噩梦来找过您。”
常念蹙眉看向那只蛾子,笃定道:“这蛾子有问题。”
闻言,裴若生愣了一下,随即燃了一张传讯符。
灰烬闪着微光汇聚,里面浮现出了一张脸。
“嘛呢我的好师兄?”
尽管天色尚早,但池尽溪看起来却不是刚醒的样子。
“你这是……”
“刚忙完。”
池尽溪侧身展示了一下身后忙碌的弟子们,道:“一到晚上,被寄生的人总是格外躁动。”
“尽溪,你认识这个么?”
裴若生开门见山,将那小笼移到了池尽溪面前。
“呦,这不是云姑子么,它的鳞粉有毒,可以制造幻觉,不过和心魔比还是有所不同的。”
此话一出,裴若生微微松了口气。
“嗨呀,原来这地方有云姑子,那你们记得多捉一些给我送回来!哦对了,防护的办法就是不要接触鳞粉,吸进去也不行!做到这些就行了。”
“师叔,那这蛾子为何会显现出邪祟气息?”
“多半是因为这里的云姑子吸收了不少人的精气,违逆天道,故而如此。”
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山上的情况后,池尽溪便结束了这次通讯,临了还不忘催他们去捉蛾子。
“一定多捉一些啊!定湘宫那边肯定要,咱们也能留一些用!”
微光缓缓散开,两人却是相对无言。
裴若生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简直肠子都悔青了,只能寄希望于常念并没有注意到。
然而等了半晌,常念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只是扣着手指盯着地上发呆。
“咳,那,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休息,等到了后晌,我们便去捉蛾子。”
常念乖乖告退,没有一丝疑虑。
直到他的足音消失在对面的房间内,裴若生悬着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去。
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他还是不想常念知道前世的事情。
他本就身负心魔,若是知道前世的结局,心魔恐怕只会滋生更盛。
“算了算了,他若问起,我就装不知道,大不了就说我看到的人是尽溪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当白天裴若生出门时,还是在门口踌躇了半天。
“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睁开眼睛,神色如常地打开门扇,却听到斜对面的门扇也一同开了。
顿时,师徒二人面面相觑,裴若生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心境也随之打破了。
“师尊早。”
“呃,早。”
裴若生故作高深,飞快地看了常念一眼后,立刻朝楼下走去。
走了几步后才发觉自己过分匆忙,都忘记了微笑,恨不得能上楼重来一次。
好在常念并不追问,甚至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灼人的视线。
裴若生一抬头,那视线就转向了别处,可一低头,便能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孩子,不会是起了疑心却又不敢追问吧?
“常念。”
裴若生突然抬头,害得常念来不及收回视线,连手里的碗筷都碰得叮当轻响。
“师,师尊。”
“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为师说的?”
常念呆愣一瞬,随即抿嘴摇头,垂下脑袋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见状,倒是闹得裴若生心里痒痒,恨不能成为常念身体里的心魔种子,进去看看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寒山:啧啧,常念心里想的东西,恐怕不是你这个年纪能看的。
裴若生:?
池尽溪:哦豁?!
裴若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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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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