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生仰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第四层忽隐忽现的微微光亮。
他没有直接破窗而入,而是一步步从楼梯踏上去,又一步步走到了那盏悬灯所在的位置。
“常念?”
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常念慌乱中将书藏在了身后。
见是他来了,又顺从地将书握在手里,从地上爬起来拱手拜了一下。
“师尊。”
“这么晚不回去休息?”
“呃,我,今天课上讲的东西我没太明白,就想过来看看书,跟上师尊的进度。”
这话一出,裴若生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
前世时的常念从来都是弟子中的模范,自己也就不怎么为他操心,可如今看来,自己果真是失察,竟没看出他背后的辛苦。
要是能多关心他一些,也不至于没能及时发现他的反常。
想到这里,裴若生的心又颤了颤。
他半蹲下身去,心疼地摸了摸常念的头。
“常念,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来找我,不要觉得为难。”
“那岂不是太麻烦师尊了,师尊有这么多弟子,若是我占了太多时间,别的弟子该怎么办呢。”
“为师确实没法面面俱到,了解到每个人的情况,但为师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掉队。你们自然拜入暮云峰门下,你师伯、师叔还有我,就应当对你们负责。”
裴若生笑得轻浅又温和,如同一卷细麻,干净柔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你不用替为师担心,你们能好好的才是最紧要的。”
裴若生站起身来,拉着常念的手腕想带他离开,却不料这孩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师尊,您有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妖邪可以影响人的记忆吗?”
“你说什么?”
裴若生不由得警觉起来,抓住他的肩膀细问。
只见常念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最近梦中经常梦到,梦到……”
“梦到什么?”
常念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我,我看到我满手鲜血,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催着我杀人。”
说着,常念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然而他的眼神直愣愣的,仿佛是在透过裴若生看着什么。
“他说,师尊不要你了,师尊更喜欢别的徒弟……”
“常念……”
“杀了他们,师尊才会看到你,杀光他们!”
常念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是被什么人附身了一半,疯狂地叫嚣着。
“常念!”
这让裴若生异常震惊,他抓住常念的肩膀,蹲下身摇晃着他。
“常念,冷静下来,为师在这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在裴若生的安抚下,常念逐渐恢复了神志,他的眼神再次聚焦,看向了裴若生。
“师尊……”
“为师在这儿。”
“师尊,这一切,都是梦而已,对么?”
“对,只是梦,你好好看清楚,你没与杀人,你更不能被人蛊惑去杀人。”
闻言,常念的眼眶里含了泪光,他瘪了瘪嘴,声音委屈地问道:
“师尊,梦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吗?”
“对,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若生的回答笃定,他一下子将个子还不高的小常念紧紧抱住,一遍遍地告诉他:梦里的所有都是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安抚好常念后,裴若生便带着常念回到了自己清净无人的林间小筑。
一方面是不想打扰别的弟子,另一方面则是想先看着常念,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将常念安顿到一间客房后,裴若生一个人在书案前思索着常念所说的东西。
难道,常念梦到的就是他前世所经历的事情吗?
他说他的耳边有人在讲话,在鼓动他杀人,所以那些杀戮真的不是他干的?
对,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儿,他摊开教学日志,标好日期,郑重写道:
常念前世之杀戮必有苦衷,或为妖邪蛊惑教唆,必须查明真相,避开前世祸端,还常念清白与公道。
另,教学进度还需调整,以免弟子们有所疏漏。
-
本就已经耗费了半晚时间,因而夜色并不太长。
裴若生睁开眼睛,结束了打坐。
他思虑片刻,放轻了手脚想去客房看看常念的状况。
在路过窗户的当口,常念正巧打开了窗户,两人甫一对上目光,都有些惊讶。
“师尊?”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又做噩梦了吗?”
隔着窗户,常念摇了摇头。
“是睡不着吗?”
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裴若生顿时有些担心,便快走两步,走进了屋内。
“师尊……我梦到的东西,是真的吗?”
闻言,裴若生脚步一顿,接着拉着常念坐了下来。
“别瞎想,恐是被什么邪祟缠上了。”
“是么。”
裴若生没接话茬,用法术温了壶水,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跟为师说说,你那天梦到了什么,务必详细一些。”
常念低头不语,两手握住水杯,浅浅抿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比如,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有没有和现实特别不同的地方?”
听到这儿,常念忽然抬起眼来看了裴若生一眼,随即又垂下目光,在桌上逡巡了一圈,这才犹犹豫豫开了口。
“我梦见,在一个镇子里……我好想比现在年长一些,我没有穿弟子服,是一身黑色的衣裳,我还有两个捉妖的东西……”
说着,常念的手也在比划着,指了指自己腰间。
“一个葫芦的,还有一个银壶。”
听到这儿,裴若生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因为他隐约记着,前世他安顿常念下山时,的确给了他一个捉妖的银壶,而他所描述的穿着也和死前是一致的。
“然后呢?你在做什么?”
“我好像……还看到了师尊,雨好大,师尊说,说……”
“我说了什么?”
在裴若生的追问下,常念两手纠缠,低头蚊吟道:“师尊对我很失望。”
说完,常念怯怯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如同一只没人要的小狗崽子。
“师尊说完就走了,师尊不要我了……”
“常念,这些都是梦境!”
裴若生蹙着眉头,虽然心里仍是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头绪,但当即还是先安慰起了常念。
“为师不可能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更不可能随便说出这样的话。再者,你下山历练的过程中,为师根本没有去过……”
“去过什么?”
在常念的注视下,裴若生堪堪止住了话语。
“咳咳,为师的意思是,你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你还小,为师是不可能抛下你的。”
“唔。”
两人沉默着,低头啜饮着那杯已经有些凉的水,只余林间叶声簌簌。
“师尊,您会讨厌我吗?”
面对常念突然的发问,裴若生只觉得没来由地心疼。
前世时,即便是临死前,常念所要的也只不过是让自己看他一眼。
从他说出口的那一刻,裴若生就已经心软了。
他很想问问常念,下山的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更想知道,在暮云峰上无数个平淡的年岁里,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可惜情势所迫,自己的法力又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这才一时冲动,想要赌一个重新来过……
他伸手摸了摸常念没什么肉的脸蛋,喃喃道:“怎么会。”
“可我这么笨,总要您操心。”
裴若生摇了摇头,笑得温柔和煦。
“只要你能平安快乐,为师就已经很开心了。”
尽管前世的事情仍让人云里雾里,可在这一刻,裴若生突然觉得,不管自己能否查清真相,能顺利回溯到现在,就已经值了。
只要他把常念带在身边,看着他,不再让事情重演,那自己就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几年过去,常念已经长成了青葱少年,疏朗挺拔。
初春才至,林间还留有薄雪。
裴若生正给常念开小灶,带着他在自己的院落练习。
院中的常念身着暮云峰扁青色的弟子服,正提着剑给裴若生展示,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让刚刚十七的他显得潇洒非常。
然而裴若生还没高兴多久,常念手中的剑就脱出手去,眼看就要砍中他自己的肩膀。
不过不等那剑接触到常念,裴若生就已经快步上前拽着常念的胳膊一拉,帮他躲过了意外。
当啷一声,佩剑落地。
“刚才怎么了?还好吗?”
“谢师尊,我刚才手腕扭了一下,没握住剑。”
“这样啊。”
裴若生脸上笑笑,心中却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惆怅。
前世的常念分明实力很强啊,怎么重来一回反倒这么弱了?
而且自己现在还经常给他开小灶,按理来说应该更强才是啊……
“师尊,您是不是……生气了?”
常念的声音满是自责,一双黑瞳竟能透出水似的,显得特别招人怜。
“没有,为师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毕竟再过一年多就该下山历练了。”
“师尊,徒儿会认真练习的,一定不会让师尊担心的!”
“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但也不用太逼自己。”
“师兄!”
一道张扬明亮的声音突然横空而至。
池尽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回来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灰,鞋子上还扎着一些苍耳和鬼针。
手里则拎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看样子才十四五岁,据说是某次出去闲逛时捡回来的,直接就收了当关门弟子了。
“呦,又给小呆瓜开小灶呢?”
池尽溪把那有些头晕的小徒弟搁在地上,咧着嘴又开始嘴欠了。
“啧……”
“好好好,常念,小常念。”
眼见裴若生又要生气,池尽溪毫无骨气地立刻改口,转而便将手搭上了裴若生的肩膀。
“师兄,听说了么,化鼓城附近出现了很多妖邪,洛玉宗抓不尽,他们宗主已经飞信邀请各大门派去切磋了。”
这是从老一辈修仙门派起传下来的一项不成文的活动。
当遇到棘手的事件或者妖邪肆虐的地方时,如果附近的门派解决不了,便会广而告之,邀请各个宗门前来参与。
既是为了除魔卫道,也是个互相交流切磋的机会,因此这样的协助反倒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盛会。
每个宗门的尊者都会带自己的徒子徒孙前来,不仅可以互帮互助清理邪祟,还是个让弟子们见世面的好机会。
不过裴若生第一个念头并非什么降妖除魔,而是想起了前世这次盛会的经历。
前世时,这次的协助之行来了相当多的门派,大家与城主商议好,将化鼓城空出来两日,专用来瓮中捉鳖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当时却莫名出了一些乱子,几个门派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竟惹得数个门派中的一些弟子和几个前辈发生了冲突,连暮云峰都折损了四个弟子。
到现在裴若生都没想明白,几乎是惯例一般的盛会,大家怎么会心中没数,闹成那个样子?
不过此时的裴若生却有些暗自庆幸,自己这回既然重来,那一定要做点儿什么,至少也该保护好暮云峰的那几个弟子,避免重蹈前世的覆辙。
“得了得了,咱赶紧着去跟掌门师兄商量一下。”
池尽溪打断了裴若生的思绪,一手拎起身边还犯晕的小孩儿,一手拽着裴若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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