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

第二日,苏沪一早便醒了。

与其强聒是醒得早,倒不如将话说开些。回到久别重逢的故地,又被安排在翟妧曾经待过的这间屋子落脚,整晚合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苏沪虽不知祁沉郁究竟是否蓄意,但心中的揣测早已**不离十。

即便如此,他还是清醒着上了勾。

苏沪伸手推门,正欲去催促一声顾釉瓷,不料对方却先从隔间里闪了出来。她立地盯着苏沪脸上一晃而过的惊讶,随即做出一副失语的表情,眉眼间堆着还满是孩子的稚气。

“干嘛这么看着我?你难不成……是来催我起床的?”

“只不过第一次遇到不赖床的小孩,另外……”苏沪应到,正要开口提醒,顾釉瓷就已经很是机灵地补上了一句“师尊”。苏沪点点头,示意她跟上自己,随即携了剑,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熟悉的记忆在周围簇拥,他不用多想也知道集会的地点定被安排在了须有池。还在远处,过招时剑刃碰撞的声响就隐隐传来。喝彩声、谈笑、判官的叫嚷,鱼龙混杂在眼前小小的一片空地上。苏沪倒是庆幸顾釉瓷一路问这问那,他无暇多顾,只不过方才从“赖床”二字说起,他险些都要将长祭门里几个晚辈疏于管教的事尽数抖落出来了。

脑海里浮现出冬天里的几个被子团,不等第二幅画面完全上演,苏沪就慌忙将眼睛睁开了。顾釉瓷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跑上前握住苏沪的手,但仍是无济于事。

很清楚的一个全貌,血色的,二十多万年前他躲在石狮子背后窥见过。残荷泡在腥苦的池水里,淹没了晨光里被褥的香。试武台上还是那十几具尸体,或正或仰地,倒着,残肢挂在毁去一半的雕像上。石栏边还有两个背对靠坐,左边那少了条右臂的,苏沪旁系的师兄,他在空南山第一个埋下的。

他很少会对不熟悉的人生出几分亲切感,只是那日这位师兄下山归来,被一群孩子围住,也顺手给了路过的苏沪一块酥糖。

曾经的甜味返上喉来,记忆化开,引得唇齿间尽是苦涩。苏沪回神,低头瞧见顾釉瓷换了副表情,正盯着不远处几个嬉笑打闹的孩子,攥着拳头,样子像是在隐忍什么。

“想玩就去吧,我不拦你。”苏沪轻轻推了推她,但小家伙还是一手抓着他的衣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她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将攥着的手松开了。

“……师尊,我们走吧。”

说完这句话,顾釉瓷就撒下他自己朝前方跑开了,苏沪这时才听到一声尖细的叫喊,是从刚才那群孩子中间发出来的。

“看那小杂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原来也就是个怂包!”他看见顾釉瓷的身形顿了一下,随即步子又加快了。苏沪心里不悦,刚想开口阻止,但另一个声音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扫了那个方向一眼,看见站在他们身后旁观看戏的同门修士。几个人注意到苏沪,纷纷咳嗽几声,别过头去。

“喂!你小点声!”

“怎么了!你还管上我了!那小杂种就这个德行。他们长祭门也都一样,不就是爹妈都不要的小野……”

那个词还没来得及出口,顾釉瓷就已经冲上去把这个高她一头的男孩一脚踹在了地上。几个修士纷纷上前想拉,但见苏沪阔步走来,又都你推我搡地躲远了。他走近这两人的时候,顾釉瓷正揪着对面人的领子怒吼,右手握成拳状,是一副准备干架的样子。

“你刚说谁爹妈不要!你敢把那个词说出来试试!”她脖子气得通红,见苏沪过来,才放下拳头,费了好大劲咽下这口气。底下那位被吓得一愣一愣,是哭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顾釉瓷站起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拉住苏沪的手。

“怎么不打了?”他笑着,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

“不打了,一会又要替长祭门得罪人了。”她拽着苏沪的袖子,朝地上那个孩子努了努嘴,催促着他快些离开。

“无妨,你们小孩子之间,不打紧……”

话还没说完,苏沪就感觉到手上一松,顾釉瓷像是得了许可,飞速朝欺负她的人身上补了两脚,已经在跑回来的路上了。那个男孩刚刚站起身,又被一下子踹倒在地,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响亮起来。苏沪瞧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无奈笑笑,拉上顾釉瓷伸过来的手,又继续向前走了。

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了两三场,按理说每个宗门都应有人参加,但苏沪还有宗主会谈傍身,顾釉瓷又年纪不够,自然是去不得的。她站在栏板前盯着长祭门后面那个丑陋的“弃”字,不留神被刚从试武台上扶下来满头是血的人吓得直吐舌头。苏沪看着她蹿到自己背后,摇摇头,眉头紧锁。虽然明说的规矩是点到即止,但几乎每场下来,台上的不是输家负伤,就是两方挂彩。

可先辈们给这里取的名字明明是试武台。

台沿上染了点血的白玉栏一直和须有池连在一起,这里与萧月坛正堂不远,苏沪远远能看见赋华屋前走出一名手持卷轴的修士。他知道自己该离开的时候到了,蹲下来拉着顾釉瓷,准备向她交代几句话。

“你就在这里安心待着,我顶多去两个时辰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遇到刚才那种事,就机灵点,别和他们硬碰硬,等我回来给你撑腰。”

“我不要。”顾釉瓷撇着嘴,瞥了一眼台子旁边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这里的人,可比是市井上那些粗俗多了,我才不和他们待在一起。”她嘟囔着,上前抱紧了苏沪的侧腰,“打也不得,骂也不是,谁惯着他们啊,一天天真是的……”

她师尊叹了口气,想挪步,却被顾釉瓷这个的挂件缠住了腿。苏沪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耍无赖,最后还是没能拗过对面的一顿死缠烂打。

他真是被这小家伙拿捏住了。

站在赋华屋前,周围基本都是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的大人物。一个身着青金色长跑的修士从正厅出来的时候,苏沪脸色铁青着,在她身边冷哼出声。众人纷纷行礼,口中念着“祁宗主好”之类的客词,只有她师尊腰板挺得比谁都直,似乎没意识到手里的力道已经把她捏得生疼。

顾釉瓷急得拍了他两下。

祁沉郁站在“赋华”的那块匾额下环顾一周,眼神扫过苏沪的时候看不出来几分惊讶。他从最上一级台阶慢慢悠悠踱步到他面前,先弯下腰问了顾釉瓷几句,直到听见她一一答了,方才肯直起身来。

“二十五万年没见啊,苏宗主。”祁沉郁拍拍他的肩膀,装出一副笑容,“黎儿近来可好?”

“他好与不好,与你何干?”苏沪回敬给他一个假笑,随即冷了脸,“祁宗主,何必呢?你天天扣着这副面具,就不怕哪天有人把它揭下来,让大家都看看这皮相下面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祁韵黎……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两人周围是一圈竖起的气障,旁人无法听见,苏沪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祁沉郁不作回应,连话也没听完就径直略过了他身侧,其他人纷纷跟上前去,嘘寒问暖声一时间又重新响了起来。

顾釉瓷牵住他的手,默默跟在队伍最后。

座谈会开在云间阁,那里无论摆设坐席,样式都像极了皇宫。祁沉郁位在上座,和几位亲近的宗主谈论帮派事宜,底下七七八八的旁门小类低声交谈,直吵得苏沪耳朵生疼。

毕竟空难山上整日清净,多年来再没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室,他一时还是不能习惯。苏沪不得不喝茶醒神,恍惚间回了还在萧月坛听学犯困的日子。顾釉瓷在旁边拿起一块糕点,刚咬下一口就丢手放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把嘴里的那一半再吐出来,只得皱着眉咽下去,转头连忙找苏沪求援。

“好难吃的点心,这也太甜了吧。”她接过对方递来的水,咚咚两下灌下肚,“买这个的人,品味也太差了点。这么齁的东西,到底是谁在吃啊!”

“那么大一块糕点,谁像你一次吞一半。”苏沪又递给她一杯茶,暗自庆幸自己从来不吃这些,转头间余光瞟到祁沉郁的桌上。他微微皱眉,疑惑祁宗主这一向爱吃甜的人竟是一口未动。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顾釉瓷端起杯子喝下一口,又开始面露难色。

“怎么了?”

“好苦。”她眉头直抽,忙咽下去端起另一杯水喝。苏沪无奈地看着她,小声要顾釉瓷安静些。旁边的几个修士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碍于宗主在场,倒是不敢多说什么。

“行了,离结束还有很长时间。你要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睡一会。”苏沪一发话,见她果真就立刻黏了上来,一个多时辰过后,顾釉瓷睡眼惺忪地被拉着出了门。

才刚走出中庭,苏沪就瞧见昨天那个刁难他的修士有些慌张地跑来,附在祁韵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然而祁宗主只是点头说他知晓了,神色却并没有什么起伏。苏沪对岚羌阁的内务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刚才的对话里说了什么。他转头朝向另一边,这才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来找他理论的人。

“阿疏,就是她么?”对方语气不善,似乎来势汹汹。苏沪斜了一眼面前带着怒意的人,高一些的那个修士年龄较大,像是七八十万岁的样子,手里牵着几个时辰前出言不逊的男孩,眼睛似乎才刚擦干净。苏沪本以为顾釉瓷会躲在他身后,都已经想好了替她开脱的说辞,不料那小家伙却一个健步冲到他面前,表情里带着点生气,可又不缺几分骄傲。

“就是我,怎么了!”顾釉瓷亮出尖尖的小虎牙,吓得对面孩子往后退了一步。那个修士拽住他的胳膊,不肯让他钻到自己身后,一面看着苏沪,先礼节性地欠了下身。

“道友,敢问方才这两个孩子争执的时候,你可在场啊?”

“我在。”

“这位姑娘,可确是你宗门内的学徒?”

“是。”

“那目睹他们争斗,道友为何不将二人拉开?你看阿疏,”他说着撩起男孩的裤脚,腿上是几个肿起的印子,“他当时很久都站不起来,虽然伤不及骨,但还请道友务必给个说法!”

苏沪没有立即回应,淡淡望了那个孩子一眼,又看了看抱臂作无语状的顾釉瓷。衣铺里堂九娘的话一时在耳边响了起来,他既不怒,也不笑,看着她,淡淡说了句踢得好。

声音并不算不大,但在场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不等对面开口,苏沪就觉得背上一沉,不知是什么东西飞过来粘在了他身上。平静的脸色瞬时换了副模样,他生硬地扯开来者的手臂,顾釉瓷被二人险些误伤,不得不为自保向后退开两步。

“别生气嘛,苏宗主,既来都是客,别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再说,您都那么大岁数了,又何必去欺负一个孩子?”祁沉郁手下那名副使摇着他的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一下苏沪的肩头,方才慌张的神色已经全然褪去,他又重新换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站在这里的,到底谁是主谁是客,想必你心里清楚得很。”苏沪的脸冷得厉害,顾釉瓷一时被吓住,也不敢贸然上前去碰他。站在月门前的祁沉郁嗅见动静,拨开人群正向这边走来。苏沪没有察觉,只听得背后刚来论理的那个修士不知正向谁低声问着。

“苏宗主?那个空南山长祭门的苏沪?他不应该有五百万岁了吗?就算样貌年轻,但他身上至多只有两百多万年的修为,我还以为……”

“如何呀,小友,莫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苏沪一哂,藏起半点慌张,暗自运气迫使灵力的涌动旺盛一些。手心微微出汗,他自己已经察觉到了,祁沉郁从余光中走了进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

“还请苏宗主莫要怪罪!在下是候君山准松阁的修士常翎,师父她老人家戴孝在身,不便赴会,这次是我带领师弟妹们前来,这才让门下众人失了礼数。这位是师弟姜齐河,他刚满二十一万岁,正是年少气盛,若是心急冲撞了您,还请宗主海涵。齐河他本性善良正直,定不是……”苏沪看向那人旁边站出来行礼发话的另一名修士,着一袭纯色的干净衣裳,气质倒与甘哲有几分相似。不过他的注意力倒是被这语速极快的一段话吸引到了别的地方,苏沪微微扬眉,打断他圆场的话问了一句。

“你刚说……他叫什么?”

“……在下姜齐河,是准松阁的修士。……方才是我有些着急了,多有失礼,给您老人家赔罪了。”那人被师兄暗地里推了好多下,终于才肯有些不悦地回应,但是期间一直低着头,苏沪方才也没有多细看他两眼。可这名字和年纪都太过惹人在意,他也承认自己在听到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二十一万岁,和他那个白眼狼的大徒弟差不了多少,甚至连性格里的那几份倔都是一样的。苏沪也暗叹这二十多万年灵力损耗带来的副作用着实不小,即使各个地域有着时差,在往常,也不至于能让他将一个二十万岁的人错认到七八十万,即使那人的面相确实是要老成一些。

“不必赔罪,就算非要道歉,也不应该是你。我问你,你可知道,方才你口中那个阿疏,是为什么被我这位小徒弟教训了?”

“我想……苏宗主,我只是想,就算是小孩子之间玩闹,也大可不必做到动手的份上。”姜齐河的语气比之前要弱一些,但还是倔强着不肯松口。

“哦?那不如请你去问问阿疏,他那时自己说过什么?”苏沪看了一眼他拉着的孩子,那个男孩正努力想要挣脱躲到常翎身后,“到时候,你们不如再想想,还要不要再来找我,再来找长祭门讨个说法了。”

“苏宗主,过了吧。”祁沉郁终于从围观的行列走上前来,走到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童言无忌,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我看这孩子腿上的伤不轻,长祭门按理来说是该赔偿点损失。”冲苏沪说完,他又转过身去,朝人群摆了摆手,“一点小事,诸位也都不必围观了。”

众人闻言纷纷散去,依依不舍想凑热闹的,看了两眼也都被同门的拉着拽走了。只是离开时也留不下什么好话,声音七七八八的,柄柄刀尖无一不对着苏沪,连顾釉瓷跟着站在原地,也都要被误伤。

“欺负小孩子,这算什么!”

“这苏宗主听说人品难评,原来这么小肚鸡肠。”

“长祭门第一次到访,就是这种德行吗?”

“长祭门,你光听这名字,还好意思把‘娼妓’挂出来!”

“……”

这些细小的议论声,苏沪听见了,祁沉郁听见了,姜齐河也听见了。常翎满脸写着尴尬,行礼的姿势一直保持着僵在半空。顾釉瓷正想揪住那个始作俑者,不料人却跑得快,一溜烟连影子都不剩了。最终是苏沪抬手把常翎的礼挡了下来,紧接着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旧日的大师伯。

“祁沉郁,怎么样?听别人这么辱你昔日宗门,心里是不是挺快活啊?”他的冷笑憋在嘴角,可怎么也扯不起来那股嘲讽的劲。顾釉瓷待在这四个男人中间,躲也不是,藏也藏不住,偏生苏沪还将她的手拉着了。

即使在市井上混了很久,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可怕的氛围,尤其现在发怒的人还是她师尊。一路上也不知苏沪是攒了多少怨气,才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顾釉瓷也是刚意识到其实他的脾气不好,只是苏沪一忍再忍,都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她,才抛出了那番与他行事风格背道而驰的话。

原来对于她师尊的看法,她从一开始就没错过。苏沪本就是敢爱敢恨的人,看不惯恃强凌弱。无论受过什么委屈,喝过什么苦水,那都是要一一讨回来的。顾釉瓷的眼睛里泛着星星,不知觉间,已是被拉着走开了很久。

“终于回神了啊?想什么呢?我刚都不忍心打扰你了。”

“没什么,就是些讨厌的人、麻烦的事,我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对了,师尊……”顾釉瓷看着他,眨巴眨巴自己水灵灵的眼睛,“空南山上我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你也给我讲讲嘛。”

“想听啊?”苏沪轻轻哼了一声,顾釉瓷欣慰地终于看见他真心笑了。她同时也不自知地弯着眼角乐着,蹦跶着将一旁的鸟都惊飞了。

“说嘛说嘛,我们长祭门的肯定都是大好人。再过几天就回山了,我也要提前了解了解嘛。”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苏沪牵着她走上木桥,却一时顿了步子。

“……师尊?”

“……没事,只是这里变样太多,我好像认不得路了。不过也好,我们就在这里转转,也好过回去再碰见什么烦心事。”他继续向前走着,穿过一排长长的亭廊。原先苏沪最喜欢的那些景墙都已经消失不见,想必是沾上太多血腥,拆掉了,怕怨魂寻迹而来。一框一景的旧日已经散了,他再也看不到堂前摇动的梨花,看不见窗棂上映下的竹影。红水河畔曾是连片的山脉,从前从这里看去,就是一幅云横雾绕的水墨画。

“师尊……今天的事,还是我太……”

“好了,不必认错,错本就不在你。照你那大师兄的性格,出手肯定比你还狠,少说也要让他赔上一条腿的。”苏沪在半路上拐了弯,朝着更偏僻的地方走开,顾釉瓷不明所以,只好勉强跟上他逐渐加快的步伐。

“你也看到了,这次本不想带你来,就是因为走着一趟其实并不愉快。你三师叔和四师叔都留在山上了,五师叔带着你几个师兄师姐下山除祟,现在肯定还没有回来。”苏沪又走了一段,一边庆幸此时众人都聚在院前,氛围倒还算是清净。

“你三师叔叫楚涟莺,小时候性格也像你,还有四师叔肖林青……”他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翟妧,“她温柔内敛,善良体贴。至于你五师叔……”

“……”

“五师叔怎么了?”顾釉瓷见他半晌不吭声,催了一句。

“算了……一会再说他。”苏沪想起郎正带着的那群家伙,一时间有些头疼,“三师叔的大徒弟魏鸢,挺活泼开朗的。两个小徒弟邢浔刑悦,也才刚和你一样大。周尧洛许拾扉这两个,都是你四师叔的手底下的,还有路小远……”

“师尊,那五师叔的徒弟呢?”

“他呀,还没有。朗正那一天照顾好自己都费劲,我还指望他教学生?”苏沪叹了口气,突然埋怨自己是怎么一时冲动就把七个孩子全交到了那小子手里。顾釉瓷倒是异常兴奋,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围着他这里蹦那里蹦的。

“师尊,你呢你呢?”她呲出一颗小虎牙,满眼期待地看着苏沪,“我的师兄师姐们呢?”

“一共三个,都是年纪不小的师兄。最大的那个叫江祁,二师兄温凉,三师兄甘哲,他们多数时候都挺好相处的。甘哲不大爱说话,倒是喜欢看书,或许是因为山上孩子没几个和他谈得到一起。温凉呢,性行淑均,虽然慢热,但是很会照顾人。至于你大师兄江祁……”苏沪不知觉笑了一下,显得有些无奈,“他虽然行事鲁莽,但爱憎分明,倒是在小孩子里挺有威信的,你那几个师叔也都挺喜欢他。只是……脾气太倔,心里有事也不爱往出说。还有你六师叔尹灼,出门游历去了,不在山上,你多半也见不到……”

他说着,步子却突然停了下来,顾釉瓷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又兜兜转转走回了纤云台。远处修士们聚在一起,嘈杂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苏沪皱起眉,似乎不太愿意前去,又低着头想了片刻,拉着她向客房的方向走了。

“釉瓷,你还继续愿意待在这吗?”通往红水阁的那条小径上,苏沪征求意见似的问着。

“当然不了!要不是我也没办法……”

“那我们现在就回山,如何?”

“真的?真的!”他看见顾釉瓷一下子笑了,开始围着自己蹦着转圈,“师尊你说话算话啊?”

“算话,当然。”苏沪也笑着,但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们收拾东西吧,即刻下山。”

“那师尊……那个锦囊呢?”顾釉瓷前脚跑回房间,后脚又跑了出来,“还没给祁宗主呢。”

“锦囊?啊,对。”苏沪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想起来了那是什么东西,“不给了,你先拿着吧,就祁沉郁那副德行,也配得上让你一路保管那么久。进去收拾吧,一会我在门前等你。”

说着,他转身朝着院外走了。当顾釉瓷从红水阁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那座木桥上,苏沪又是一个人站了很久。

“师尊,你的。”听到声音,他从流水声里回神,依言接过,将肖林青出门时收拾好的那个包袱又原封不动地跨上。两人一路走到纤云台,可苏沪却不知为何途中一句话都没说。萧月坛府邸门前还是乱哄哄的样子,片刻之前他们看见的那群人还没有散去。顾釉瓷老远看见人堆里的一片空地,站在中间的有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之前还搭在她师尊身上嬉皮笑脸的那个讨厌鬼。

那家伙现在呢,一副着急忙慌、到处圆场的样子。顾釉瓷撇了撇嘴,心道下山怎么偏生还要从这群人中间过去。

“祁宗主呢?祁宗主还没来吗?出了这么大事,他怎么还不露面啊?”

“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已经派人去叫过了。”

“半个时辰前你们就是这么说的!祁宗主到现在连影子都没见着,这里管事的人就他一个吗?”

“就是就是!”

“再不来,人都快僵了!怎么!岚羌阁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安静!”

他从外围匆匆经过,直到听见这一句才停下来。祁沉郁板着一张脸从一条侧道进来,人群让开,苏沪方才看见空地中间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孩子。他胸前有几处伤口,呼吸已经停了,但身下没有太多血迹,似乎是从别处搬来的。苏沪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头看见顾釉瓷被挡的严严实实,才缓缓松了口气。

“怎么了,师尊?”

“没什么,走这边。”他拉着顾釉瓷快走出一段,不准她再扭头去看。照刚才那个样子,多半就是试武台上出的事故。可曾经长祭门的比武会,苏沪却从没见过如此差错。

“苏宗主,这是急着要走啊?”来者先行上了一礼,他闻声才扭头看见,又是祁沉郁手下的那个副使。苏沪疑惑地回头,远远看见站在人群中和眼前相貌一样的人,突然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是,还劳烦你给祁宗主带句话。敢问……刚才那位是……”

“家弟纪青,在下是纪云,我们是孪生兄弟,旁人常有认错,不过无妨。”纪云的声音急匆匆的,似乎是要赶回会场,也无心再多做调侃,“那祝宗主路上顺利,恕在下不能相送了。”

苏沪礼节性道了别,顾釉瓷跟随他走上下山的那条路。虽说萧月坛内景变样太多,好在旧时的路苏沪还认得。石砖换过一番,但新的斑点已经磨上了。他仍是一路无话,倒是把顾釉瓷憋的有些着急了。

“师尊,你在想什么呢?”两人路过半山腰的那间宅邸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到。

“想家。”苏沪仍在出神,只是随口应了一句。不料顾釉瓷沉默了一会,却在底下拍了拍他的手,安慰的声音中气十足的。

“没事!我们马上就回空南山了。待在这种破地方,会想家也很正常。”

苏沪一时愣住,哑然失笑,顾釉瓷听见他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真像三师妹”的话。接下来的路上就是他们一问一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好不容易熬到山脚下,苏沪却又把她一个人抛下了。

说白了就是她师尊要进庙上香,她嫌无聊,不想跟着去罢了。

一晃二十多万年,山脚下的道观变成了佛寺,太乙救苦天尊的塑像换成了观音,苏沪因为一直不在乎这些,倒也不怎么抵触。他敬了三柱上好的香,静静等着它们在炉中燃成香灰,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越过几条长河,几脉高山,飘到下山镇邪的那一行人身上。

不知朗正那边怎么样了。甘哲还好吗,温凉还好吗,小狼崽子没惹出什么祸事吧。苏沪一边朝院外走着,瞧着接近傍晚的天色,又在正门的第二间殿前停住了。

屋内站着几个岚羌阁的修士,外围是堵得一圈又一圈的普通百姓。苏沪有些奇怪,可站在远处却又看不清楚。他叫住近处的一位大娘,说明来意,向请教请教里面供的是什么。

“小伙子,我看你这打扮,是外地人吧。住在这山脚下,哪有人不来拜这庙的?说句不好听的啊,这寺院里的香火,可全靠这偏殿撑着呢。”这位大娘一副乡妇的打扮,操着一口当地方言,面目倒是很慈祥。苏沪见她不认得这身修士的服饰,也就没报出自己已经五百多万岁的年纪,只是想张口辩解一下,他一直都是在冷潭山长大的。

“我不是……”

“哎呦,你不知道吧。二十多万年前,我那时虽然年纪也大了,但还不像现在,那时腿脚还灵光着呢。当时山上的灵兽暴.乱,有好多头冲到了村子里,咬死了家畜,人也没了不少。山上那个……那个……叫长什么来着……”她似乎耳朵不好,没听见苏沪的那半句辩解,不等他讲完又笑眯眯地继续说了下去。苏沪见状,清清嗓子,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长祭门。”

“哦,对对对!你看我这,现在记性也不好了。那时候啊,长祭门无力挡灾,几百人都在山上遇难了。”大娘摇了摇头,惋惜地“啧”了两声,“不过幸亏岚羌阁的人呐,及时赶到,这才制止了灾祸,救了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这岚羌阁好啊,又是给山上的人收了尸,又是下山接济我们这些穷苦人的……”

“大娘,当时山上不是几百人,是三千多人。三千多人,都能是为镇邪送了命吗?”苏沪有些不悦,但知道她是不清楚实情,语气委婉地提了一句。

“呀,娃儿,当时你出生了莫呀?这人家门派里的事,大娘也不清楚,可是这些细节,大家都是知道的。听说当时……对,长祭门,是活了那么几个。但是为表谢意,把旧址让给了岚羌阁,现下也不知去哪销声匿迹了。”

“那……大娘,这寺院里,拜的这是……”

“岚羌阁那位宗主大人啊。平息了这么大乱子,在我们老百姓眼里,那就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了。当初这里的道观都让毁得不成样子,也是他们扶持着重修的。好说话的道士们走了,倒是这群新来的和尚,脾气一个一个比牛还倔!岚羌阁费心费力帮你们修起来的寺庙,摆一座人家的像怎么了?这死板和尚们啊,说什么也不愿意,后来闹了好久,才终于肯给了一座偏殿……唉……等等,娃儿,你先莫急啊,这该到大娘进去上香了!”

苏沪被独自留在原地,一时半会说不出来一句话,指甲陷进肉里,但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听过那个岚羌阁编撰的故事,可却不知道故事里死去的是几百人,不知道故事里,是他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后人,感恩戴德地把冷潭山圣地拱手送给了这一群恶棍。眉目依然平静,苏沪心底却是几近扭曲的恨。一时也分不清悲哀和怨愤,哪个要更多一些,回眸之间是顾釉瓷站在门槛上向他招手,血色夕阳下小小的影子,正不偏不倚踩在佛的肩膀上。

取“长祭”这两个字其实纯纯是因为我喜欢李贺(李长吉)

呵呵呵呵呵呵,我多久没有更文了,我也不造啊我也不造,一定是因为高二太忙了对对对高二太忙了(心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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