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转,万象颠倒。
穿心的疼痛随着意识逐渐模糊,片刻后又如潮水般涌来,谢寒洲蓦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脚,迎面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钝痛和窒息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混乱的思绪被错愕冲散,一道疑惑划过脑海:他不是死了吗?
在临霄山的内乱中,被自己的亲师尊江识微抛弃,遭叛军一剑穿心而死。
可眼前的山景过于熟悉,他绝不可能错认,某个近乎不可思议的念头渐渐清晰了起来,令他如梦初醒。
他重生了!
本应血肉模糊的胸口上,那只脚还在不知死活的发力。哄笑的人声中,一道轻蔑的声音悠悠传来,“一帮废物,都杀了。”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只见地上半死不活的人骤然抓住了胸口上的脚,一把将对方掀翻在地,趁其不备,骤然起身,抬脚狠踹在对方胸口。
“啊——”那人的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惨叫着滚下数个石阶。
谢寒洲杀气腾腾地打量着那人的同伙,立于大殿前的一帮不速之客。
是合欢宗的门人。
为首的,正是前世合欢宗长老——薛弥。
被他踹下去的合欢宗门徒连滚带爬到薛弥身边,喊了声:“师兄。”
谢寒洲明白自己这是重生回了过去,他回首一望,身后的众少年身着临霄山弟子道袍,却不是熟悉的师弟们的脸庞。
有人喊他:“谢长老。”
谢寒洲略一颔首,算是应下。他握紧了手中长剑,这把剑是江识微给他的,名唤折云,临死前被他抓着,居然和他一起穿来了,他面向薛弥,语气不善:“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薛弥哈哈一笑,“人之将死,何必纠结原因呢?”
他抬手,数名合欢宗弟子一拥而上,谢寒洲冷眼看着,岿然不动,直至兵器闪至身前,这才出手。
寥寥数招,如佛手穿花,行云流水却狠辣无比地了结了近身之人的性命。
这时长剑方才出鞘,离弦之箭般朝薛弥刺去。
薛弥眼底浮现一抹意外之色,一展手中折扇,迅速应战。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谢寒洲看出对手招式里的破绽,正欲出招,一声细微的箭鸣骤然从他身后传来。
纵使察觉到了,但眼前薛弥招招逼人,他根本无法空出心思去应对身后暗箭。
在众弟子的惊呼中,一支冷箭擦过谢寒洲的胳膊。与此同时,薛弥一招击偏了他的剑锋,金石碰撞声乍起,那柄铁扇的扇缘直逼他咽喉而来。
生死刹那,雾散风鸣,一把利剑如天降神兵,势如破竹地向两人冲来!
熟悉的剑身……耀眼的剑光……是江识微的断水剑!
众人循着剑光望去,只见云月之下,一道身影乍现。
来人神情淡漠,如无垠月色下一座庄严肃穆的玉塑,偏偏一袭白袍又并着墨发在风中翻飞,缭乱夜色,无端的风流倜傥。
月华如练,化作他剑锋一点寒芒。
“断水,开阵。”
声如钟磬,一声令下,长剑须臾间幻化出无数剑影,如瀑剑雨直向合欢宗门人杀去。
谢寒洲的胸腔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剧痛,这种痛他很熟悉,那是在临死前,一剑穿心的痛。而月光下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与前世决绝离开的背影,渐渐重合。
在众人看傻眼的赞叹中,他不觉喃喃:“师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前世的师尊——江识微。
在他的记忆中,断水的万剑阵一开,剑雨之下有死无伤,但尚且年少的江识微实力远没有那般强悍,只是击伤了合欢宗门人。
兵刃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薛弥见大势已去,立刻掷出数枚迷烟,“我们走!”
合欢宗的人一走,谢寒洲便再也撑不住,他的身体还没适应这个世界,而刚刚射向他的一箭又抹了毒。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这手生得极为白净,却不过分苍白,肤色细腻如暖玉,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单看这只手,就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君子。
谢寒洲没理对方,自己站了起来。
见状,江识微收回了手,没说话。
一看见他,谢寒洲心中的怨念便如同火上浇油,他冷道:“滚开。”
霎时,数个和江识微穿着相同的少年围了上来,“你怎么说话呢?要不是我们大师兄,你就成那魔头的扇下亡魂了。”
“就是。”周围全是附和声。
“放肆。”江识微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二句话。
明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谢寒洲的神色还是微微变了,神态也不似先前从容。前世每当江识微说出这两字,就意味着他要受杖责或者被关禁闭了。
四周一下子静默了,江识微再度开口,“谢长老,你中毒了。”
谢寒洲嗤笑一声,又是鄙夷又是不屑,“不需要你假惺惺。”
“你有没有良心,我们大师兄刚救了你们临霄山!”悬月山的人又瞬间吵闹了起来,本就紧张的气氛跌至冰点,有几人已经亮出了一寸剑刃,谢寒洲不为所动,全然忘了自己还中着毒,一副没把他们看在眼里的样子。
毕竟是在自家的地盘,临霄山的弟子也纷纷拔剑相向。
“都住手!”临霄山现任掌门徐途之接到消息,匆匆赶回,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呵斥了临霄山一众弟子,又将江识微引进了前殿。
谢寒洲先行回卧房处理了伤口,他先服了百毒解解毒,然后问那个给他包扎的小弟子,“合欢宗那帮人上山的时候,悬月山的人正好在附近?”悬月山与临霄山一南一北,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今晚临霄山一出事,第一个到的居然是悬月派子弟。
那小弟子点头,“去给掌门报信的师弟说,路上上遇见了江公子,就先求他来相助了。”
“江识微怎么在临霄山附近?”
“弟子不知,不过弟子猜测,与怀麓宗被灭有关。”
谢寒洲的某一段记忆被唤醒了:二十年前,怀麓宗遭玄凤山、合欢宗联合围剿。也就是说,他重生到了二十年前,江识微的十七岁。
在对方手上死过一回,再来一回,彼此居然又遇见了,任谁都得叹一句造化弄人。
谢寒洲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他问:“你如何看江识微?”
小弟子望天想了想,眼神充满了崇敬:“清风明月,芝兰玉树,正人君子,无情道的翘楚……”他答到一半就看见了谢寒洲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连忙噤声。
试问在一个自诩正人君子的人眼里,还有什么能比名声更重要吗?谢寒洲心生一计,笑意森然:“他很快就不是了。”
徐途之让他上好药后就去找他们,谢寒洲出门时,注意到自己卧室边的空房开着,他走了进去,问正在打扫的弟子:“这屋子是谁住?”
应徐途之邀约,今夜悬月山子弟都留宿临霄山中。
“禀长老,是江公子。”
真是阴魂不散。谢寒洲知道江识微畏寒,目送着那小弟子铺好床离开,把被子抱到了自己屋里,然后再去了前殿。
徐途之正在大力感谢悬月山的仗义援手,见他来,热情地给两人做介绍,“江公子,这位便是我们临霄山的长老,谢寒洲。”
江识微一礼,“谢长老。”
“寒洲,这位就是悬月派的大弟子,江识微江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江识微颔首,谦道:“徐掌门过誉了。晚辈此番贸然前来,另有一事相告。”
“但说无妨。”
“怀麓宗一朝被灭,师尊让晚辈代问徐掌门,可有何想法?”
徐途之和蔼的神情逐渐严肃,他叹了口气,“弱肉强食,武林中已是人人自危。江公子,你也看到了临霄山的现状,连自保都成问题,老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就是不愿意参与纷争了。
谢寒洲在一边默默听着,只见江识微略微点了点头,“徐掌门的意思,晚辈会原话转告师尊,打扰了。”
徐途之又说了一番感谢之词,这才放两人离开。走出大殿,两人一同向卧房走去。
行至一处山泉旁,谢寒洲提灯,临水自照,虽然说是重生,但是他的相貌、体型和前世一般无二。他道:“说起来,还没有好好感谢江公子。那一剑,可真是救我于水火。”说着靠着江识微快走了两步,两个人的身子轻易地挨到了一起。
“举手之劳,谢长老客气。”江识微脸上掠过一道抗拒的神色,往边上拉开了一段距离。
有用,谢寒洲一心想膈应人,得寸进尺,“江公子的意思是,我们俩之间已经不用客气了?”
饶是江识微一贯冷静,也为此等惊人之语而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双浅淡澄澈的眸子,有些诧异地向他看来。
若有似无的月光下,他的半边脸被灯笼照亮,朦胧中又添几分柔和。
谢寒洲久久地凝望着这张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意气的脸庞。
其实,在成为江湖上无人不晓的无情道仙尊前,江识微这个名字就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不是因为傲视群雄的武功,而是因为江识微的长相。
如此明俊漂亮的相貌,在打架的时候其实是很占便宜的。不少人见了,都会下意识的觉得此人是个靠脸吃饭,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小白脸。而轻敌,往往就会导致失败。
其实细看,江识微在往后十七年间相貌几乎没变化,只不过这时候眉目间青涩尚未褪去,十七年后只剩下了冷淡疏离。
两道目光撞在了一起,江识微疑惑了一瞬,见谢寒洲只是盯着自己看,又疑惑地别过了头。
谢寒洲无声一笑,愈发放肆地盯着人看。江识微则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
快要到卧房的时候,本应直行的他叫住转弯的江识微:“你走错了。”
江识微仰着头看了看,“没有走错。兴许是谢长老你记错了。”
“我记你房间作甚,”谢寒洲摆了摆手,“算了,休息吧。”
与此同时,一个找不到被子的江姓小弟子在床上冷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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