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逢魔之时

百科全书说灰蝶无法高飞。

崔璐朝向大雨倾盆的天地毫不迟疑地迈步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有了断裂的迹象。

空空荡荡的灰色楼架外是光线渐弱的蓟城。视野最好的摄像头在崔璐消失后只能捕捉到长久的空镜。

画面上秒数仍在跃进。

“呕!”刘幸福忍受不住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推开板房门,把头伸进风雨里呕吐。

商场里。

“我希望珊妹能搬到寿比胡同里来。”

王陵珊:“……”

郁杭见她不讲话,把海瑞温斯顿的袋子全腾到一只手上,用空出的一只手握住王陵珊的手腕,将她拉住。目光语气尽表拳拳之意:“我不止希望珊妹帮我处理婚事。我还想要珊妹搬到寿比胡同里来。”

王陵珊一脸冷漠。

寿比胡同在蓟城,除了占个二环,其他方面说不上好。

这破地儿的前身叫臭皮胡同,曾是大太监魏忠贤的居所,自古以来就没出过正面大人物。

郁杭买的那个院子,车停不进来,大门还正对着公共卫生间,每一个到访的都像刚从厕所出来的一样。但凡在蓟城核心区域买得起房子,就不会选这个地方。

“必要性在于?”王陵珊挣了一下,没挣开。

“必要性在于我想要。”

一瞬空白。

王陵珊反应了足有两秒钟。方才确认自己竟在一个晃神的功夫站到了寿比胡同那间四合院的正堂里。

廊院中的灯感应到有人出现,纷纷由暗转成微亮。没多久,昏黄的光就从门口渡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崔璐又回到了画面当中!

在从十八楼跳下去不久之后,她重新回到了监控画面当中!

刘幸福吐得差不多,一抬头,被吓得差点把最后一口咽回去。紧接着被自己恶心得崩溃,又是一阵乱呕。

这一回崔璐没有了之前的得体。

人匍匐在地上,原本修长的大腿朝向奇怪的方向翻折着。灰色的衣服沾满砂石、泥土和血污。

短短十几秒,两只惨白的手就更替拖拽着她扭曲的身体横过了大堂。

阴森的灰色楼架下。崔璐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奋力往没建造扶手的楼梯上爬行,每一下跃进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葱白的手指刨抓地面,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沙沙”的电流声中掺杂了肉和断骨摩擦地面的声音,从一个画面转到另一个画面。刮得刘幸福浑身汗毛乍起。

王陵珊皱眉。

最近两个月,她抗拒来这座四合院儿。

在小王和失业青年的相处中,这座四合院儿一直都是类似于“边界”的存在。一到这里,他们各自都显得破绽百出。

中介小王搞不来地下室施工许可证,也请不来一队又一队的专家。只有王总才能如此高效,三天之内,修复的修复,设计的设计,就连水电、地暖、新风系统都请来了最一流的团队。

至于郁杭……

身处这座院子的郁杭令她感觉到了危险。

对待这座院子以外的人和事,他一向松弛随意,比刘幸福还好说话。不论是4S店给他贴错车膜,还是在咖啡店被人插队,他从来不逼逼赖赖,总是乐呵呵说:“那就这样吧。”

唯独在涉及这座院子的问题当中,他不是。

举个例子。

垂花门往里的屋儿,有一件说一件所有的家具都是他自己画样,量着屋子现场定制的。

木头搬进来,直接在屋子里开工。他拿着图样跟大师傅们讨论的样子不止内行。有些细节甚至是他撸起袖子自己雕出来的。

最终打出来的物件,全都像天生长在屋里头一样,一丝一毫都不差。

毫不夸张的说那些家具都很美。美到王陵珊觉得使用它们是浪费,是亵渎,是暴殄天物。

但这其中有值得注意的特点,比如家具样式均低矮、传统。美的同时。错落有致的一切给人以礼制森严的错觉。还不至于压抑,但有一点压力,感觉身处其中就必须遵守它内在的规则。

站在打扫好的屋子里,王陵珊不止一次有过忘记时代的感觉。仿佛外头的纷繁都市与这个院子是两个世界。

这里极静、极慢、极安全、极有序。

郁杭对整座院子安排得细致入微。

地上一层,地下两层半。

地上制式正规、庭院古雅,是生活气息很浓的居处。自然光从镂空的院子落下进入更深的庭院。

地下院落意境深幽,四周环绕着雪茄室、红酒室、琴房、影院、棋牌室、训练室……应有尽有,尽善尽美。

与平日里的随性不同,这座宅子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要求严格。

王陵珊装修自己家都没有用过这样的心。她几次想把这个活包出去,无奈承接高定的优秀团队没有办法令郁杭满意。他变成了那种苛刻又神经质的客户,将就不了一点。不计成本,绝不退让。直到磨得人家撂挑子不伺候。

王陵珊被搞得头秃。兜兜转转,只得郁杭加钱,王陵珊看在钱的份上,全程亲自跟进。

举个例子。这座院子有两套灯光系统。

其中一套与建筑浑然一体,会随着时间、季节、天气自动渐变,自然如同日月光华、时令轮回,如果不特意提示大多数人发现不了。

这套东西不止得当下美观。还得从防水、防晒、防冻,以及日后维修的便利性各个方面考虑。这个活儿极其磨人,有的厂商一听就撂挑子不干。给钱都不干。要不是王陵珊本身就是地产商人,公司平日里多跟这些上下游厂家有来往,人家多少还要考虑未来合作,否则郁杭这院子现在还通不上电。

重金叠加用心,成效总归显著。

岁月的流逝开始在这繁华中心的别院里停滞。王陵珊对这座四合院也变得有了感情。

放眼所及,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她呕心沥血的结果。

比如此刻,她手边有一碟紫砂盘,里面盛着一小株菖蒲。这是她拜托园艺大师亲手设计栽种。形似野草,瘦削狂放的菖蒲,栽种在她叫不出名的苔藓、蕨类、沙石当中,随手摆放,野趣又不失文雅。

菖蒲旁边的建盏则叫黄金盏,是金油滴的一种。她亲手挑的,均价五万一只,拢共带回来十二只。如今桌上的这一只,盛着半盏凉了的茶,看汤色大概率是流香涧的肉桂。

除此之外,垂花门外的太湖石是她跟师傅们一起搬进来的,院子里的海棠树和树底下挂着的八哥笼子是她挑的,桌上双面绣的台屏是她以前自己一直想买的,雕成竹叶用来插线香的那块儿翡翠是她跟客户去赌石开出来的……

在某一个自制力松懈的时刻,她爱过这座院子。

这院子满足了她个人对中式院落的幻想。或者说,这院子满足了她对家和生活的幻想。

帝都蓟城,暗流涌动。

权力和金钱的味道令城市蒙了冷漠的调子。

不走进去,谁能想到那扇并不太起眼的广亮大门后头别有洞天呢?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每一个季节推开每一扇窗的景致她都计算过。雨夜浅池里鱼儿们摆尾的样子,她幻想过;冬季晴日后院的柿子树结果了,她幻想过;这座院子的住户在不同的季节里穿过廊院的身影,她幻想过;晨光、夕阳洒进窗棂的温度和光影,她幻想过……

她在郁杭面前表现出用心只是为了钱。

可是她就要死了,她在蓟城这么多年,到死都还没找到一处可以令自己灵魂安静下来的去处。

这座院子寄托了她没有启齿的梦。

梦碎在一切都几乎尘埃落定的时候。

垂花门往外的一排倒座房,郁杭空出了间屋子,打了套榆木擦红漆没有任何纹样的桌子板凳摆了进去。除此之外,只有一桶农夫山泉和一袋一次性水杯。

“阿姨休息间?”

这一屋子的桌椅板凳加起来都赶不上屋里一只日用的建盏金贵。

“会客间。”

“珊妹可以进垂花门。不用坐榆木椅子。”他玩着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漫不经心的安慰她。

小王天真无邪:“改天您来我家,我给您留最软的椅子。宜家买的,超舒服!”

当时他停下手看她,笑盈盈的,眼里潋滟着明媚春光。

小王以仰望金主的虔诚与之对视。

他动了动嘴,似乎想问她:宜家的椅子跟榆木的椅子本质上有什么区别?王陵珊那时眨眨眼,露出“宜家椅子是我家最贵的椅子”的自信。

两人最终都没说什么。

她的心却自那日凉了下去。

屋里头顶奢配置封建礼教,屋外头榆木疙瘩没有礼貌?

这不是正常人的逻辑。虽然她也不乐于在家会客。很多人都不乐于如此。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对待来访者表现出如此无礼傲慢的态度呢?

都不能说是一般的坏人吧。

如今想起来,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希望她住进来。

“咱们在众目睽睽的商场中央凭空消失,明天不会上新闻吗?”

“没事。”

还是那副天塌随意的样子,随手将装了上亿珠宝的购物袋扔在地上。单手扯开浴袍,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海绵宝宝居家服套上,然后又踩起一双板鞋。

穿好衣服抬头,正对上王陵珊瞪得浑圆的眼。

他没解释,直接伸手拉着愣在屋子中央的王陵珊出了屋。

崔璐再一次来到十八楼。

隔着电子屏幕,能感觉潲进大楼的雨里混杂了奇怪的东西。雨水坠落地面,电脑喇叭里忽然传来了弹珠散落的声音。

那声音细碎的如同雨珠砸落地面。虽然看不清,但确实有雨珠以外的东西弹起来了。

它们更清脆,更冰冷。

风雨从无尽的黑暗中坠下,在马上打湿皮肤的瞬间被看不见的力量隔绝开。

王陵珊被郁杭拉着往前,走得跌跌撞撞,可就连踩在水坑里的鞋子都没有被打湿。她可以闻到雨水的味道,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湿润的凉,却置身于温暖干燥的自我当中。二人一同穿过爬藤苍翠的胡同,站到通向正街的胡同口。

胡同口对着簋街,大雨天,行人都在店里躲雨,放眼看去,车流热闹,一盏盏灯火明亮的食肆中有能够目视的人声鼎沸。

郁杭似乎不太满意天气。

他轻轻挥手,下一秒风雨便几乎熄灭了。

少顷,半天上的云飘散开,露出了雾蒙蒙的月光。

王陵珊不可置信的看他。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如此轻易改变天候。郁杭松开她的手腕,轻轻一推她的背脊,把她推到正街上去。

离开他,细雨便落下了。

雨水凉凉的细细的,落在王陵珊脸颊。

她仰头。

一瞬为界,帝都繁华在这一刻彻底不同。

天上的烟气依旧弥弥盖盖无法消散。

已成虚无的亡人仍徘徊在华彩霓虹之上。

可霓虹广厦之间有凤凰展翅巨龙腾跃。

许多不知名的神奇生物混迹车流。雨小之后,游人开始从食肆涌出,连带着涌出的还有人声鼎沸。

王陵珊原地转了好几圈。

目光所及,尽是光华繁复、万物昌盛。

细雨跌在脸上。

那细细的冰凉的水,覆盖了脸上沉积已久的面具。那些细碎的,阔别已久的情绪,被冲刷出来搅到地上,在这样凉的秋夜里深入大地。

当年离开升州的时候,她抛弃了所有的妄想。她在蓟城活成了个唯利是图的人。可,若这世界不是她曾以为的模样。那……

在人生的最后,她竟凭的生出许多奢望和不甘心来。

“我希望珊妹搬到寿比胡同里来。”

郁杭第三遍讲述起他那令人费解的邀请。

王陵珊认真的看着他。

他顶着凌乱的发型,穿着印了海绵宝宝的棉质居家服,褶褶巴巴像是胡同里刚睡醒出门扔垃圾的寻常青年,实在是太真太实太触手可及了。

可月光落在他光洁的脸上,神仪明秀之间,他又像凌驾于万邦之上的王。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漆黑汹涌的灵魂,像都市边缘离岸的洋流,像海更深处的海,令人既畏惧又无限向往。

妖都这么有蛊惑性吗?

王陵珊抿着唇,憋住了那个“好”字。

崔璐奋力爬上十八楼还未建好的大楼框架,朝着不久前纵身的虚无爬跃。

地上弹起的“雨雾”在某一刻产生了变异,开始在半空中慢慢裂变出模糊的人影。那是个男人的轮廓,高瘦而薄,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男人向内,崔璐向外。

相交而过时,谁都没有侧目。

崔璐翻身坠楼的最后一帧,脸突然不见了!

这样讲起来很费力。其实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而后,一个坠落,一个消散。

仿佛谁都没有来过。

王陵珊认为自己终究还是被引诱了。

“住进来,然后呢?”

现实生活东西城的四合院是不可以挖地下室的哈~

至于架空的故事……为了建房子垫高地球半径这种事,身为作者我也是可以做到的嘛。咩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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