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踏莎行·谒金门(十)

许凌从马车上踏出,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

他身着一领月白色云纹织金曳撒,鸦青缎面比甲,外罩暖厚的狐裘,通身无过多佩饰,唯腰间悬一枚极好的羊脂螭龙玉佩。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面孔——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含情脉脉;鼻梁挺翘若峰,眉则俊秀,唇瓣薄淡。一眼看去,打定了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觉风流意态下是沉静深湛、温润如玉的儒雅随和。

许凌接过小厮捧上前的紫竹绢面扇,“啪”一声,扇骨展开,露出素白绢面上龙飞凤舞的行草《兰亭集序》。

三月天,北京城依然冻得人肌栗骨颤、瑟缩难当。若是旁人在这种恶寒的天气里拿着把扇子晃悠,免不得被讥诮附庸风雅,搞不好落得个“失心疯”的名头。但这事儿由许凌来做,竟生出几分理所当然的韵致来,让人找不到一点理由挖苦一番。

“是许二公子!”

“许凌兄也来了!”

“可惜了,若非此次有江会元珠玉在前,许凌兄必夺魁首啊!”

议论声低低响起,话语间多是惋惜与推崇。显然,许凌在士林的声望极高。

许凌温和地向几位相识的世家子弟行礼致意:“诸位抬举许某了,亚元的名次,于许某而言已经满足了。江会元两次夺得魁首,能有此殊荣,也是他才学卓绝、天道酬勤,实至名归。”

说完,许凌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方才行至承天门时就听闻江会元也在,不知说的是哪位?”

他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被簇拥着的江清晏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清晏凤眼沉静,带着清冷与锐利,如同深潭映月。

许凌桃花眼含笑,温和包容,毫无被超越的阴霾或敌意。

直觉告诉许凌,眼前这位就比自己还小三岁,两次科考压他一头的解元、会元江清晏。他迈开步伐,径直朝江清晏的方向走去。

江清晏自许凌走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不想待下去了,当时周围人蚊呐般的议论就早让他猜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户部尚书许向辰的幼子,乡试、会试的亚元许凌。

他早料到许凌会提起他来,或者说直觉告诉他,许凌就是为他而来的。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尤其经历了生父和恩师惨死的事情后极度反感和这些富家子弟攀谈。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江临渊拉住:“哥!有人找你!”

“渊儿,我有些不舒服,先……”

“这位想必就是连夺两元,名动京师的江会元吧?”

江清晏话音未落,那月白的身影已分开人群,含笑站在了江家人面前。

“夫人安好。”他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先向柳韫行礼致意,接着双手交叠,对着江清晏行了一个揖礼,“在下许凌。久闻江会元大名,乡试文章便令许某惊叹,今日有幸得瞻风采,果真少年英杰,卓荦不群。”

江清晏站在原地,内心抗拒,但是他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让江临渊带着姐姐和母亲先走,待到三人不见了踪影,才对着许凌作揖还礼:“许公子谬赞,清晏一介寒门,不敢当。乡试文章不过拙作,今日拔得头筹亦是侥幸而已。”他谦逊地回应着,疏离之意清晰可辨。

“清晏兄过谦了。能得孟阁老钦点,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涵盖?”

此话一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天爷!居然是孟阁老亲自圈点的!”

“诶!今年不是用了备卷吗?听说备卷就是孟阁老出的。那难度,啧啧,我家老大考完回来哭了整整三天!”

“孟阁老一向严苛,近几年又着力涤清科场,能得他青眼,江家这小子不简单啊!”

“鲤跃龙门!前途无量啊!”

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江清晏凤眼深处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荣誉”而有半分欣喜骄傲,他只是再次看向许凌,目光更加深沉。

许凌迎着江清晏的目光,笑意未减:“听闻清晏兄有一字。大景朝未及冠就取了字的,不多见啊!许某可有幸知晓?”

“子芜。”江清晏陈述道,“家父早逝,取字便早了些。”

“子芜……”许凌轻声复述着,“薙繁留取春芜在,自有风来触露舒。好字,意境清远,暗藏风骨,令尊……有心了……”

他眼中的敬重尚未散去,便话锋一转,热情邀请道:“春寒料峭,此地并非久谈之地。子芜兄可愿过府一叙?家父素来爱才,喜与年轻俊彦谈天论道,正好许某也可当面向子芜兄讨教学问。”

许凌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欢喜应下了。

然而江清晏微微后退半步,传递出清晰的推拒之意:“承蒙厚爱。只是如您所见,家母年纪渐长,体弱畏寒,一双弟妹尚幼,还需照料。”

“且家中开着小面馆糊口,今日放榜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辰不早了,清晏还需回去拾掇。恐无法领受公子雅意,实在抱歉。”

“这样啊……子芜兄孝悌,看来是许某唐突了。”许凌的笑容终于凝滞。

“也罢,君子之交,贵在知心。来日方长,日后再聚也无妨。今日出会足以慰怀。若有许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子芜兄不必客气。”

“陋巷小店,粗鄙不堪,恐辱许公子清名,不敢劳烦公子。告辞。”说完,江清晏再次拱手作揖,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色衣袂在寒风中一荡,孤绝而去。

许凌立于原地,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打点着掌心,望着决然离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些,他却充耳不闻。

“子……芜……呵……”

随行的小厮丁阳走上了,附耳而言:“二少爷,天气冷,不如咱们回府吧。”

许凌朝江清晏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随丁阳走向了马车。

许府花园里,亭台楼阁依势而建,假山堆叠,一弯活水潺潺穿过小桥,汇入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三月春寒料峭,几株山茶为这园子添了些许嫣红雪白。

临水暖亭内,户部尚书许向辰正与一位客人对坐。客人不过不惑之年,面容清癯严肃,正是当朝首辅孟德铮。

两人面前的小几上搁着精致的青瓷茶盏,茶香袅袅,在暖亭里氤氲荡漾,驱散了些许寒意。

许向辰面带笑意,为同样笑容满面的孟德铮续上热茶:“阁老请用。今日放榜,犬子忝列亚元,全靠阁老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方有他今日些许微名。”

孟德铮接过热茶:“诶!此言差矣!许凌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通透。文章格局开阔、灵气十足。更难得是那份从容的气度,不骄不躁。此次亚元,实至名归,我这个做老师的不过是个引路人,还得靠许凌自己的能耐啊!你啊不必过谦。”

“是!是!许凌能得您一句‘实至名归’,也是他这这些年未曾懈怠的福报!这孩子,心思灵慧却不流于浮华,真是我许家的芝兰玉树,我这个做父亲的甚是欣慰啊!”许向辰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眉角眉梢都染上了难以掩饰的自豪。

孟德铮也同样欣慰,满脸都是慈爱和骄傲:“等再过两年,许凌及冠,我亲自为他取字。”却听许向辰话锋一转:“倒是这连夺两元的会元,十五岁的少年郎,实在令人惊讶。文章我也看了,确为异数。”

“是!此子心性若正,加以雕琢,日后成就不言而喻啊!”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许向辰笑道,抬眼望去。

月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许凌步履从容,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暖亭走来,丁阳恭敬地跟在身后。

“父亲、老师安好,劳二老久候了。”许凌在亭外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天揖礼。

孟德铮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免礼免礼。余寒犹厉,快进来吧。”

他点了点手指,小厮立刻捧着一个锦缎包袱上前来,“阑疏那丫头知道今日放榜,特意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她说你素来畏寒,京里这倒春寒又厉害,怕你冻着,亲手缝了副貂绒暖耳,还有一副护膝。这丫头,心细得很。”

许凌闻言,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吩咐丁阳接过包袱:“有劳老师转交,还有阑疏妹妹费心了。”

孟德铮捋须微笑:“她也是惦记着你。坐吧,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许凌依言入座,自有侍从侍女为他捧上热茶。

“方才正与阁老谈及那位江会元,今日你在榜下,可否见到这位少年英才了?”许向辰问道。

许凌放下茶盏,微微抬眼:“回父亲,孩儿确实见着了。”

“哦?”孟德铮身体略略前倾,“如何?”

“江会元其人……如璞玉浑金。”许凌稍作停顿,“言谈举止,极是持重,颇有古君子遗风;应对进退,谨慎自持分寸拿捏极准;风姿清俊,非寻常少年意气可比。只是……”

许凌再次停顿,望向父亲和老师的眼神里带上了些为难。

许向辰眉峰一挑:“只是什么?”

“嗯……不太好相处,疏离之意甚浓……性子……冷得很……”

闻言,许向辰往椅子后背一靠:“害!我当什么呢!经世之才难免有些个性。”

孟德铮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性子冷,未必是坏事。璞玉浑金,锋芒内敛,若精雕细琢,磨其棱角而不损其锋芒,养其沉稳以成大器,则可为家国社稷之栋梁。然……”他话锋微沉,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若此等孤高心性被世事所激,偏执一端,或为宵小之辈所诱,误入歧途,则其智其才,反成刀兵之灾。”

“此子,是个需要仔细看顾、用心雕琢的……尤其是琢玉人的手要稳、心要正。”

一旁的许凌垂眸,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沿,若有所思。

许向辰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眼中精光一闪:“阁老此言真金玉良言!璞玉需良工,良才需名师啊!阁老您看,既然此子天资卓绝,实为可塑之材,您德高望重,又素来爱才,这不天赐的缘分吗!”

“要我说,不如您就收了这江清晏,亲自雕琢引导,一来免其误入歧途,二来于天下寒门士子亦是莫大鼓舞,岂不美哉!”

孟德铮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倒有此意,只是你也知道,收徒一事非同儿戏,琢玉的手再稳,也得那玉愿意受啄才行。”

“况且,未曾谋面,仅凭许凌的一面之词,我还没法拿定主意。十日后殿试,我亲眼见到他再做决定吧。许凌,你看如何?”

孟德铮突然的点名将许凌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抬眸对上老师的目光,敬重又略显迟钝地回答:“老师明鉴。”

许向辰和孟德铮相视一笑,一切尽在眼神里不言自明。

江清晏是傍晚回到永安坊的。

今日他风头十足,过于引人注目了,那些随之而来的目光不会轻易散去。

他故意在城南绕了大半圈,又在几个僻静小巷里穿行,甚至在一家书肆里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借着翻阅旧书的机会观察来往的人影。

日头西沉,江清晏刚刚踏进永安坊门,一位少女就立刻迎上来。

“清、清晏,你怎么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是隔壁杂货铺赵家的女儿赵巧珍。

赵巧珍的脸颊上挂着两抹淡淡红晕,听她的话,她似乎从早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听说你中了会元,恭喜啊!以后做了大官,可不要忘了我们哦!”

江清晏没有理会赵巧珍,而赵巧珍身后不远处的绒线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绒线店是董贺家的,此时正进行着彻头彻尾的收拾,不是打烊的清理,更像是要搬迁的准备。

“赵巧珍。”江清晏询问,“董家的绒线店怎么回事?”

赵巧珍原以为江清晏会搭理她的话,本来心里暗爽,没料到竟是因为董家,顿时有些失落又迁怒:“哦!董家的绒线店啊!董贺不是会试落榜了吗,刚好他那个赌鬼老爹昨天晚上在赌坊厮混一夜,没想到真给他赚到了!你知不知那是多少钱?五千五百两白银诶!这不店里这些日子经营又不顺,就想着干脆一家子搬到扬州去。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日放了榜,知道董贺落榜了就决定了。”

江清晏太阳穴猛地一跳,想起李兰曦给他说的那些事情,顿时一股火气窜上来,狭带着一丝庆幸——起码还有时间。

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向绒线店,无视了赵巧珍的呼喊。

绒线店内,董贺正帮着母亲收拾,神情低落地真让人以为是因为落榜。

“董贺!”江清晏直指闯进来。

董贺抬起头:“清晏。祝贺你,中了会元。”

“为什么突然要搬走了?”江清晏的语气里带着审讯。

董贺无奈地叹了口气,避开江清晏直戳戳的目光:“经营不利,这些日子亏了不少,京城生意不好做,去扬州,碰碰运气。”

“你多久走?”

“明天,明天下午。”

闻言,江清晏袖口里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心虚。

“好。”江清晏压下心里的怒火,“保重。”说完,正要离开,江清晏却贴近董贺的耳朵,“对了,闵致允得了五十三名。”

闻言,董贺的瞳孔骤缩,身体开始无规律地颤栗。他下意识想要反驳江清晏,江清晏已经消失在了店门口。

江清晏回到面馆,连弟弟妹妹的招呼都没有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董贺明天早上就要离开北京了,现在去给于文海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前段时间他提醒过于文海注意董贺他们,彼时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全靠李兰曦的见闻,如果把李兰曦供出来于文海八次以为他因为恩师惨死而悲伤过度出现癔症了。

等等,李兰曦。

她的魂力如此神通广大,报个信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只是这家伙失踪一整天了,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知道。

可千万要早点回来啊!江清晏祈祷着。

许是上天眷顾,下一秒李兰曦就出现在他的屋子里:“清晏!我说吧!你铁定能中!”

“李兰曦。”这次江清晏罕见地没有赶她走,“帮个忙。”

江清晏:我要开始表演了[墨镜]

李兰曦:叫我金牌辅助[墨镜]

董贺:跑了跑了[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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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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