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踏莎行·谒金门(六)

阴暗潮湿的暗巷总是罪恶滋生的灰色地带。

贡院前人群摩肩接踵,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条暗巷里,小厮躬身撑伞,伞骨微倾,遮住檐下滴水。

闵致允站在伞下,立于深幽窄巷,背对着巷口。

雨线斜织,两人默然,只待青苔横生的青石路上,人影显现。

终于,脚步声“哒哒”响起。

“少爷……我……”董贺撑着伞,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成了?”闵致允转过身,董贺瑟瑟发抖的身子和惨白的脸映入眼底。

董贺嘴唇哆嗦地,牙齿磕碰,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看着董贺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哂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你要记住,是你亲手给你的老师下毒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闻言,董贺身子猛得一缩,眉头骤然皱缩,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狰狞地看着闵致允。

随即,董贺深呼吸,试图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捋平,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不后悔。”董贺淡淡地回答,“不过少爷你要遵守承诺,该给的钱,要全部给完。”

“自然。”闵致允撇着眼,斜睨着东贺,“钱,一分不会少你。你那个赌徒爹爹,昨晚是不是又在赌坊里泡了一整晚。”

闵致允走到董贺身边,微微偏头,唇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小厮跟随着闵致允的脚步移动,确保他不会沾染一滴雨丝。

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昂贵的沉水香气,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董贺的耳朵。

董贺瞬间僵住,闵致允胳膊一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后退几步:“怕吗?”

董贺的目光紧随着闵致允,看不出那双眼睛里是恨是悔还是怒——或者都不是,或许只是一个无法回头之人最后的倔强。

“怕不怕,东窗事发,然后,万劫不复?”

话语落下,暗巷重归于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贺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噗!瞧把你吓得!”

“放心,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我舅舅,礼部尚书陈广寅,他会帮我的,你就放心替我考。”

“等一切结束了,我会安排人善后,你就带着你们一家人去扬州。”

“哦,对了,命案总得有个凶手,你不是,我不是,那该是谁呢?”

“你家对门柳记面铺店主家的大儿子也要参加会试吧,我记得还是乡试的解元吧,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能比得过许凌。”

闻言,董贺瞳孔骤缩。

什么意思?他们要拿江清晏垫背?!

江清晏,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沉默寡言、除了家人对谁都冷冰冰的、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呆子!那个只有十五岁,在乡试里力压户部尚书幼子许凌,一举夺魁的天才!那个虽然冷淡,家境贫寒却会在他囊中羞涩时默默塞给他两个热乎乎包子的同窗!

为什么……是他……

闵致允嗤笑一声:“怎么?于心不忍?”仿佛董贺的反应是多么可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不足为惜,何况……”他踱了两步,伞下的小厮亦步亦趋,确保拿华贵的衣袍不染纤尘。

“你嫉妒他,不是吗?”

闵致允的声音不高,却精准地捅进了董贺的内心。

嫉妒?

他猛地抬头,原本麻木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是啊,嫉妒!

一个面铺小贩的儿子,早早死了爹,明明都是一样的无权无势,都是一样的家徒四壁,凭什么他拥有那样的天赋?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老师、邻居、自己心仪的女子……明明一个冷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连自己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赌鬼爹,喝醉了都会拍着桌子嚷嚷“看看对门江家的小子!”

凭什么啊?!

董贺的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胸口剧烈起伏。

闵致允将董贺脸上瞬间变化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那因嫉妒而扭曲的狰狞,那被戳破后的羞愤欲绝,都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人心、近乎残忍的快意。

“想想,一个压在你头上的、让你在恩师面前永远都黯然失色的天才,他活着,你就得永远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死了……”闵致允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如同魔咒敲在董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这块压在你心头的巨石就彻底粉碎了。从此,他会声败名裂,再无人会拿你与他比较,再无人会提醒你,你的……平庸。”

“平庸”二字,彻底摧毁了董贺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是啊……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天才的光芒映照出他卑微的努力和可笑……

他心里最后一点良知和愧疚被彻底吞灭。

“是……”董贺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阴冷的平静,“他……该死。”

“好,很好!”闵致允抚掌而笑,“你也不用刻意抹黑他,装成平时的样子就够了,我舅舅知道怎么做。”

笑声在狭窄暗巷里回荡,格外刺耳。

李兰曦将事情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在会试即将开始这个骨节子眼儿上,此等谋划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倒也……不足为奇。每届科举考试,这等腌臜事儿层出不穷,虽然近几年,内阁首辅孟德铮力主肃清科场,但架不住权贵势力太大,盘根错节,一时间也无法杜绝。

况且,万物自有法,阳间的事,她一个阴间的游魂,管不着。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期望那两个人渣口中的“老师”和那个名叫江清晏的倒霉鬼能渡过一劫了。

只不过,她不理解,闵致允要董贺替考,为什么要杀人?

巡绰官的尖叫声撕裂了贡院的死寂。

李兰曦坐在槐树的最高处,眼前本来庄严肃穆到有些死气沉沉的贡院此刻炸开了锅。

考生如惊弓之鸟,兵丁呼喝奔走,铜锣急响,一切秩序荡然无存。

终究还是死了,那个“老师”,被他的学生亲手毒死的。

李兰曦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撑,幽幽地飘向贡院里。

阳间的事她管不着,但阴间的事,她可以。

大概那位老师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毒死吧……

李兰曦在钱康德的号舍前降落,一群衙役拿来担架,把他的尸首抬向至公堂。

然而,当李兰曦转过身子,钱康德的魂体就站在她的正前方。

刚从躯体里剥离的迷茫还未散去,浑浊的目光先是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正被抬走的尸首,掠过周遭的嘈杂,最后落在了李兰曦身上。

贡院里不该有女子……

“姑娘……”钱康德的声音沉重艰涩,“钱某是……死了吗?”

“是。”李兰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姑娘可以看见钱某?”

“我和您一样,都死了。”李兰曦淡淡地陈述。

钱康德愣了几秒,随即四处张望着这座冠以“神圣”之名的、让无数学子为之赴汤蹈火的贡院。

“为什么?”钱康德似是被拖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迷茫之中,“为什么要杀我?谁要毒死我?姑娘若是知道,可以告诉钱某是谁吗?”

“您真的,想知道吗?”

李兰曦见钱康德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陈广寅的外甥闵致允,他想要有人替考,而那个人……是您的学生……董贺……”

“董贺……”

“是……董贺?!”

钱康德似是不愿相信,眯着眼虚盯着李兰曦,仿佛在等待着下一秒她的否定。

然而,在得到李兰曦肯定的回答之后,所有混乱的思绪和临死前那被毒药折磨的感觉瞬间凝聚成痛苦,多年以来建立的师生情谊在此崩塌。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毒杀您。”李兰曦垂下眼眸,满心苦涩,“但是我还知道,他们打算把乡试的解元,一个名叫‘江清晏’的举子拉出来垫背。”

“你说谁?!江……清晏?!”

“子芜……子芜!董贺怎么敢……他们怎么可以!”

“子芜啊!那孩子天资聪颖,前途无量,怎么可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毁了啊!”

“子芜若真的……出了事……我……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去面对他爹啊!你让我死了都不敢上黄泉路!子芜要是有事,我怎么有脸下去见老江啊!”

钱康德的魂体开始扭曲,一股浓重的黑气自心口弥漫而出——那是怨气,是悲愤,是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冤屈。

“伯伯!冷静一点!”李兰曦发出一声惊呼,看着钱康德的魂体越来越扭曲,近乎不成人型。

再这样下去,他会招来阴司把他压入阿鼻地狱,即使他生前堂堂正正。

李兰曦几乎没有思考,捻下头上簪着的牡丹的一片花瓣,手指轻轻一搓,那花瓣便化作流萤,流向钱康德。

钱康德的魂体稳住了,李兰曦的魂体却又淡了一分。

“伯伯,我可以帮您。”

“帮您,保住他。”

李兰曦凝视着钱康德几乎崩溃的神态,攥紧了拳头,“我本就是游荡在人间的亡魂,阳间的事,我本不该干涉,但是,您是阴间的魂,阴间的事,我可以。”

“相信我,伯伯,这是您的执念,我可以帮您了却。”

钱康德看向这个陌生的姑娘,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信任她。

他缓缓起身,嗓子浑厚着:“不用劳烦姑娘……”

“伯伯,您最多在阳间滞留七日,七日过后,阴司会强行带您上路的……”

“那姑娘你……”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李兰曦的瞳孔彻底黯淡无光,“我想走,但是,走不了……”

“总之!现在只有我可以帮助您了却执念!伯伯,请您相信我!”

闻言,钱康德紧绷的魂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他伸出枯黄瘦削的手,冲着李兰曦行了一礼:“那便叨唠姑娘了。姑娘若可以,再替钱某照顾一下子芜吧……那孩子……唉……罢了……他啊,也算是钱某唯一的牵挂了……”

“好!”李兰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伯伯,您放心,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必定保住他,照顾好他,然后还您一个真相和清白!”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您只有七天的时间,真相是不会在那么短时间里浮出水面的。我知道您不想走,起码要亲眼看见江清晏平安才肯安息,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请伯伯依附在一件物品上,剩下的交给我。”

钱康德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号舍,最后定格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支笔。

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笔杆是普通的湘妃竹,磨得发亮,唯有笔尖的锋颖,在昏暗光线下仍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锐利。

“它……跟了我大半辈子……”钱康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和苦涩,“写文章,批注学生的课业,记录心得……还有……当年与清晏他爹,在灯下彻夜论道时用的,也是它……”

他的魂体缓缓走向那支笔,虚幻的手指抚摸着冰凉的竹杆。

“就用它吧。”钱康德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这支笔,沾过墨水,也沾过心血。如今……让它沾点我的魂儿,替我……看着那孩子……也替我……看着这世间,终究会如何!”

李兰曦点点头,神情肃穆。她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繁复又古朴的手印,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月白色光晕。这光晕耗尽了她的力气,本就半透明的魂体瞬间又黯淡了几分,几近于虚无。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李。”

“原来是李姑娘啊……”钱康德带着一丝释然轻呼了一口气,“李姑娘唤钱某钱伯便是了,子芜也这样叫的。”

钱康德的魂体一震,随即化作一道青灰色的烟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丝丝缕缕地钻入那支看似普通的毛笔之中。

“清晏……河清海晏……对了,李姑娘,若是可以,麻烦告诉子芜——”

“读书在明理济世,非图利禄;为官当心存黎庶,但守本心。勿效钻营苟且之辈,当为砥柱中流之臣。廓清玉宇,激浊扬清,方不负胸中所学、手中之笔。汝父泉下亦当拊掌。慎之,勉之!”

最后一缕青烟彻底融入饱经沧桑的毛笔。笔杆上的光泽似乎更深沉了一分,隐隐透着一股浩然与未尽的遗志。

李兰曦郑重地将这支承载着钱康德的心愿与魂魄的毛笔握在手里,一声感叹幽幽散于阴雨之中:

“抱朴守真,终殁于宵小之手,此冤当彻九幽。”

“钱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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