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那头有了脚步,声声沉稳。一道墨色的人影缓步而来,瞧见苏锦,眼中才有了笑意,“润元。”
沈梦唤的是苏锦小字,也是她亲自赠予,取的是润泽万物,不忘根源之意。
想她半生收了众多弟子,聪颖通透却也寥寥无几,难得才遇见一个苏锦,又是个踏实能吃苦的性子,自然是万般欣慰。
瞧见恩师,再想起沈原刚刚的话,苏锦心里越发愧疚,连忙躬身行礼,正要跪拜,手臂一紧,就被沈梦轻轻扶起。
比起半月前,苏锦的面颊又清瘦不少,沈梦叹了口气,叫她坐下道,“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苏锦的家境,沈梦十分清楚。
她不说难处,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不能不想。
听闻苏锦预备五日前出发,她便暗地里派了马车前去接应。不但没见着人,就是顺着官道一路寻回京都,也没瞧见苏锦的身影。
苏锦做学问较真,与人相处却是木讷的紧。别是与人有了争执,起了祸端。
沈梦正为此事愁得睡不踏实,生怕苏锦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没想到今日倒是见着了人。
“润元,这些天你都去了何处?”
从阳平到京都,坐车需一日光景。便是靠脚力,也至多两天。苏锦花在路上的时间却有整整五日,这不得不叫沈梦忧心。
“学生顺道去桑家镇寻了翁娘子。”
伸手从包袱里拿出护了一路的宣纸,苏锦小心翼翼地双手递上,比起厅里字画所用的纸,的确是差了几个档次,她悄悄看了沈梦的神色。
面上倒是没什么不快,只盯着那一卷宣纸,看了又看。
她不言不语,苏锦有些窘迫,忽得有些拿不准这份礼是不是备得太轻,“恩师对学生提点甚多,如今学生能入青山书院求学,也多亏了恩师引荐,学生无以为报。便以这纸聊表心意。”
从阳平到桑家镇再到京都,又怎么可能顺路。
沈梦怔愣,似是没有料到苏锦提前出发,一路忍饥挨饿,竟是为了省下钱银买宣纸。
“润元,你的心意,为师收下了。”
身旁的婢女低头,恭恭敬敬从苏锦手中接过。
沈梦看向她身后明显憋下去的包袱,心头几叹,温言道,“只不过,两天前有人参本诉今年春试恐有泄题之嫌,是以书院闭门自查,遣了所有学子归家休整,下月初才会重新开院。”
“多谢恩师告知。”
为了此次上京,家中仅余四壁空墙。苏锦垂眸,说不惆怅是假。好在来之前,镇上私塾曾有意聘她做抄书先生。
如今回去,包袱里省下的铜板倒也可以勉强度日。再抄书攒些钱银,下次进京也能凑出点盘缠。
苏锦略略安下心,正欲辞行,就听沈梦又道,“为师也考虑过,你这来回着实太费时日,这样吧,今日起,你便宿在府里的外院。待下月初,再去书院报道便是。”
“恩师,如此不妥。府内有家眷,润元不敢叨扰。”苏锦急急婉拒。
沈梦面上含笑,心中更是看好苏锦。
若是旁人,单为了沈府这二字,都会欣然答应。更别提,原儿姿容似仙,多少学子挖空心思,想要一步登天,双喜临门。
偏苏锦避如洪水。
沈梦莞尔,随即朗声道,“润元不必担心,外院与内院隔着一道门,若非从内院打开,院墙深深,内外二院绝无可能互通,你就在那安心读书便是。”
“恩师,还是不可。”
这世间最忌瓜田李下,便是光明磊落,尚且还会有流言四起。更别提,她的心并不光明。
耳垂好似被人重重捏了一下,恍惚间还能听到那翩然似仙的郎君嗤笑,气音似羽毛,轻轻挠在苏锦心头,叫她又羞又愧。
“润元,莫要推辞。这折子一出,来年的春试怕是会难上加难,你一来一回浪费时日不说,最近春雨多临,万一因此受凉,岂不是更加耽搁了读书?”
“恩师,还是算……”
“润元,这事就这么定了。”沈梦瞥了身边婢女一眼,那婢子会意,嘴角含笑几步上前引路,“苏姑娘一路劳顿,奴婢这就带您去外院歇息。”
“恩师!”苏锦还要推辞,被沈梦一个沉脸生生堵住了话,她下意识朝山水屏风那看去,脸上渐渐又烧了起来,“如此,润元谢过恩师。”
沈府院墙连着青山书院,因此在内院之后又单独隔出了一片,做了几间屋,种上些花草绿植,留了一弯碧水浅潭,当做了外院。
苏锦抱着包袱,望了望正在水潭里嬉戏的锦鲤。灵动自如,当真是无忧无虑。
“苏姑娘瞧瞧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奴婢。”婢女将外院独门的钥匙交给苏锦,瞧她瞅着锦鲤发呆又道,“再过几月,这潭里的荷花一开,更是好看。”
话毕,又觉得不妥。苏锦在此处最多也就住一月,哪里能等到荷花盛开。
她讪讪一笑,指着隐在几人粗的垂柳后,与内院相连的木门,“苏姑娘放心,那门多年不曾推开,早就积了一层灰。”
“苏姑娘若是想去逛逛。”她推开院墙上的独门,指着门外的巷道,热心道,“从这里出去,一直走到头,便是沈府大门。因后面便是书院,是以这里很安静,是读书的绝佳之地。”
“早些年这里是大人独僻出的书房,若不是主夫病弱,时时离不得人,这院子也空不出来。”
她见苏锦也不是多话的人,一时又说了许多。
“苏姑娘莫要再送,奴婢从这处单独的木门经巷道,也就几步路便回了府。日后三餐,都会有婢女从这门送来,苏姑娘安心读书便是。”
“多谢。”苏锦从包袱里掏出仅余的铜板,递了过去,“苏某蒙受师恩,一日三餐万不敢再麻烦,这些铜板不多,还请姑娘算算伙食费还差多少,苏某定当想法子补上。”
“苏姑娘这是作甚!”婢女连连摆手,“若是被大人知道了,奴婢怕是要被家法伺候。大人既留了苏姑娘住下,又怎么会与姑娘算这钱。”
苏锦一窒,这两贯铜板沉甸甸压在手心,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不过,姑娘若是觉得过意不去,过几日便是我家公子生辰,大人一向疼爱公子,姑娘不如投其所好。”
婢女有心结交,是以略略提醒,笑道,“况且苏姑娘寄宿,若提前备贺礼,到时候家宴也不算失了礼数。”
“多,多谢。”苏锦耳根滚烫,一想到几日后又要见到沈原,心里越发慌乱。
送走婢女,她这才推开房门。
到底是沈梦曾住过的,里面的摆设用品一应俱全。苏锦最是欢喜这一方书桌,恰恰好摆在窗根,春日明媚,推窗便是垂柳鱼塘。
若是雨来,合着滴答声响,也别有一番滋味。
说起雨,苏锦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角鞋面,房内整洁,她也该是时候好好洗漱一番。
这些天连日赶路,也就只在河边稍稍洗过发丝。如今一切安排妥当,苏锦动手烧了一锅水,将换洗的旧衣搭在竹制的屏风上,舒舒服服坐进了浴桶。
春日明媚,从纸窗透出的光被苏锦一身水气氤氲,略略浮出五彩的圈。
她难得有了少年人的玩心,双手乐此不疲地捧起泛着热气的水,再瞧着水珠一颗颗从指缝露出。透亮的水珠晶莹,滴滴坠落,砸在淹过锁骨的水面,漾起涟漪无数。
“咚-”
窗外似是有了些声响,苏锦一顿,慌忙擦干身上的水,等她套上衣裙,院里早就安安静静,外门的门栓与柳树后的大门全都关得严严实实。
只不过,她瞧了眼与内院相隔的院墙,雪白的墙壁上隐约留了几个脚印。
这应当是过去就有的吧。
刚刚苏锦没注意这一处,一时也拿不准。
她发丝还湿着,一缕一缕披散在耳后,发尾带着水气,就连面上也白里透红,眼波流转,端是无尽风流。
眼神落在身侧的这颗大柳树,春来冬尽,枯了一季的柳条早就抽出了嫩芽,条条绿丝随风轻摇,生机勃勃,
苏锦心中感慨,伸手抚上树干,正要抬眸细瞧这百年树木。
“喵~”
一声软绵绵的猫叫蓦然从墙那边响起,苏锦怔怔回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笑意越发明显。
她站了片刻,肩上早就被发丝打湿,春衫单薄,刚刚苏锦出来的匆忙,衣领并未系得整齐,露出些许的莹白犹如上好的羊脂玉,温润有度。
低垂的柳枝无风而动。
而后真的风来,吹着那片莹白渐渐透了粉。
苏锦冷得略一哆嗦,又四处瞧了瞧,除了潭里那几条锦鲤,哪里还有活物。
她慢慢溜回房,只道自己太过疑心。
坐在桌前,苏锦接连喝了几杯热茶,这才消了身上寒意。只不过人一放松,就容易困顿。
尤其她又几日没睡过好觉,这会哈欠连天,刚刚沾了软枕,不过片刻功夫就窝在床榻沉沉睡去。
“喵~”又一声猫叫从内院响起。
柳枝晃动片刻,一抹月白色身影很是狼狈地抱着树干滑下,似是怕吵醒屋里的人,刻意压低了声,依葫芦画瓢,“喵~”
有了回应,墙头上很快滑下一根绳索。沈原手里拿着纸鸢,爬了没几步又重新溜下地。
“公子?!”
沈原眉头紧皱,一边抬脚往苏锦房间走去,一边嘀嘀咕咕,不知说给谁听,“我这可不是关心她,哪里有人睡觉不关窗的,要是她再病了,娘定然又会长吁短叹怨自己照拂不到。”
没错,他不过是来捡纸鸢的。
不过是恰好碰见,恰好替娘照拂与她。
可瞧见那人和衣而眠,连个被都没盖,微敞的衣领下莹白一片。
关窗的手一顿,很不自在的替她盖好被。
总归是照拂。
沈原想了想,又把被角也给她掖的严严实实。
虽然她是个女子,万一再有人爬墙而过,被看了去也是不好。
沈原心虚地又撇了眼被里窝着的人影,反正他绝不是故意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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