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入了马车，一阵温软香气扑鼻而来。只见这马车内分成了两个隔间。外间有铺着茶色锻裀的坐处，紧紧窄窄地靠在左侧的一方天地里，仅靠壁边各挂着的两盏小巧玲珑的橘皮灯照亮。缎裀后有一矮几，再旁边才是由梨木镂空推拉门隔开的里间。

薛棠只闻得里头甜香味浓了些，这才看到推拉门处，挂着一个银色镂空熏香球。

再不待薛棠细看，顾兮云便从一旁上来了。顾兮云今日只着一件素白宋锦圆领，上来后便拉了一缎裀，靠着里间的推拉门坐了。

马车缓缓地驶了起来，一时里头静默无语。薛棠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想说话，但见橘灯下顾兮云晦暗不明的脸色，她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盯着那橘灯发呆。

“……那日给你的手炉呢？”顾兮云微哑的嗓音在昏暗的马车里响起。

怔了一下的薛棠，有些恍惚，这才想到那手炉因着自己觉得金贵，便没拿出来用。现下还压在箱底，没地收拾。她摸不准顾兮云的脾气，只当怕他日后要，没得地方寻给他。

“想着怕爷哪天要用，便收了，到时候拿出来又顶和新的一样。”薛棠低眉顺眼地答道。

“爷不缺那个。”顾兮云垂眸，开口嘲讽了她一句，“你倒是乖觉了，不倔了？”

薛棠面色微红，微微抬头，却见顾兮云一脸倦色，便慢慢地挪了过去，软声道：“我阿翁做御史的时候，经常说，人得能屈能伸。就算爷未救我阿爷，可现下保了薛家……”

“……”顾兮云抬眸看她，“想说什么便说，到时候又受了什么委屈，爷可不管。”

薛棠弯了弯眸子道：“且不说爷送的膏子和地契，便是玉阿兄一事，棠棠也要好好谢爷。”

莒南和江北这两地，这时早就已经设了人在城门楼守着。老太太和江氏不知，薛棠怎会不知？上一世时，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夺嫡，莒南多数的读书人都受到了牵连。

“哦，怎么说？”顾兮云侧了侧身，从里间摸出一个海棠花形手炉，由修长白皙的手指明晃晃地抓着。

“新皇若是要清人，莒南便一大堆。我们若能接到一字先生的信，便也是有贵人相助。”薛棠仰头说道，白皙的脖颈愈发惹眼。

顾兮云举起手炉送到薛棠手中：“薛玉是个可用之人，他入了翰林阁对我也算有益。只是……”

他停住了，仿若在等薛棠自行答话。可薛棠心下也明白，顾兮云在试探她。

“我想知道，二小姐为何知道我定然会帮你呢？”

顾兮云俯身，只略略近了薛棠的耳廓，低声道。

薛棠心下一跳，闭了闭眼，思量后才道：“因为大人如果不想帮棠棠，那么也就不会救薛家。更何况，薛家本就是大人的另一个家。棠棠说得可对？”

身旁人纵是服了软，那甜腻的声音里也还带着点傲气。不过也已经够，若没了这点傲气，他还看不上。

“……很对。”顾兮云不冷不淡地离了她，似是在回味她的话，“到里间端了茶来。”

薛棠微微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只是在赌，赌顾兮云对她那点子与众不同。可现下，除了依着顾兮云，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若是放在以前，薛棠定不会这般从容。可上一世的种种，几乎磨尽了她的娇气和傲气。这一世，她只会挑时机，将她的娇气和傲气表现出来。

见眼前的人儿乖巧听话地从里间端出茶，顾兮云忍不住皱了下眉。怎得以前那样娇气的一个人，现下怎么这么柔顺？

薛棠以手背试了一下茶温，这才递给顾兮云：“爷，茶。”

他的目光随着茶杯向上，盯着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却久久未接。薛棠怔了一下，便小心地将茶盏塞到顾兮云手中，脸上有些发红。是她想错了，对这个人，就不能一点娇气和傲气也没有。

“顾兮云，茶。”薛棠蹙了眉道。

倒是他想岔了。方才那一幕柔顺可不是她装的么……

顾兮云接过茶盏，垂眸道：“到了京城，若是皇帝要见你，你不用怕。问到簪子的时候，只说在我这里。”

簪子……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顾兮云抿了口茶：“明白了吗？”

薛棠眨了眨眼，没明白里头的关系：“你这不自投罗网吗？”

顾兮云将茶盏递给薛棠，自己起身挪了挪身体，坐到矮几边上去了。薛棠这才发现矮几底下搁着一个青色布袋，隐约见得里头装的东西轮廓。

“想我死？”顾兮云语气薄凉，却见他取下一盏橘灯，掀开橘子顶部的橘皮后，里头竟流溢出明亮的烛火光芒。

“我担心你要是死了，薛家又要跟着受罪了。”薛棠美眸一翻道，“我才不是担心你呢。”

“好说好说。我要是死了，也会拉着薛家一起的，毕竟在下也当薛家是自家。”顾兮云接下她的话，“不过现在，还请薛二小姐过来替在下研墨。”

薛棠鼓了鼓腮帮子，看着顾兮云等着她研墨的样子，只能慢吞吞地过去，伸出纤纤素手拿了墨碇研墨。

顾兮云提笔蘸墨，还没有从年少时的回忆里出来，总以为她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薛二小姐。可总归是不同了。现下她是妾，便是娇气得厉害，也该由着自己纵着。

顾兮云不再说话，将折子从布袋里拿出来，凭着灯火看起来。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后，便停下在一旁歇息了。顾兮云也撂下折子，却见薛棠靠在壁上，歪着头睡着了。双颊生艳，本该媚眼如丝的眸子，合上之后，反添清纯。

略略顿了一会，顾兮云起身低俯，搂住她的腰托着腿，走进里间。将这具如小猫般轻的娇柔身体，放在浓色捧云的锦褥，将天青色丝被盖在她身上。

马车又摇摇晃晃地走了，浮生若是日日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顾兮云眸下一片阴沉，若是她知道了她阿爷去的真相，还能这般和他么……

将里间门关上后，外头侍卫便来报说，黄昏能到京城郊外。

……

薛棠从初三那日便没怎么好好睡过，几近半个月，她一直都在想着怎么让顾兮云保下薛家，加上平日不暖和，睡得也不安稳。一到顾兮云这暖如春的马车内，她便抵不住睡意。

这一睡，便待到了黄昏才醒。才一睁眼，薛棠便见顾兮云坐在她旁边看书。

“醒了？”顾兮云合书，以书拍了拍她枕边的衣物，“换好下马车。”

薛棠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带着点鼻音嘟哝问道：“到京城了？”

顾兮云轻笑了一声：“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

顾兮云口里的好地方该是什么地方？可薛棠却是被顾兮云的那抹笑看得有些呆了。那可是薛棠第一次见到顾兮云笑。前世的时候，薛棠见得顾兮云最多的便是那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薛棠慢吞吞地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慢吞吞地换上顾兮云给她准备的衣物。素白银鼠袄，衬着她下身素白马面裙，头上也只用银簪子挽着发。再披上顾兮云留给她的月白鹤氅，出了马车。

顾兮云见她身着素白，却依旧没掩了绝色，便将手上备好的帷帽戴在她的小脑袋上，又替她在小巧的下巴系好带子下。

“所以那地方到底是什么？”薛棠隔着薄绢问道。

顾兮云拉住她要掀起薄绢的手，牵着她一头扎进了灯海中。

薛棠见过江北的繁华夜市，而在这灯海中，她见到了更为繁华的一个夜市。西晋并不禁商。小时候听阿翁说，明宗皇帝还曾有过要开海商一事，却还未着手便咽气了。

顾兮云的手指骨节分明，薛棠感受着他手中的温度，行过小商贩的地摊，吆喝着的酒楼，最后来到他口里的好地方。

果然是好地方……

薛棠望着眼前颇为眼熟的船舫，自是狠狠地想挣脱顾兮云的手。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愿意回忆前世那段更为黑暗的记忆，可现在，顾兮云就是在活生生地剥开，再逼着她面对。她知道回京城会有这么一天，可她怕得厉害。

和京城里教坊司并名的两大风月之地，便是醉仙舫和逍遥楼。当初她还摸不准梁睿的意思，常被他带到醉仙舫里。那些妈妈们的手段，叫她如何也忘不了。

“我不要……”她带了哭腔道。

明明只是前世的记忆，现下她也没经历……

顾兮云低了头，却隐约见得那双美眸中含着泪，手下的力气也无端大了几分。

“疼……你弄疼我了。”薛棠抽噎着，抬头望着顾兮云，“我不去这里，好不好？”

“首辅请我，还点名道姓了你。”顾兮云松开手。

可身边人儿依旧在小声啜泣，顾兮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若在客栈或是马车里，我是护不住你的。”

顾兮云自然知道，薛棠来这京城必要受觊觎。他怕她被觊觎，可他还是要带她来。现下的他还不能完完全全护她，却再也不能离了她了。

薛棠也知自己来京城，算得上是凶多吉少，但到底是选了顾兮云。就算要到后头和离，也是要先稳住他。听他这般说，便知他这时也非全知全能。

顾兮云想尽话语，想要再说一两句劝劝薛棠时，却看见她拉着自己的袖子，胡乱地擦着眼睛。

“那说好了，出来的时候，我要吃栗粉糕。”眼前的人儿抽着鼻子说道。

顾兮云再次拉了她的手，望着那船舫下放下的桥板道：“吃什么都行，撑了可不许哭。”

薛棠：和玉面黑煞斗智斗勇

顾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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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岁终（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