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窗纸上,啪嗒作响,天边翻出鱼肚白时,傅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因为落雨的缘故,太阳没出来,天色昏昏沉沉。
好似傍晚。
傅媖一醒,沈清衍也跟着醒过来了。
与她不同的是,沈清衍像是根本就没有赖床这一说,那双沉静的黑眸甫一睁开时,眼底便恢复了清明。
傅媖听他低低地咳了两声,忍不住跟着皱了皱眉。
然后就见他坐起身,去箱笼里取了件衣衫,走进了净室。
等他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月白襕衫,还重新用一根玉簪束好了发。
他整了整衣袖,走过来问:“我出去买些吃食,你可有什么喜好和忌口?”
傅媖穿鞋袜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他:“家中没有食材?”
沈清衍:“大约是有的,昨日宴席,灶下应当还有厨娘用剩的。”
傅媖不解地问:“那为何还要去买,自己做不就成了。”
沈清衍撇开眼,难得生出几分不自在,没好意思说是因为家里如今没人会做饭。
见他不答,傅媖又问:“你今日不必去授课?”
沈清衍敛眸,愈发窘迫:“咳,许员外听闻我成婚,给了三日假。”
“哦”,傅媖随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犯了难。
她不怎么会梳时下女子的发髻,从前媖娘往往将头梳成双丫髻的模样,她凭着肌肉记忆也能梳得大差不差。
但如今她该改梳已婚女子的发髻了,却对此一窍不通,不由蹙起眉。
似乎是看出她的纠结,沈清衍抿了抿唇:“或许……我可以一试?”
傅媖将信将疑地配合他坐到桌前的长凳上,可等他很快地挽出一个同心髻来,她才知沈清衍所说的“试一试”,与旁人说的都不太一样。
他分明梳得很好。
她从昨日带来的箱笼里取出先前沈家送去的那面铜镜照了照,依稀能看出梳得很是齐整,满意地点点头,笑起来:“好厉害,你竟真的会!不如你改日得空时教一教我吧,这东西太难了。”
沈清衍没想到这也能得她夸赞,轻声道:“好,你不会兴许只是未曾有人教过你,只要稍微耐心些,这并不难。”
好嘛,鼓励式教育。
傅媖不由想,他这人也太适合给人当先生了。
*
沈家的院子并不大,听说起初是赁来的,但后来沈清衍中了进士后,有了些资材,就买了下来。
院子北面一排共三间房,主屋连着堂屋,东西还有两间侧耳房,应当是沈清衍的母亲张素兰和妹妹沈清蘅在住。
东面的厢房就是她与沈清衍的卧房,灶房就在东厢南面那间,而西厢则被改成了沈清衍的书室,窗外生长着一株枝叶繁茂、华盖如伞的柿子树。
傅媖出来时,瞧见上头的叶片都被雨滴洗刷了遍,绿得发亮。
她不由想,这样一株旺盛的柿子树,等到深秋必定能结出一树红彤彤的果子来。
到时采来做成柿子饼,上头裹上层厚厚的糖霜,或者熬出桂花糖浆混在一起,烤出一个个香甜酥软的柿子挞,必定不错。
这样想一想,傅媖双手合揖对着那株柿子树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起来:“好树好树,认真结果,回头我就给你添肥。”
沈清衍在书室里望见,抄书的手顿了顿,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莫名好笑。
方才傅媖已经问过他去书室做什么,沈清衍回说是要给学生抄录几篇文章。
傅媖才知道,原来他教的几个孩子虽然都是镇上乡绅家的子弟,可毕竟响水镇只是一隅颇不起眼的镇子,镇上的书肆里书并不多。平日里若想多教一些,就得靠他将文章先默下来,多誊录几份,再拿去给学生诵读。
傅媖将院子看过后,出门左转,往灶房去。
村镇上的人吃宴席,习惯走时打包些饭菜带走,以免浪费,昨日来的宾客又多,便没剩下什么饭菜。
她在灶房里转了一圈,找出了昨日厨娘做菜剩下的一只鸡和些许时蔬,眼神不由一亮。
近一个月,她在孙家没有闻见半点儿肉香,肚子里已经丁点儿油水不剩了。
略一思索,傅媖挽起衣袖,利落地动作起来。
*
清早起来一睁眼,沈清蘅就听见临街的叫卖声。
她家住在桥头第一条巷子里,平日里去哪儿都方便,可就这一点不好。每天一早起来桥下那些卖鱼虾河鲜的摊贩就会蹲在那儿吆喝叫卖,买东西的人叫没叫过去几个不知道,反正是把她给叫醒了。
她嘟哝着准备去灶房打些清水来梳洗,可一走到门口,就闻见股浓郁的香气。
这可奇了。
除了昨日喜宴,厨娘在灶下做菜,这两个多月来她家的灶房还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灶膛里柴火劈啪作响,火烧得正旺,陶灶上左边那个火眼放了木甑,右边是铁锅。铁锅里正咕噜咕噜烧着沸水,木甑上盖了盖子,上面白汽氤氲,甑锅里散发出混着淡淡酒气的肉香。
显然,她闻见的香味就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傅媖没留神她已在门边看了好久,正专心致志地清洗盆里的荷叶,先舀一瓢水泼下去,然后再用指腹顺着叶脉一点点揉过去,确保每一处都干净。
等荷叶都洗过一遍,傅媖挨个丢进那口铁锅里,拿双筷子,正面烫一下,反面烫一下,再捞出来备用。
焯过水的荷叶被放进白瓷盘里,色泽已转为深碧。
外头雨声不知不觉又响了些,房檐遮不住斜落下来的雨水,沈清蘅便迈步跨进门来,站到她身后。
傅媖她抓起一把先前清洗泡好的白米,放到荷叶上,然后再填一些先前切好的鸡丁,米粒饮饱了水,个个舒展开,白胖晶莹,煞是好看。
沈清蘅只见她一双手灵活地左翻右折,最后再转个面来,一个四四方方的荷叶饭包就已经做好,摆进旁边另一个空闲的木甑里。
等甑锅摆满,再加笼屉,沈清蘅在一旁默默数着,发现她做了足有二三十个。
她想了想,走上前问:“嫂嫂可是要把这锅里的水泼了,放木甑上去蒸饭?”
傅媖这才回过身,看见她。
少女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不那么清晰,但她身上藕粉色的罗裙却很好地成为身后雨幕里的一抹亮色。
见傅媖点头,她笑着上前把铁锅从灶上端下来,倒走里头用过的水,又将木甑抱过来,学旁边那只,放到灶上,盖上木盖。
有她接替,傅媖便腾出手来,转身去掀开先前那口木甑上的盖子。
清香扑鼻而来,沈清蘅不由翘高了脚凑上前去瞧。
甑锅里躺着只葵花白盘,里头是整盘切成块状、色泽嫩黄的鸡肉。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
刚蒸好的鸡肉还冒着腾腾热气,就连白盘都滚烫灼人。傅媖便拿了块笼布,隔着那层烫人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将白盘端出来放到灶边,然后拿指腹在耳后贴了贴,慢慢等温度降下来。
傅媖拿过竹箅,才要盖上,余光瞥见身侧小姑娘眼巴巴的目光,轻笑了笑,取出双干净的竹筷,夹起一块轻轻扇了扇,递到她嘴边。
沈清蘅惊诧地抬眸,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忍住张开口。
刚蒸好的鸡肉外皮不再滚烫,里头的嫩肉却依旧灼人,一口咬下去连牙齿都微微发颤。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忍不住嚼咽起来。但嚼了没两下就发现,这鸡肉已蒸得十分软烂,微微一抿就能脱骨,略略咀嚼几下就已在口中化开来,只剩鲜嫩的肉香和清甜的黄酒香混杂在一处,仍在舌尖停留。
一口鸡肉嚼完,她还忍不住轻轻咂摸了下味道。
兄长从前一年的俸禄并不多,平均每月也就二十几两银子。
可东京价贵,无论什么东西都要贵上其他地方数倍,加上还要赁宅院,剩下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吃穿用度太好。
也就只有偶逢节庆时,才会铺张些。
家里的厨娘做饭又很是一般,像这样水准的菜,她已许久没有吃到了。
沈清蘅再抬起眼时,看向傅媖的目光变得亮晶晶的。
阿娘说她小时候就总念叨着能不能让媖媖阿姐嫁到她家来,虽说那已是她五六岁时的儿戏话了,可如今看来,果然她那时就颇有先见之明。
*
等饭熟的时候,傅媖又从米斛里倒出一簸箕绿豆,放入木盆里淘洗干净,然后又舀出些井水添进去,放在里头浸着。
沈清蘅不解:“嫂嫂,这又是做什么?”
傅媖站起身,在围布上抹了抹手,擦掉手上的水渍:“浸一浸,回头给你们做成雪泡豆儿水来消暑。镇上可有货郎或者铺子卖冰么?”
正儿八经的雪泡豆儿水要用冰。
沈清蘅摇头:“有,但寻常难遇着。镇上虽有凌人,有冰窖,但量少价贵,大多数人都买不起。”
傅媖点点头:“那便罢了。回头放到井水里镇着也是一样的。”
先前雨暂停了阵,她听见外头叫卖各色花儿的货郎,就出去买了些荷叶回来。
那时她便瞧见巷口有一口水井,像是这一整条巷里的人家都要去那儿打水,共用这一口井。
但也无妨,荷叶包饭她做了许多,到时做好给每家都送去两三只,再提一提要用井的事,就简单了,顺便也能去认个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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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灶房里开始飘散起清新荷叶香气和浓浓的米香,傅媖把笼屉一层层地取下来,掀开盖子,热浪裹着沁人的香气腾地扑上来。
这回无需问,沈清蘅就自觉地上前,递过一只素盘,拿了筷子与她一起将一只只饭包夹出来。
做完这些,傅媖揩了揩额角的汗,让她去唤沈清衍和张氏出来用饭,自己则把做好的饭菜端去堂屋。
一盘黄酒蒸鸡,因用箅子盖着,且天气不冷,此刻还热着。
六七只荷叶包饭,四只夹肉,剩下的几只包白饭,并一小碟沙糖。
若谁不爱吃咸口饭包,就可拿包白饭的蘸沙糖吃,也能有滋有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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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年夏(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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