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只公鸡叫过第三遍,傅媖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外头天刚蒙蒙亮,还拢着一层青灰,日头都还没出来。
傅媖下意识翻了个身,可伸手摸到另半边冰冰凉的被窝,激得她打了个寒颤,立时就清醒了。
她腾地坐起来,环视一圈,发现屋里已没了孙巧儿的身影。
傅媖扶着床沿站起身,趿拉着鞋就要往外走,走了没几步,一抬头却见孙巧儿抱着盆刚打来的清水进了屋。
“丫头,你这着急忙慌的是要上哪儿啊?”
“我醒了没瞧见你,还以为巧儿姐你回镇上去了”,傅媖不好意思地垂眼。
“还没”,孙巧儿瞧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落忍,撇开眼说,“娘留我吃了早晨饭再走。”
她也想再多陪陪媖娘,跟她一块把这个难关渡过去,可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蛮不讲理的婆母,根本容不得她多待。更何况昨夜才跟她爹闹成那个样子,她爹当时指着她的鼻子口口声声让她滚,如今想起来心口还闷得慌。
说起昨夜,孙巧儿又想起她最开始的那个念头,把跟李兰花说过的话又跟傅媖重复了遍:“你放心,大姐姐既答应你了,就不会放着你不管的。等我回去就想法子给你凑钱,要是能攒够给孙荣娶媳妇的钱,这事儿就还有说头。”
到了这一步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婆母和男人要是不肯给,她就去找人借,反正她在镇上也还有几个相熟的人,好歹先把这烂事了了再说。
孙巧儿言辞诚恳,傅媖看得出并不是随口说说,忙说:“巧儿姐,这事儿不用你为难。你放心,我自个儿能想出法子来。”
虽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但已隐隐约约有了个眉目。
这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孙巧儿却不信,板着脸说:“你若是能想出法子,咋还至于去跳河?”
傅媖伸出手来勾勾她袖口,放低声音说:“大姐姐,你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在孙家寄人篱下的这几年让媖娘很懂得看人脸色。她知道孙丰年对她十分不喜,李兰花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就一向极有分寸,不会主动跟孙家人亲近,往日很少这样唤孙巧儿,大多数时候只是叫一句“巧儿姐”,虽不至于太生分,但也并不亲昵。
难得见她如此,孙巧儿的冷脸自然摆不下去了,无奈道:“你这丫头,可真会缠磨人!”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道:“我不听你的,钱我还是要凑的,你有你的法子,我也使我的法子。借来的钱要真用不上,大不了再给人还回去就是。”
*
孙巧儿只比媖娘大六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因此照顾起人来十分妥帖细致。
今儿孙家最早起的就是她,再就是傅媖。
她起来之后赶紧梳洗一通,又给傅媖打了盆水,然后就揣着自己随身带回来的十几文钱去了隔壁钱婶子家,拿十文钱跟钱婶子换了两个草鸡蛋。
回来之后她趁着孙家人都没醒,跑去了灶房,从米斛里抓了几把粟米丢进锅里,然后打量四下没人,把鸡蛋洗干净之后一起丢了进去。
煮完米汤,孙巧儿又热了几个黄米馍馍,切了点缸里腌好的咸菜。
把鸡蛋从锅里捞上来,孙巧儿悄默声地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盛了两碗米汤,拿了个馍馍,叨出一小碟咸菜,端着这些饭回屋去找傅媖。
一进屋,孙巧儿就把门拴上,冲傅媖挤挤眼,然后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鸡蛋来献宝似的塞进她手里。
傅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她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孙巧儿瞧着她这副呆样赶忙压低声音催促道:“傻丫头,瞅啥呢!快吃,这两个鸡蛋是我今早偷偷去跟钱婶子换的。他们还没起,你赶紧吃喽,千万别叫瞧见了!”
一个蛋换一斤米,这玩意儿在乡下人眼里可是宝贝,轻易舍不得吃。
李兰花也专门喂了好几只母鸡拿来下蛋。
从前她只要得了鸡蛋就自个儿藏起来攒着,一攒攒上十天半月的,等攒的多了就会拿一个出来煮给孙荣吃,旁人都捞不着,至于其他的则拿去集上换钱。
起先她见李兰花给弟弟煮鸡蛋吃,也缠着她要过,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平日里说话温声细语的李兰花就会冷下脸来,凶巴巴地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吃了有什么用,这是拿来给你弟弟补身子长个儿用的”。
可是后来孙荣的个子长全了,李兰花还是会把攒下来的鸡蛋专门留给他一个。
其实李兰花也不知道吃鸡蛋到底能不能长个子,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么贵的东西肯定是好的,好东西自然要留给儿子。
孙巧儿想起这些往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沉默地坐到炕上开始就着咸菜啃馍馍。
谁知才吃了没两口,一只被剥得光滑白净的鸡蛋就被人举着送到她面前。
孙巧儿怔了怔,一抬头,对上傅媖笑盈盈的眉眼。
她笑着说:“大姐姐,给,快拿着。这鸡蛋热乎着,还烫手呢。”
孙巧儿摆摆手:“我不吃,你快吃吧。你才落水伤了身子,得好好补一补。”
“还有呢。你忘了,你煮了俩,正好咱俩一人一个儿”,说完,傅媖学她先前那副模样,不由分说地将鸡蛋塞进了她手里。
孙巧儿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鸡蛋看了好半晌,才拿起来沉默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她一边吃,眼圈渐渐红了,豆大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掉出来,砸到手里的馍馍上。
这还是头一次,她坐在自家院子里吃鸡蛋。
傅媖叫她这副模样,猜出几分,安慰道:“大姐姐你别哭啊,旁人给的鸡蛋哪有自己挣钱买来的香?今儿这个鸡蛋可是你自己挣的钱换来的呢,你该高兴才是。”
孙巧儿怔了怔,拿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抹一把泪,笑着说:“媖娘说得是,是该高兴,不该哭。”
*
吃过早饭,孙巧儿就不能继续在孙家逗留了。
没一会儿,家门前就来了辆牛车,赶车的还是钱二虎。
钱二虎是个身材壮实的少年,因自家有牛车,就经常隔三差五赶着牛车在村里和附近几个镇上往来,有时送人,有时拉货。
拉人一趟才几文钱,大头都是平日里替人送货挣来的,刘家做豆腐用的黄豆就都是他送的货。
像这样一年下来竟也能挣不少。
只见他熟练地跳下车来,两根手指头捻在唇边吹了个哨子,然后放声喊:“巧儿姐,快出来,咱该走啦!”
茅房里孙丰年正解着裤带,冷不丁听见这声口哨,手一抖,险些掉了裤子,立时隔着墙扬声骂道:“兔崽子,闹什么妖,你要死啊!”
二虎对着刚从院里走出来的孙巧儿和傅媖嘻嘻一笑,不恼也不怕,当即半开玩笑地回嘴道:“老东西,要你管!”
他一向不喜欢孙家父子,觉得孙丰年这个整日板着脸的臭老头就会拿架子,孙荣成天眼睛长在脑袋顶上,逢人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对茅坑里的臭石头。
但他跟孙巧儿的关系向来不错,平日里对媖娘也很是照顾,时不时帮她担个柴、给她捎些从镇上买来的零嘴儿什么的。只是媖娘性子不活泼,很少主动跟他搭话。
孙巧儿听完,估摸着二虎这一句得把她爹气个半死,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孙巧儿马上就要走,孙家却没人出来送。
昨儿她才跟孙丰年吵过一架,孙丰年觉得窝火,如今瞅见她就来气,今日一早晨都避着她,竭力避免跟她碰上面儿。
李兰花则是昨夜被傅媖问得心虚,也不太敢出来见她两个,只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往外瞅上那么一眼,盯着媖娘生怕她跑了。
至于那个昨夜扬言会死死盯着傅媖的孙荣却一大早吃了饭就出了门,也不知是混到哪里去了。
孙巧儿依依不舍地坐上牛车,看着傅媖欲言又止。
她想再叮嘱两句,可当着二虎的面又不好开口,最后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媖娘,你放心。”
至于如何放心,她们昨夜说了半宿话,她相信不用她说媖娘也能明白。
倒是一旁的二虎一连瞄了傅媖好几眼,目露深思。
*
路上孙巧儿先跟钱二虎道了谢,感谢他昨日去镇上给她报信。
接着又三言两语地闲聊起来,钱二虎看出她心里记挂着媖娘的事儿心绪不佳,就捡了一箩筐这些日子从旁处听来的笑话讲给她听。
他人活络,坐他的牛车向来不用愁赶路的时候无聊,孙巧儿明白他的好意,也强打起精神配合。
可谁知到后头这小子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就七拐八拐地问到傅媖身上去了。
钱二虎浓眉大眼,一双眼乌黑黝亮,瞧着就活泛:“巧儿姐,媖娘当真要嫁里长家的傻子么?她人那么好,不是可惜了。”
提起傅媖,孙巧儿就发愁,忿忿地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她那么老实的一个丫头,咋就碰上这样的事儿?老天爷真是不公道,专欺好人。”
“俺刚才瞧着她人没啥事儿了,好似心情也不差,巧儿姐,恁可是想出啥招儿来了?”
孙巧儿噎了噎,瞪一眼他宽阔的脊背,心想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有,还愁着呢。我寻思能不能等回了镇上去借点儿钱,你也知道,闹成这副模样都是为着孙荣娶媳妇的事,我想着要是能给孙荣凑齐这笔钱,兴许我爹就能松松口呢。”
钱二虎皱起眉,觉得这法子靠不住。
孙叔那样眼珠子钻到钱眼儿里的人咋可能嫌钱多。
从前他没动过这个念头倒还不要紧,可如今再让他罢手,不就等于从他兜里掏钱么?
只怕他非但不肯罢休,还会这那都要,到时候不光搭进去媖娘,巧儿姐也得跟着遭殃。
他把这话跟孙巧儿一说,孙巧儿顿时急了。
“那你说该咋办嘛,我除了这,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钱二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眯着眼把一早就想好的话说出来:“巧儿姐,要不俺去恁家提亲咋样?俺家不怕得罪里长,俺奶也有钱。媖娘人那么好看又干活麻利,俺奶指定满意这个孙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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