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
门前松竹几枝,覆了霜雪,廊庑下,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她手执长鞭,气煞煞地瞪着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女儿。
台阶前,青石砖上,积雪薄薄一层,顾执倾跪在地上,身子笔直,任由娘亲责怪就是。
廊庑下,柱子后边,探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担忧地注视着顾执倾,心里为自家小姐着急,心道“小姐您倒是解释啊,一声不吭,惹得夫人怒了,小奴可真担心那鞭子落到您身上呀。”
廊庑下的妇人气得脸色铁青,怒问道:“顾执倾,你说你为什么没有考中!顾执倾你给我说话......你辜负了娘对你的期待!”
伴读眼看着夫人怒气腾腾的,就要挥起鞭子往小姐身上甩去,伴读赶紧从柱子后边,蹦跳出来,替顾执倾解释说:“小姐很努力读书了,小姐的诗文一向写得很好,师傅夸了知府夸,知府夸了恩师夸,是那京师的主考官没有眼光。”
夫人对那伴读喝道:“你再替她狡辩,我连你一同鞭打。”吓得伴读缩了缩肩膀,壮着胆子说道:“夫人冤枉小姐,奴为小姐到打抱不平哩。”夫人冷哼一声,对顾执倾道:“娘冤枉你?好,你作的什么文,倒是说来让娘听听,倒要看看,究竟是考官没眼光,还是你在狡辩。”
顾执倾说道:“阿娘不必问了,罚我就是。”急得伴读说道:“小姐,您作的什么文章,说就是了,不能被冤枉,白白受罚。”夫人说道:“学得不好,就该多读书学习,却找借口,说什么人家考官没眼光,你没考中,娘也不怪你,下次努力就是了,娘生气的是,你自认为自己书读得好,娘的话你也是越来越听不进去了,上次竟还跟师傅顶嘴......你身上的那股清傲劲儿,往后得改改。”
听了这话,顾执倾抬起眉眼,眼眸里一片冷色,说道:“没考中,娘可以罚我,我的性子却是没有问题的,诗文也写得好,只是没考中而已。”
伴读简直没眼看,神采飞扬的长眉都拧作一团了,果不然,夫人怒了,气得一手掐着腰,一手哆嗦地指着女儿,说道:“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中吗?骄傲!你太骄傲了!你说你的诗文作得没问题是吧?好,读来看看,叫我听听。”
顾执倾微微垂着眉眼,思量片晌,抬眸,望着天空,眼神冷静而悲悯,缓缓而坚定地继续说道:“大周朝这几年,大荒不断,春不雨冬无雪,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各府县粮仓陈粮堆积如山......朝廷纲纪弛废,今上兴建宫殿,使得民劳而国库尽,朝廷当轻徭赋,察百姓疾苦,使得民足衣食......”
顾执倾平静地娓娓说来,无愤怒之情,亦无歇斯底里那样的悲痛,她怜悯众生而冷静,她斥责朝廷而坚定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
说毕,她缓缓地闭眼,等待鞭子落到身上。
“咚——!”
娘亲昏过去啦。
仆人把夫人扶屋里歇息去了。
“小姐,您方才说的那些,什么意思,夫人怎么晕倒了?”伴读赶紧上前,扶着小姐起身,一边好奇地问道。顾执倾冷笑着说道:“你想听?”伴读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家小姐,用力点点头,说道:“想听想听。”顾执倾便把方才那些话,用普通人能够听得懂的方式,跟伴读说了一遍,伴读听罢,惊恐良久,恍然诧异道:“怪不得没考中哩,您的这篇文,考官怕是觉得烫手,扔藏书阁了呢。”
两人正说话间,仆人过来说道:“窦家小姐求见。”
顾执倾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窦家小姐识得礼数,二人认识以来,她从不曾来过她家,她也未曾到她家里去,毕竟她还未曾向她提亲。
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顾执倾心里有一种预感......
正疑惑间,身边的伴读忿忿开口道:“这个窦家小姐,还是大户人家了,竟找上门来,真不知羞......”话没说完,看见小姐踱步直往门口去了。“小姐,您做什么去?”伴读追过去,问道。顾执倾淡淡道:“你没听见,窦家姑娘找我。”伴读又是把长眉一皱,闷闷不忿得把脸颊鼓作两团,道:“你二人还未经过父母同意,也无有媒妁之言,她直接登门,也太不知礼义廉......”又是根本没有讲完,小姐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吓得伴读张着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言了。顾执倾冷冷丢下一句:“休得胡言!”遂踱步出门去。
出来府邸大门,便看见她在那儿等着了,穿着月白色的袄裙。
窦繁霜此时心事重重的,见了顾郎君,不知当说什么,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该怎么做,只是,实在舍得不跟她分开。
她脑子里都是那样的画面:那时,下大雪,顾郎君的视线穿过纷纷大雪,望向冻死骨,望向跪在衙门口的百姓,顾郎君的眼睛内里有苍凉色,苍凉里是冷静。
她屹立在大雪之中的傲骨之姿,她俯瞰众生的悲悯之情,那冷冽的脸,紧抿薄唇所暗示的某种决心……
顾郎君不该被她连累......
“窦家姑娘,你找我家小姐何事?”伴读率先开口道。
听见声音,窦繁霜抬眸,视线找到顾执倾,便看见顾郎君立在门首,穿着藏蓝色的长袍,十五六岁的少女,肩骨单薄,风吹动衣袂,清瘦的身子似乎在衣袍里晃动。
顾执倾......她在心里低低地重复道。
又看到顾郎君了......她欣喜。
窦繁霜盯着她的脸,牢牢地盯着。
上辈子,连累她流放,此时,顾郎君又站在她跟前了,自是要打量仔细了。
繁霜瞧着她清瘦的脸,青黛剑眉间落了霜雪,因而透着几分冷肃。下着雪,顾郎君孤傲地立在那儿,霜雪把她的脸衬得冷肃,这个样子,很像被流放时,立在茫茫大雪之中,悲悯地俯瞰众生。
想到上辈子的事情,繁霜心疼,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就好像看不够似的。
瞧得顾执倾......强撑着,才保持表情清冷自持。
也不知窦家姑娘这是怎么了,把眼一直盯着她瞧,站在那儿也不动,顾执倾便踱步朝她走去。
皂靴踏着霜雪,广袖行动之间,银线泛着寒光,不几步,便至她跟前,在两步之处,立住脚步,薄唇轻启,道:“窦家姑娘何事?”语时,垂着眉眼,长睫把眼眸掩映着,这般,繁霜便看不清她脸颊微微泛赤,长睫翕动了。
又听到顾郎君的声音了......顾郎君的声线清透冷冽,只跟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少女的温软,就像溪水从冰层里沁出。然而,语气却是淡淡的,跟平时一样没有什么情绪在里头,没有觉得她登门造访是件失礼的事情,也没有惊喜,那种很久没有见面,出现在你家门前的那种欣喜,没有。
窦繁霜心里有些失落,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找她有事情,有些话虽然不舍得说出口,但是她必须做出选择。
再次抿了抿唇,窦繁霜决定说出来罢。
说道:“繁霜找顾郎君有事情。”
当真找她有事情,就感觉她不对劲,不过,顾执倾猜不到找她什么事,若是诉说情意,表情却不对劲的。
“何事,但说就是。”顾执倾说道。
窦繁霜低着头,心一横,把思索好的说辞一气吐出,道:“顾郎君少年大才,将来定然能够为天下先,繁霜不敢耽误郎君前程......往后......”
后边的话,繁霜再说不出口了。
“往后......”繁霜的声音哽咽着。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落雪簌簌响。
后边的话,即便不说出来,也能够明白了。
顾执倾的凤眸里掠过一丝诧异,她来此,竟是为了......
繁霜低着头,不敢看她,有一时,听得头顶响起顾郎君的声音。
“好。”声线低沉平稳,跟飘雪一起落入繁霜的耳中,顾郎君的声音若羽毛般轻轻的,没有很大的情绪,又似飘雪,渺渺茫茫的,好像是失落又好像是疑惑,又好像都不是。
窦繁霜抬眸,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丝情绪来。顾郎君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叫繁霜都觉得顾郎君根本不在乎她,然而,却不是的,繁霜能够感受到,面对她提出“不再往来”,顾郎君表现出来的这种冷静,不是本来也就不在乎她,不是的......
顾郎君此时的心情究竟是什么,繁霜猜不出来。
“窦姑娘……可还有别的事情?”顾执倾慢慢地开口,声音冷冷淡淡的,仍是没有情绪。
窦繁霜把玉佩塞到她手里,说道:“君子玉佩不离身,还给你。”
顾执倾摩挲着玉佩,一言不说。
“我的金钗。”窦繁霜又说道。
金钗是她送给顾郎君的信物,也是后来,顾郎君获罪流放的“罪证”,繁霜必须要过来。
金钗也要拿走是吗?顾执倾把手里的玉佩紧紧攥了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窦姑娘的金钗......我弄丢了。”
丢了......?繁霜眼里是藏不住的失落,把眼直勾勾地瞧着顾郎君,如水杏眸当中透着痴怨,却把顾执倾给瞧得疑惑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逼迫得她必须跟她断绝往来。
思索之间,听得繁霜说道:“丢......丢了是吗?丢了好。”
顾执倾微微蹙眉,她听出来了,繁霜说的不是气话,而是真的认为,那支钗丢了好,或者说,只要不在她手里,就是好的。
说罢事情,窦繁霜挪动脚步,转身回了。
“窦姑娘。”顾执倾在背后叫住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