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时节正是多雨的时候，这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小半天了，却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一个管家样式的中年男子托着一位老大夫的胳膊，疾步进了长平侯府，眼看着就要往西跨院去。

老大夫年纪大了，实在有些受不住，嘴里不住的念叨着慢着点，慢着点。

这管家却慌张道，“哎呦，老太医哟，可不能在慢了，咱们家的姑奶奶等着救命呢！”

老太医闻言只叹口气，想起这府里的姑奶奶，又想起这府里最近发生的事，也是心里默念一句可怜人，但却也不在抱怨了。

说起来这长平侯府也是京城数的着的权贵了，不然也不会有资格让他这个太医上门诊治。

本朝建国不过百年，前朝昏君作孽，引得百姓生怨，于是原本是一个小武官的太祖便揭竿而起，掀了前朝的烂摊子，登位为皇，定国号为昭，是为光明的意思。

长平侯的祖上便是陪着太祖征战的能干人，后来天下大定后，长平侯便也得了公爵的爵位，是为长平公，传了三代后，后人又没有突出贡献，到了这一代便只能降等袭爵，成为了长平侯。

长平公有四子两女，其中长子和次子还有幺女是老夫人所出，其他的孩子都是妾室所出，长平公前些年人没了，老夫人便主持了分家，长子便袭了爵位。

但因为二房是嫡出，又得老夫人喜欢，便依旧还是住在府中，虽引起了不少人的争议，但人家老太太宠儿子，众人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其中长平侯也有着三子两女，只有长子和幺女愉姐儿是发妻温夫人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长子叶令华已经成婚，如今虽已经有了儿子，但只是个秀才，连差事都不大好找，他看上的人家不要他，看上他的，他却看不上眼了，如今还在读书呢。

长平侯虽然担着爵位，年轻时也是科举入仕，身上更是担着一个工部侍郎的名头，也是三品高官，但相比前人的能干，属实有些不上不下了，更不要说现任的工部尚书显然更看重另一位更加能干的侍郎。

加上下边的小辈看着也无甚出息的，二老爷从前也不过是一个白身，只蒙祖宗余茵得了个闲散差事。

于是大家都认为这长平侯府在这样下去，也不过是走下坡路罢了。

但就算是走下坡路，想比那些真的落魄的勋贵之家，长平侯府还算是拿的出手的，不然也不会还能这么轻松的叫太医上门问诊了，

毕竟不管如何，也不是他这个太医能得罪的，破船还有三两钉呢，更不要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老太太去了，引得宫里的太后都惦念了几句，还特意赏了东西，这次来看诊，于是更是不能得罪了。

正这样想着，太医便进了西跨院，才一进院，便见一中年男子和一端庄妇人走了过来，这对夫妻正是如今长平侯府的话事人长平侯叶安荣和其夫人温夫人。

这对夫妻后边还站着另一对夫妻，应该就是府上的二老爷二夫人孔夫人了。

太医正要拱手行礼，便被长平侯一把扶了起来，只见长平侯着急的说道，“还请太医赶紧给舍妹诊治，今日才去祭拜了母亲，回来的路上妹妹便晕了过去，府医说没了法子，这才请您来这一趟的，都说太医院里您的医术最好，如今便都拜托给您了！若是妹妹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能向母亲交代啊！”

温夫人见状忙劝道，“侯爷莫急，且先容太医看一看，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碍的。”

太医喘了一口气，这才点头道，“夫人说的有理，且先容我看看！”

长平侯忙道，“快请，快请！”说着便带着太医进了屋子。后边的人也赶紧跟了上去。

太医知道今日要诊治的人是谁，这人最近便是在京中闹得有些大的，将军府的三少夫人，也是这长平侯的嫡出的姑奶奶。

屋内倒是没有围着多少人，厅内倒是站着几个丫鬟，不过此时这几个丫鬟尽管都红了眼圈，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倒是内间有一个肿着眼睛肃着脸的年纪稍微大些的丫鬟，此时默默的守在床前，见众人都进来了，这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站了起来。

太医进了屋内，看着床上的女子有些发青的脸色，心下便有些慌张，再一把脉，更是觉得不好，怨不得府医说不成了，这脉象却是是油尽灯枯之相啊！

看着长平侯夫妇那期盼的眼神，太医正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外边传来动静。

“娘，娘！你们放开我，我要见我娘！”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声嘶力竭的喊闹着。

温夫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疾步出了屋子，一把将小姑娘拥近怀里，“阿宝乖一些，你娘在治病呢，你安静些，舅母一会儿就带你进去寻你娘！”

叫阿宝的小姑娘花着一张脸，一边哭一边打嗝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舅母何曾骗过你，你乖乖的和刘妈妈回去，等一会儿自然能见到你娘了！”

阿宝却是固执的摇摇头，她揪着温夫人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说道，“阿宝一定乖乖的，也不会再哭了，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跟着舅母进去，阿宝一定不发出一点声音，阿宝就想看看娘亲，只要看一看便足够了。”

温夫人亲自给阿宝擦了擦脸，还是叹口气，将孩子带了进去。

长平侯见着温夫人将阿宝带了进来，也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什么。

毕竟刚才就在温夫人出去接阿宝的时候，太医已经说了他的诊治了，这母亲刚走，妹妹便也要随母亲而去了吗，长平侯心里慌然，这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对他们家好些呢！

长平侯对着阿宝招招手，“阿宝，你和你娘亲多说说话，说不定你娘就好了呢！”

才擦了眼泪的阿宝，此时这泪珠便又掉落了下来，“呜呜呜，娘亲，您应应阿宝啊，娘亲！”

温夫人此时也难免有些泪目，她对着昏迷在床上的女子说道，“好妹妹，便是为了阿宝，你也再挺挺吧！”

二夫人和二老爷此时也跟着开了口，可看着昏迷的小妹，却也知道她们这些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一直守在女子身边的丫鬟此时更是难掩悲伤，她们姑娘的命怎么就怎么不好呢，贼老天真是不做人！

丫鬟香茴是真的为姑娘伤心，她是从小便伴着自家姑娘长大的，若是能以她的命换得姑娘健康长寿，她便是死了也愿意。

她们姑娘姓叶，名安苒，出生的时候，侯府还是国公府，年少时也曾入宫给公主做过伴读，更是是京中出了名的贵女，后来得皇上赐婚，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将军府的三少爷，当时这门亲事便是在整个京城也是值得说道的。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她们姑娘和将军府的三少爷成婚没多久，前线便告急，三少爷便只能离开新婚妻子出征，好在这叶姑娘争气，三少爷一走，便发现了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便生下了一个女儿，虽是女儿，但也算是不那么寂寞了。当时的香茴也觉得欣慰极了，有了念想，这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了。

可谁知三少爷一走便是三年，好不容易边关战事稳了，还不等高兴呢，姑娘也正等着夫君归来呢，便得了三少爷牺牲的消息，便是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若是失踪还有个想头，可他们这位姑爷是彻彻底底的人没了。

尸体运回京城那天，姑娘是牵着才满两岁的小小姐一起将三少爷迎回府的，这场景，见了的人都难免不被动容。

接下来的几年姑娘便一边养着女儿，一边在将军府里给三少爷守着，长平侯里的老夫人心疼幼女，便也时常接她们姑娘回府小住，好在温夫人是个大度良善的，甚至因为姑娘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更是心疼。所以她们这几年过得还算不错。

本以为日子便这样过下去，可谁知长平侯夫人突然重病，命不久矣，偏偏将军府的老夫人也作起了妖。

那个老贼婆，偏心眼也就罢了，还重男轻女，前些日子更是摆明了要他们姑娘过继大房的次子回三房，说要给三房续香火。

香茴真是吐她一脸唾沫，他们三房又不是没有孩子，怎么就非得过继了，嫌弃阿宝小姐是女子，那老贼婆怎么不嫌弃自己呢，她自己还是女子呢！

再说了本朝建国虽短，但也是出过一任女皇的，女子的地位可比前朝贵重多了，便是朝堂之上也是有过女官的，虽然不多，但有就是有，即便平民家里只有一个女娃，也可以不必理会叔伯兄弟的骚扰，自立门户的。

她们三房又不是没有孩子，怎么就非得过继别人的孩子了，当她们不知道呢，那老贼婆就是看了她们姑娘的嫁妆了，再加上她们姑娘在经商一道上颇有天赋，自然得了旁人的红眼了。

好好地将军府，能干的都战死了，只留下那不能干的懦夫，还惦记上隔房弟妹的嫁妆银子了，我呸！

她们夫人不愿意，老贼婆便以孝道压人，天天磋磨她们姑娘，偏偏那段时间长平侯老夫人病的越发严重，香茴一想，都记不清她们姑娘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了。

长平侯老夫人走后，姑娘也没有了半条命，今日去祭拜过后，回来便病倒了，如今更是昏睡不起，观看太医的样子，香茴便觉得不好，她们姑娘的命可真是太过坎坷了！想到这香茴更是悲从心起，恨不得抱着小小姐一起哭个痛快才好！

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做了，她一下子便跪在床边，泣不成声道，“姑娘，您就应应阿宝小姐吧，我可怜的姑娘啊！”

阿宝本就哭得难过，听到香茴姑姑这么一哭更是伤心，小人一个简直要哭晕过去了，室内瞬间响起了不少的啜泣声，就连长平侯也是转过身去拭泪。

想起母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妹妹，长平侯此时更是心里难安，母亲，儿子不孝啊，护不住小妹啊！

太医见状也忍不住心里直叹息，尽管身为医者看遍了生老病死，但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却还是难免悲伤。

想着如今这位姑奶奶实在是不成了，一会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施针使她走的时候好受些罢了。

长平侯如今都四十多岁有长孙的人了，此刻明白了太医的意思，顺景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

他此刻清晰无比的记起母亲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他当时更是在母亲离世之前发过誓，以后定会好好照看妹妹，既是妹妹离开将军府归家，也会给妹妹撑腰，可谁知，如今妹妹竟似也要随母亲而去了！

想起这些日子妹妹心里的忧愁，还有将军府如今都没有派人来探望妹妹，长平侯愤恨的咬了一下牙，开口道，“二弟，你随我去一趟将军府，以后妹妹就和她们将军府无甚关系了，阿宝便是咱们侯府的小姐！”

二老爷有些愣怔的看向长平侯，“大哥？！”

随即看到了长平侯坚定的眼神，也是一发狠，道，“好，就听大哥的，那徐家老三走的倒干净，偏留下小妹母女如今艰难过活，总不能让咱们家的姑娘平白被这样欺负了！我就和你一起去！”

温夫人见状觉得有些不好，这一去，肯定会将事情闹大，到时候可就不好了，但看着小妹如此模样，她却是也说不住阻止的话。

正当长平侯吩咐管家去套马的时候，便听见侍女香茴惊喜道，“姑娘醒了，我们姑娘醒了，侯爷，夫人，我们姑娘醒了！”

温夫人闻言看过去，果然见叶安苒睁开了眼睛，于是也跟着惊喜道，“太医，太医，您快给看看！”

这下长平侯他们也不闹着出去了，俱都看向了床上的女子。

太医也是一惊，连忙上前把脉，心里也道，真是奇了，明明刚才都是油尽灯枯之相了，如今竟又活过来了。

不过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脉象书中也是曾记载过的，今日竟让他给碰上了。

太医把脉结束后，便一脸喜意的道，“恭喜侯爷，我观府上姑奶奶这是吉人自有天相，这关算是熬过去了，我在开几服药，只要姑奶奶好好将养，说不定不日便能康复了！”

长平侯果然大喜，二老爷也紧跟着问道“可真？”

太医也跟着笑道，“自是真的！”

二夫人听到这忙抚着胸口道，“哎呦，可算是菩萨保佑！可见佛祖仁慈！”随即又对着温夫人道，“等妹妹好了，咱们定是要带着她一起去凌云寺拜一拜的！”

温夫人笑着点点头，她这位弟妹向来开口佛祖，闭口菩萨的，见过的人都称一句难得的善心人，但就这样的善心人，明明侯府已经分了家了，还窜到着老二住在侯府，就连妹妹前段时间想要和离归家，这位弟妹更是劝着妹妹忍，好像忍一忍便真的能忍下去了似的。

温夫人懒得理会二夫人，只温柔的坐到床边，搂着阿宝，对着还在愣神的叶安苒道，“妹妹，妹妹？”

叶安苒依然有些发愣，她看看抱着女儿的温夫人，嘴里道，“大嫂？阿宝？”

原本已经不哭的阿宝，听到娘亲这么一叫她的名字，更是忍不住了，她扑到了叶安苒身边，“娘!我还以为您也要像外祖母一般不要阿宝了！娘！呜呜呜呜！”

叶安苒登时也醒过神来，虚搂着阿宝，登时也哭了出来，母女相拥而泣，旁边的众人瞧着，都难免心酸极了。

温夫人一边笑着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阿宝得知娘亲没事，又因为哭的太多，心神一松，便疲惫的不行，温夫人连忙让身边的刘妈妈将人带了下去。

又和长平侯关心了几句安苒，便也打算先离开了，毕竟她这小姑子虽然醒了，但还是一副孱弱的模样，还是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结果正要退下，便见叶安苒开口道，“大哥，二哥还有嫂子，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正要离开的长平侯忙道，“小妹你有什么要大哥做的，你说便是。”

二老爷在在一旁是啊是啊的。

叶安苒却是先不说话，等屋子里的丫鬟们都退出了，这才低声开口道，“方才我晕过去后，见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