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们说话间,马脸道人已逼出体内残毒,又去把络腮胡子道人扶起来,念咒帮助道友化解了法术,两个人重新围在中年人身旁,见长风道长正与主子谈笑风生,面上都露出了惭愧之色。
中年人淡淡道:“两位道长不必难堪,这是个千年的妖狐,吃他些小亏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反正一切都已在我们掌握中,之后你们想怎么处置他都可以。”
两个道人听了顿时笑起来,马脸道长提着地上的康安安问:“说到一切俱在掌握之中,这女人马上也要乖乖听话啦,手上有两个度朔使开道,还有一群妖精以及许多精魂,大人可谓兵强将勇,天上地下无所不能及。”
中年人听他拍马屁,不由莞尔一笑。
络腮胡子道人也随即跟上来夸道:“大人本来雄才大略,如今更有了神力辅助,堪称气吞山河,想来三皇五帝亦不过如此,等收服了这个女人之后,再把赵宗懿钦点为阴军大将,命他率领着这群戾魅、精怪、奢比、女丑,踏平整个汴京,看有哪个敢多说一句,天下谁人不敢俯首称臣!”
中年人皱了皱眉头:“无为道长,你也太会说话了。”
无为还没意识到自己话多错多,络腮胡子脸笑得皱成一团,朝着马脸道人频频点头,“玄机道兄,那个赵宗懿怎么样了?还不肯乖乖合作?索性给他换个魂吧?”
玄机明显比他机灵,看出主子不喜欢他们话太多,含糊应付道:“那小子骨头硬着呢,不要紧,等把这女人彻底服帖了,让她去动手收拾他!”
“妙呀!”无为竖起大姆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招很高明。”
贺郎和蛇夫人听得目眦欲裂,想不到这群人歹毒至此,竟然要用康安安去对付小王爷!
贺郎脸上色变,破口大骂道:“你们竟敢暗算度朔使,不怕将来入了归墟,被地府千刀万剐吗?!”
中年人并不介意,微笑道:“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可惜,我们确实不怕。”
三个道人更是相互挤眉弄眼,哈哈大笑起来。
贺郎怒:“胡说八道,你们自以为能逃得了……”
“我们确实逃得了!”白胖道人长风挑起眉毛,截口道,“亏你还是狐仙,志气和想像力都太过贫乏,空有一身灵力,还心甘情愿去听命于凡人,格局太小,活该任人鱼肉。”
贺郎气到简直要窒息了:“……”
蛇夫人突然道:“你们对吴镜大人干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不是也和康安安一样身上也有‘魇’?”
一提到‘魇’这个话题,中年人像是来了兴趣,立刻精神一振,点头道:“不错,算你聪明。”
他看起来对这个作品极其得意,所以,也十分愿意和人讨论一下,朝着几个道人挥了挥手,长风道人立刻搬来把椅子,让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铁栏前,侃侃而谈起来。
“你们既然知道魂气,也算有些见识了。”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我本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不错,它原是出自‘魂气’,不过经过咱们的精心设计,不如说是一种‘众魂之气’更为妥当,我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做‘魇’。”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贺郎又去把康安安扶了起来,抱坐在怀里,一试她的呼吸,只觉得气息十分急促紊乱,又把手搭在她的脉博上,分明感到那个诡异的东西还潜在里头。
“你别想帮她驱除‘魇’吗?”中年人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那我就要好心劝你一句了,这个东西很特别,虽然依附精魄为生,也是与精魄同生共存,也就是说,那东西已经与她的精魄浑然一体,且彼此滋养,如果你现在贸然剥离出来,她的神智也会因此受损,从此就成为一个疯子或者傻子。”
贺郎确实正有此意,听了他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松开脉搏,改为握住了康安安的手。
中年人满意道:“不错,你很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聊天,不用浪费口舌。既然你如此识相,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来问。”
贺郎冷笑道:“还需要问什么?从这几个狗腿子的溜须拍马里就能听出来,你们之前在郭府时就给小王爷和郭珺臣移魂换魂,暗地里还残害生灵,封存了许多无辜之人的精魄,做出了奢比以及现在的这个‘魇’,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中,想来就是为了偷天换日,好让自己寄生到他人的身体里,以用来逃离日后来自归墟的制裁。”
“不错不错,全猜对了。”中年人笑得更开心,转头向左右笑道,“非人的东西就是心思敏锐,一点就透,你们只要漏出些许口风,他那里就全想明白了,都好好的学着。”又转头对着贺郎,“你继续说。”
贺郎沉吟道:“依我看来,你们的野心恐怕不仅于此,千百年以来,人类逃不过两个终极**——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永无止境的生命,毕竟长生和权力结合起来才更安全,所以你们弄出了奢比之流的死人成为阴兵军队,欲将天下江山百姓尽归囊中,自诩野心勃勃其实却毫无人性,寻常人命在你眼里不过是用来续命和打仗的工具,其心可诛,简直就是恶魔的行径。”
中年人闻言收起笑容,“看起来你虽然聪明绝顶,却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呀。”
贺郎气到好笑,哼了一声。
中年人摇头道:“可惜你虽然是个妖,思想却与凡夫俗子一般无二,难道是和这些凡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所以丧失了该有的灵性?实在迂腐透顶,口口声声说我草芥人命,以人命为工具,难道人间本不是如此运作的吗?那些王公大夫、皇族贵胄哪个不曾草芥人命?常年征兵作战,难道不是以人命作为工具?库藏粮饷,俱是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岂非百姓血汗?说我过份,你长生至今,难道就没有看过更过份的暴行?”
中年人道:“也好,趁着这会有功夫,我来给你这只狐狸讲个故事,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人。”
他清了清嗓子,接过无为道人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然后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承认,如今算是个盛世,主要是天下仁政。”中年人口齿清晰地道,“皇帝畏天、爱民、奉宗庙、好学、听谏,当得起‘圣明’两个字,不过当今的盛世,与以往的盛世又有些不同。譬如当年武帝在位,虽然也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却严在重典治政,武帝深信民众背弃本业而多巧诈,喜欢奸宄弄法,善人也不能令其感悟,唯有一切依法严惩才能令他们整齐化一,强势之主自然好用能臣,我的祖上正是因此发迹。”
地牢里灯光昏暗,映得他的眉目如画,声音也是娓娓动听,说道:“为了迎合武帝的铁律,我的祖上不惜重新启用盛行于秦皇赢政时的‘腹诽罪’,大力惩办了许多豪强权贵,他老人家手段严明,善用酷刑,对外缉捕消灭盗贼,对内处置忤逆谋反之臣,所任职期内,也算是盗贼屏迹,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仅受到了帝王的赏识,就是下头百姓也拍手称颂不已。”
“呸!”贺郎忍不住反驳,“说得真好听,不过就是个朝廷鹰犬罢了,为国为民是假,凶狠残暴才是本性,有这样的祖上,难怪你会有这样狠毒辣的心肠!”
听他口出恶言,无为和玄机都踏上一步,双手端在胸前,准备给他些颜色瞧瞧,中年人却道:“没事,你们先退下。”
两个道人只好低头退回他身后。
“所以说你是个目光短浅的,只看皮毛不识大体,你只瞧见为官作吏严型峻法,却不曾想到,非吏敢酷,时诱之为酷的道理。”中年人轻轻叹息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通常都是子承父业,祖祖辈辈传袭此职,却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个职务只效忠帝王一人,为了恪尽职责,势必会苛刻到其他皇族,甚至为了顺应帝王之心去侵犯有功之臣,这活做得越好,就越会得罪许多人,倘若做得不好,却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保全。这个浅显的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贺郎沉默不语。
中年人微笑:“你说我们是鹰犬之徒,其实还是高看了,我们不过是帝王的棋子,用以打压文武百官的利器,正因如此,自上任第一天开始,便开始与所有官员划清界线,哪怕秉公守法,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曾经有一个同行临终时告诫儿子:任此职者,即使一朝坐罪免官,事后皇上也许会因追思功绩而重新起用,而若是因为软弱不能胜作遭免官,就等于终生废锢,永无出头之日。这便是帝王心术!更有甚者,一旦失势,被帝王所弃,便会被曾经的案件所牵累,遭仇人报复,亲则受辱受难,重则灭门绝户也是很多的。”
“即便是身不由已,也不是杀害无辜的理由!”贺郎断然道。
对他的怒吼声,中年人充耳不闻,自己端着茶盏,以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又往里面吹了口气,才道:“我的祖上办事得力,固然受到了武帝的嘉奖,却也因为得罪的人太多,被外戚所忌恨,终于联合起来诽谤生事,揪了个错头将他打下大牢,本来直接处死即可,但是他们为了泄私恨,在牢里剃了他的头发,用铁缚住他的脖子,令其受尽折磨,虽然十分屈辱,倒也为他争取了被逃跑的好时机,终于打破刑具,伪造出关的文书,一路逃出了函谷关。只是想不到,十多年后,皇帝居然又惦记起他的好处,重新赦免并任用他为关都尉,可不就是应了同行那句话——追思其功绩而复用了。”
他说话时眼晴始终盯着茶水,语气平静,仔细分辨,怅然中带着几份笑侃,像是在说别人的家事,显然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三个道人俯首贴耳地立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贺郎看了蛇夫人一眼,后者明显有点懵头懵脑,怔怔地回视他。这个时候低级精怪的缺点显露出来——她根本听不懂中年人在谈论什么。
中年人也没理她,只对着贺郎又道:“可惜,不过一年的时间,南阳太守路过函谷关,他不得不跟随其后,侧行送迎,极其阿谀之色,但太守依旧嫌他不够恭敬,回了郡府之后,立刻彻察他的家族罪状,将其牵连处死。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我的祖上真有什么罪,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想绝后患罢了。恐而太守新上任,本就想唱一出杀鸡给猴看,既然你曾是天下一等一的严官,我便拿你开刀,手段比你更血腥更严苛,也算一杀成名。所以说,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同行手中。”
中年人说罢轻轻地笑起来,身体来前后微微摆动,仿佛觉得这种因果循环很滑稽很好玩,贺郎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住他。
过了一会儿,中年人才又道:“我的祖上是死了,可家里人也没逃出去几个,幸亏他之前早做准备,偷偷把两个小妾和儿子送出了函谷关,余下家人只能听天由命,果然,他们虽然没有受到朝廷的连坐,一个个却也都死得很惨,你猜,他们都是死在谁的手里?”
贺郎心里一动,但咬着牙关,不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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