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才知道这朱骷髅茶坊极其奢华,占地颇大,除了前面当街的一大排三层楼,后面还有诺大的园子,里面亭榭园池样样都齐,堂馆曲折华丽。雅间里铺的是锦织,挂的是销金帷幔。酒具清一色用上等琉璃做的浅碗,泛着淡碧色玉质的光泽。
胡小俏正立在靠窗雅间里指手画脚,一会说墙上的名人字画不够雅致,一会嫌茶品种不够多,那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显得十分好脾气,脸上始终笑嘻嘻地,手里拿着茶帖,一道道地介绍下来:“时下喝茶分为七类,一曰白叶茶,民间大重;二曰柑叶茶,为食茶之上品;三曰早茶;四曰细叶茶;五曰稽茶;六曰晚茶;七曰丛茶,一枝发芽数次。最名贵者:建州之蜡茶,江左的龙茶,当今宫中偏爱建州小团茶,其实京铤、石乳也是极好的……”突然想起什么,闲闲问一句,“不知小娘子家是要喝花茶(歌姬陪酒),还是谈市头(谈生意)?”
康安安哪里懂这些,只好屏气凝神地听着,胡小俏却打了个哈哈,笑起来:“刘老板,听人说你这里喝茶的名堂多,奴家奉了公子的命令来勘看实地,若是满意,少不了包个雅间,以后也可常常来品茶会友、吟诗作画。”
刘老板本就是个生意人,听到她说要常包雅间,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一路应承下来,又叫茶博士提着烫瓶过来献茶,胡小俏一手拦下:“我们今天就是来看看,你别黑心,叫人来点我们的花茶。”
“哪里哪里,这杯茶是小人请客。”
本来汴京就是天子脚下,这里走动的富人动辄不是王孙也是贵胄,因此刘老板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刚才早把她们上下左右打量个清楚透彻,尤其是康安安,衣饰虽不豪华,却衣料昂贵,剪裁精致,连衣袖口的绣功都十分了得,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听口气却也不过是个下人,可见背后的“公子”来头有多大。一般客人进来楼上雅间,第一杯献茶叫“点花茶”,一杯茶最少也要一千铜钱,这女子居然熟门熟路都晓得门道,显然是有来历有见识得很,刘老板的眼眯成一条缝:“咱们茶坊里的茶博士身怀绝技,独创一套‘茶百戏’,别人家都是看不到的,特让他进来分一盏茶,好讨小娘子的喜欢。”
说话间茶博士带着茶具上来,给两人点了两杯茶,他果然别有手段,下汤时一手执壶一手运匙,随着手腕轻轻抖动,在茶碗中赶着白色的茶汤冲出各种图案,胡小俏碗里是折技的牡丹,康安安碗里是展翅蝴蝶,形状纤丽栩栩如生,可惜不过一会儿,茶纹也就在水里融化散开了,胡小俏拍手笑起来:“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公子看了一定高兴。”
刘老板得意拱手道:“二位大可出去打听打听,说到活火分茶术,整个汴京城都找不到胜得过我家去的。”
康安安突然开口问:“你们茶坊的茶别致,名字倒也新奇得很,没得怪糁人的,你看看别人家的名字,什么清风、融和、俞七郎、张十相公茶坊,清清爽爽又朗朗上口,就算王妈妈家的‘一窟鬼茶坊’也是根据‘西山一窟鬼’的话本取名,你们家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想出这样惊悚的名字来?”
刘老板闻言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不怪小娘子好奇,这话天天有人问我,不过,这名字可不是我起的,是楼主起的。”
胡小俏奇怪:“难道你不是这里的老板?”
刘老板摇头:“非也非也,老板是老板,楼主是楼主,不可同日而语,楼主是造这楼的人,我只是租下来开了茶铺生意,每月都要交租子的。只是我租下来的时候,楼主另有交待,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必须用朱骷髅的名字,朱骷髅酒楼茶坊铁器店胭脂铺锦帛行都可以,如果我改了招牌,他就不肯借给我啦。”
朱骷髅茶坊名字虽然糁人,环境倒十分幽雅,刘老板退下后,胡小俏和康安安留在雅阁里喝茶,康安安问:“你方才对他说的那个公子是谁?”
胡小俏眼一眯,说:“还有谁,不就是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个精魄多出来的男人咯。”
康安安立刻不悦:“没事又把他牵扯进来做什么?”
“放心,就借他的身份用一下,不会让他知道太多的事。”胡小俏拢了拢鬓边散发,不以为然道,“咱们两个女人,天天往茶坊里跑岂不是过于引人注目,本来担心你是个新人,孤苦伶仃的,想不到身边竟有这么好的一个帮衬,看起来还很有钱,真不错!”
康安安皱眉:“他虽然是个贵胄子弟,看上去也有些放荡不羁,但其实璞玉浑金,也是个可怜人,身上背着不止一个诅咒,都不知道是被谁害的。”
“呵呵,‘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你居然还有功夫可怜他,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我劝你少管闲事,对于咱们这样的外派人员,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吴镜总管交办的任务。 ”胡小俏不笑的时候,眼皮往下耷拉,她叹口气,摸了摸自已眼角的皮肤,“我来这里已有十年了,这具肉身用了十年,也慢慢开始长皱纹了,生老病死,咱们逃得过生病死,却逃不过老,总有一天,到了垂暮之年,肉身无法承受重任,你猜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这个问题康安安倒没想过,不由一愣。
“吴镜总管会命令我们脱离了这具肉身,说不定还会把我们直接调回归墟去。”胡小俏愁眉苦脸起来,“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过不了多少时候,就该放弃这具身体了。”
“哦。”
“可是我不想回去呀。虽说是只要业绩足够好,就能升职为总管,可是归墟冷冰冰暗无天日,年复一年往返劳碌,哪有这里繁华有趣,充满欢乐。”胡小俏一拍桌子,“想要成为外派的度朔使更是机会渺茫,你看吴总管做了这些年都不肯退下来,哪怕府君让他升职去六宫守掌握军队都不肯,就是因为他也不肯放弃人间的享乐呀,在这里听惯了话本唱词,吃惯了珍馐佳肴,看遍了景色风情,谁肯再下去吸风饮露日日听鬼哭狼嚎呢。所以,咱们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及时完成任务,保持良好的甲等业绩,就能得到吴总管的肯定,成为他的得力手下,到了那个时候,他自然会再给你换个年轻的肉身,继续留在人间啦。”
康安安说:“那真是……真是不错。”
胡小俏忍不住 ‘啪’地在她手背上拍一下:“跟你这个木头人说话好无趣,到底是缺了……”她突然住了口。
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康安安也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手一翻扣住她的腕子,厉声追问:“缺了什么?昨天在白樊楼你也说到一半,到底瞒了我什么?我缺了什么?”
胡小俏娇声道:“凶什么凶呀,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自己迟早会知道的,咱们刚来这里时,为了方便管理,吴镜总管会抽取我们身上的一魄,封在他那只扳指里,只有等到他彻底放心了,才会还给我们,反正失去一魄也没什么要紧的,顶多人格不全罢了,只要差事办得好,迟早是还给你的。”
康安安震惊:“我身上少了一魄?什么时候被抽掉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拿回自己的魄的?”
“你看,魄这个东西,只有少了四个以上才会显出明显不正常,偶尔少一个两个不成大碍,我也是做到了第三年头上,才拿回属于我的魄。”胡小俏见她吃惊,安慰道,“据说以前出过叛变的度朔使,给吴镜总管造成很大的麻烦,故从那次之后,所有上来的人都会被抽掉一魄做为担保,一直到吴镜总管完全信任了才会还给他呢。”
“我怎么自己不知道呢?”康安安怅然。
“唉,你当然不会知道,其实算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本来七魄主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个世上缺掉一魄的人也多着呢,俗话说的缺心眼就是呀。”胡小俏用帕子捂着嘴大笑起来。
康安安被她笑得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会,说:“不是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吗?吴镜总管让我们找的罗刹娑又是什么?”
“戾魅久困不出便会凝聚成凶,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吴镜总管同时给了五个名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五个人同一天一起死了,又同时一起都化为了罗刹娑?”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的五个死人?”
“不错,孺子可教也。戾魅转为罗刹娑是有原因的,普通的戾魅只要出现,立刻就被咱们发现了,她们既然能不知不觉转为罗刹娑,就是说之前因为某些原因,这些戾魅被困在一个地方,积聚凝成了凶气,连法曹大人都没觉查到,最近又不知为什么,那个困着她们的地方松懈了,才让归墟知道了她们的存在。”
门帘一挑,却是茶博士送来茶点,都是茶坊自制的蜜糕和牡丹饼,做成精致的花形,盛在琉璃碧盏里,煞是好看,胡小俏赞道:“这个老板真是有心人,果然很会做生意。”
茶博士笑起来:“咱们这来的都是常客,许多人吃了这里的点心茶水,眼里再瞧不上别人家的东西。”
康安安摇头道:“少夸海口,茶坊这么多,光这条街就林林总总几十家,刚才我粗粗看了一眼,你们客人也不很多嘛。”
茶博士见她们都是面目姚好的女子,难免有些争强,说:“白天自然不多,咱们的闹市在晚上,谁不知道朱骷髅花坊最出名的是一月一次的‘点花香’,不过喝茶的客人须经过严格的审核,也不招待女客。”
胡小俏笑起来:“‘点花香’,名字一听就是男人喜欢的东西,关咱们什么事呢,倒是楼下花开得真好,等会咱们去院子里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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