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镜在人间行走许多年,一直保持着体面斯文的超然形象,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成为街头焦点,在众人指指点点之下渐渐面红耳赤,他朝着胡小俏一个眼色,“还不把她拿下。”
胡小俏白了他一眼,说:“我也想呀,她手里有刀。”
众人这才发现康安安手里的匕首,大家齐刷刷后退半步,期待地讨论起来,“动刀啦,要拼命啦,这小娘子长得不错哇,娇滴滴的模样看不出也是个狠角色!”
当着所有人的面,吴镜根本无法施展度朔使的那套本事,勾魂夺魄的手段一点都不敢露出来,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万般无奈之下,上前一步,拉住马的缰绳,低喝道:“你先给我下来,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说话。”
康安安摇摇头:“我还有事,不会跟你们走的。”
吴镜冷笑:“这事恐怕由不得你!”
所有人都震惊:“这算是当街行凶绑架吗?人家小娘子明明不肯跟你们走,为什么要强迫她?”
胡小俏助威道:“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不管你去了哪里,我们总能找到你的。”
众人更加义愤填膺:“老女人好大的口气,必定是她勾引了这个小白脸,联手欺负人家小娘子。”
吴镜被身后各种胡说八道攻击到头脑发涨,气得手都发抖:“康安安,你可想清楚了,今天就算被你逃过,再次落到我手里会有什么结果?”
康安安微微一笑:“吴大人,日后是死是活,一切由你决定。”
她从容就义的样子感染到众人,娇美的容貌更是令人增添好感,有人出来大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位小娘子端庄大气,不卑不亢,一看就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必是被这男人和老女人欺负得狠了,不得不拼命逃生,诸位不要只顾着看热闹了,都帮帮她吧。”
一句话引得一群人先是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句,逐渐声音加大,最后所有人都响应起来,听起来竟也声势浩大,大家齐声叫:“放了她!放了她!”
胡小俏是个脸皮厚的,也禁不住这种阵仗,无奈地看着吴镜,吴镜更是脸皮子红得像要滴血,骑虎难下,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伸出手:“走也可以,把我的扳指交出来。”
康安安还未回答,一旁众人先大声嘲笑起来:“一个大男人,居然向姑娘家讨要自己送出去的东西,真是不要脸呀不要脸。”
有人大胆评论说:“这男人看起来油头粉面,吝啬无耻,想来不是个流连青楼的纨绔,就是个吃惯软饭的相公,实在令人作呕。”
吴镜简直气到要崩溃。众目睽睽之下,他即不能上去搜她的身,又不好继续堵着她不放,更被身后一堆人骂得狗血淋头,走投无路,一番内心挣扎之后,只能把这口恶气咽下去,他铁青着脸,慢慢地让开一条路。
众人见他认输,更加势气高涨,狂叫起来:“小白脸没话可说啦,小娘子你快走吧。”
康安安手上微微用力,匕首刺破单衣,胡小俏只觉胸前一凉,吓得她大叫一声,仰天从马背上跌下来,众人又一次哄然叫好,吵闹声中,康安安一提缰绳,马蹄离地而起,落下时溅了吴镜一身的泥巴。
这种胜利逃脱的感觉有多爽,以后遭到的报应就会有多惨,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在众星拱月般的欢呼声中,康安安双腿一挟马腹,如离箭般窜了出去。
谢子璎在周婶家已经撑到想吐,青儿见他早饭吃得很香甜,于是不断给他端来各种牡丹饼、蜜糕、栗子糕、糖肉馒头等点心,每次他刚想开口说不,女孩子便睁大一双驯鹿般的眼睛,楚楚可怜,满脸做错事的愧疚表情,看得他心头发颤,不忍拒绝,不知不觉腰带就绷紧了。
正在房间里团团转,终于见到康安安跨进了门,“安姑娘!”谢子璎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迎上去,“吓死我了,我真怕你赶不回来。”
“你别说,还真的只差一点。”康安安长叹,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赶不回来了。
费了许多力气,总算可以为郭珺臣还魂,看着床上那张陌生的脸,她很有些茫然,这事究竟是怎么而起的,又怎么才会走到今天这步,从头到尾,她把该做的事都做完,该闯的祸也都闯完了,所有的努力,到底是为了日日相伴的小王爷,还是为了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谢子璎说:“安姑娘你还在犹豫什么?”
康安安苦笑说:“容我想想,等会他醒了,我们该说些什么?”
谢子璎说:“确实要想清楚,如果精魄完整之后,他说自己也是郭中庸的同伙呢?他会不会报复我们坏了他们的计划?”
康安安说:“呃,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谢子璎又说:“小王爷醒了吗?他可还记得你?”
康安安说:“我不知道,也没等到他醒来。”
谢子璎呆了呆,很失望:“哦,为什么不等他醒过来?”又看了看康安安的脸色,改口,“不过仔细想想,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你算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情形也确实是有些奇怪。”
两个人相视无语,又瞧了瞧床上的青年,很有些命运无常的感慨,康安安说:“该来的总会来的,再说少了一魄也不至于令他变得情性大变,我觉得他醒来时脱不了就是平时小王爷的言行举止,不过他得接受一个重大的改变——现在他的名字已经是郭珺臣啦。”
怀着忐忑的心情完成了还魂,却想不到郭珺臣实在身体虚弱,只撑开眼皮看了他们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又重新闭上眼进入昏睡状态。两人期待纠结了半天,不料等来这个结果,不由傻了眼,转念一想倒也没错,毕竟这具身体几乎被掏空了精魄,死尸般存在水晶棺材里好几年,能再次睁开眼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可能马上有力气说话下地?
周婶是个有经验的,早准备下了米汤,用小勺慢慢喂进他嘴里,只灌了几勺,便再也塞不进去了。
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康安安和谢子璎反而松了口气,互相安慰道:“也好,让他先把身子养好,等有力气了再说。”
谢子璎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康安安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等小王爷醒来了,面对这样尴尬的境况,确实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得了吧,陌生的脸孔和陌生的精魄,哪一个更容易打交道?你要是觉得麻烦,就去和贺郎对调一下试试。他要面对的那个主才是真正的麻烦。”康安安说,这句倒真不是笑话,只要一想到茶坊里那个人凌厉的眼神,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一抖,所谓气场,可不是小王爷之前的狂傲不羁,目中无人,即便是沉默也带着霸道,不怒自威,怪不得郭中庸这些年都牢牢盯着他不放,所谓龙姿凤采,王者之气,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了。
她不等他醒来,固然是想送贺郎一个人情,更重要的一点,也是因为有些害怕与这个未知的小王爷打交道。与本尊相比,占据着他身体的郭珺臣不过是骄纵恣肆,气势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定了定神,“小谢,你要做好准备,可能赵府是回不去了。”
谢子璎没心没肺地说:“无所谓,我只跟着你,小王爷要不要我都不打紧。”
康安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他顿时觉察到不妥,惊问:“安姑娘你要去哪里?你不会也丢下我不管不顾了吧?”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你总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康安安摇头。
“别呀,我还要跟着你一起去抓罗刹娑呢!自从和你在一起,见识了许多神奇的东西,清风观的人我根本看不上眼啦!”谢子璎急起来,直眉楞眼地威胁她,“不行,这当口你要是不明不白地走了,还不如直接拿刀杀了我!”
真有出息,居然还会以死相逼?康安安侧头看他,觉得小谢果然比贺郎更黏人,许是跟着她的时间最长,依老卖老,所以觉得自己有资格闹吧。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决定还是省点力气,于是颔首道:“算了,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商量,目前最重要的是等郭珺臣醒过来。”
第二天天未亮,康安安便去郭珺臣床前细看,发觉他还在沉睡,与前日相比,苍白如雪的皮肤上有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终于看起来像是个人而不是一具活尸。
谢子璎坐着守了一夜,抱头俯睡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鼻息沉沉,康安安顺手将他头上一缕散发轻轻拢起在脑后,同时看到他嘴角淌下的一串哈喇子。
她牵了牵嘴角,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还是那种苍凉麻木的感觉,也好,不痛不痒,无情无欲,或许才能安全度过一切。她将一封书信放在谢子璎脑袋旁,有许多话,轻易说不出口,但落笔却是非常的容易。
她走出门时,周婶和青儿还在前屋忙碌,准备开始一天的蒸饼生意,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换了身干净的男装,永远地离开了这条巷子。
作为一个度朔使,在归墟赶了那么多年死灵,康安安深深明白人之一生有多碌碌无奈,死后又是多么千篇一律,而在这个结局面前,人一生所执着和牵挂的事物,所有因此产生的感动、惊喜、惶然、凄凉、愤怒、痛楚、不舍……到了最后都会沦为虚幻,在生与死的界线边缘,所有的情绪都是浪费时间,完全不值一提。
同样,吴镜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还是气得半死。记忆里已经有很多年了,没有人敢把他气成这样,康安安不在眼前,他便拿胡小俏出气,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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