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乌鸦牵着个孩子,从街的另一头大摇大摆而来,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尖尖的一张瓜子脸,乌溜溜的黑眼睛,长得挺可爱,可是总叫人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头。又走近些了,才发现不妥之处原来是他的眼睛,太大太黑了些,配着小尖脸着实有些突兀感。
大家瞧着这孩子的小模样,忍不住又转看了看蛇夫人,贺郎“朴噗”一声率先笑出来,指着孩子对蛇夫人道:“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蛇夫人恼怒,脸涨得通红,孩子确实长得太像她了。
乌鸦把人带进了店里,又拉过来一张凳子,就命他坐在蛇夫人的对面,又把桌上的糕饼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刚才跑得够累得吧,吃点东西。”
小孩子额角还淌着汗,可能确实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捕,不过他也不敢擅自拿吃食,战战兢兢地瞄了蛇夫人一眼。
蛇夫人叹口气,道:“吃吧吃吧,有我在别害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孩子这才用手抓了块芙蓉酥,放在嘴里,小细舌头一卷,直接吞下去了。
贺郎越发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道:“真是你儿子呀!看这吃相,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孩子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头也不敢抬。
蛇夫人忍不住,顿时恶语相向:“关你个骚狐狸什么事!老娘还没嫁人呢,哪来的儿子,不要含血喷人,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就好。”
康安安也失笑道:“贺郎你不要胡说,这肯定不是她的儿子,我猜,一定是她的族人子弟,对不对?你一大早把族人叫来做什么?”
蛇夫人尴尬道:“没啥呀,我就是想他了,恰巧他又刚路过。”又朝着小王爷叉起腰,“好呀,还说是自己人,居然派人监视我!”
“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你可不是个信任我们的样子,这孩子年纪还小,必定只是个传话跑腿的角色,你想通过他对谁传话呢?”
蛇夫人哼声道:“我没人传话,我就是想再打听打听柳埠村的事。”
“原来这也是你的眼线。”小王爷点头,看了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小舍。”孩子弱弱地说。
小王爷便向蛇夫人道:“是你的族人,又是个孩子,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用他为眼线了。”
蛇夫人脸色稍霁,“哼,当然,你真以为我是傻子么,只听西门妙的独家消息?”
“你的小眼线说了些什么?”
“左右不过是些所见所闻,据他说,山里的小妖都被管控起来了,必须早晚去庙里报到听命,而他因为年纪不足,没有资格进庙听命。”
“所以说,整个柳埠村都已经是那群人的手下或信徒,只听他们的吩咐行事了?”贺郎问。
“差不多吧,别说是陌生人,就是眼生点的鸟进了村子,都会被人射下来。”
“看来那些人很厉害呀,简直把整个柳埠村围得铁桶似的,水泄不通了。”贺郎忍不住摸了摸小舍毛茸茸的头,小舍吃得正欢,也没避开他的手。
“那个庙里供的到底是什么神呢?”康安安问他。
小舍满嘴的糕饼,头也不抬地答:“我只见过一眼,是个神仙哥哥,模样生得俊秀尊贵极了,说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的。”说完,他猛地掀了小王爷一眼,“可比你们长得都好看呢。”
大家都喷笑起来,逗他:“瞧不出你还是个小色鬼,看样子你挺喜欢那个神仙哥哥的呀。”
“当然,好看的人谁不喜欢。村里的姑娘姐姐们都争着去服侍他呢。”小舍毫不在意,“而且他还会法术,能随时随地把任何人的精魄抽出来。”
笑声顿时嘎然而止,大家都怔住了。
柳埠村本是个小地方,地处偏僻,民风淳朴,祖祖辈辈靠山吃山,不过樵夫农夫渔夫之流,很少出过读书人,及至近几年,才允许少许子弟走出去隔壁村镇学徒做工。
张浚生算是村中子弟里出类拔萃的一个,不光人秀气机灵,眼界也高,是第一批出村的年轻人,村长因此担心,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走出了村子赚钱人心就要变坏,果然,几年之后,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张浚生不但退了娃娃亲,还要从外头娶进一个新嫁娘来。
张浚生一回来,整个村子就沸腾了,自村长打头,到隔壁邻居,远房亲友,把张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村长拍着桌子喝骂道:“怪不得你之前无缘无故要挑大巧妹的错,逼得我给你们退了亲,原来一早有预谋,外头相中了别人家的姑娘,有你这种见异思迁的薄情郎,简直污了我们村的良善风气。”
张浚生低着头,由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抬起头,上去给村长塞鼻烟上新茶,从柜子里摸出食盒,里头分了八栏,每栏装着不同的蜜饯果脯,殷勤地分了一圈,引得所有大人孩子都喜笑颜开,才把食盒放在村长眼前,赔笑道:“这香糖果子还不错,是托人从汴京带来的,您仔细尝尝,我另包了一包好的等会带回去给大姑娘吃。”大姑娘是村长的宝贝女儿。
张浚生是在外头服侍过大客户的,何等伶俐劲儿,一通忙活之后,村长的脸色顿时放晴了不少,嘴里嚼着金丝党梅,不得不承认,村子外的地方也是有些好处的。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当初为了钱出村,肯定会为了钱把自己的良心卖掉的。”村长叹息一声,好好一个俊儿郎,怎么就看不上自己村的姑娘了呢。
“是,是,总是村长说得对。”张浚生父母也在旁边陪着,他们本来无所谓村里村外,只要肯嫁过来生孩子就行,更何况听说还是个富家的小娘子,能带进大笔妆奁财物,何乐而不为。
“罢了罢了,你要娶她我也管不住,我只问你,互换了草帖没有?”村长退了一步。
按本朝制度,男女婚嫁要严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求婚,女主出具草帖,男方以草帖上的生辰问卜,得吉无克方回草帖,然后再由男方出具定帖,媒人交于女方,正式联姻,下聘礼、财礼,最后择吉日嫁娶。
“何止草帖,定帖都换好了,就等着下聘礼财礼了。”
“这么快!”村长吓一跳,“胡闹!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做什么赶得这么急?”
张浚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见他动怒,立刻起身一拜,正色道:“时间确是急了些,确实也是有苦衷的,因女方的哥哥新入了仕,要赶去汴京当官上任,我想赶在他上任之前,把亲事先办完,了却了后顾之忧。”
“这算哪门子道理?我实在听不懂。”村长奇怪。
“村长你想想,我是什么身份,他们家又是什么来历,我这样的泥腿子出生能被他家小娘子看上,算是平步攀了青云一般,如果等到她哥哥上任之后再行迎娶之事,试问聘礼怎么下?送几尺绸缎几色酒果礼盒?派几个人抬着礼上门?租车还是坐马?倒不如现在这个当口我抬着东西进门,纵然简单些也不会引人注目,总比以后进了汴京方便些,你想想,日后他们进了那种繁华似锦之地,再低头看看我送的东西,粗简寒酸,岂不是更自讨没趣?”
“那……话虽不错……他家可同意?”村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提不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张浚生,“容我打听一句,不知那位贵人进京后当的是什么官?”
“挺不错的,好像是什么翰林学士。”张浚生哪懂什么官名,想起平时店里客人玩乐时编的戏文剧情,胡乱挑了一个名字。
“哇啊!”屋里一片惊呼,大家全都憋着一口气在听,其实谁也不知道翰林学士到底做什么的,不过名字十分威风,肯定是个很大的官。众人议论声中,张浚生父母的脸上登时焕出光彩,骄傲得挺起胸脯。
村长只觉得眼前一划,像被劈了道雷电似的,浑身上下却都充满了力量,眼睛里透出晶光,喜道:“这可是个大官儿呀!他们……你怎么会搭上这样的好人家!”
“他们本来也就是个普通读书人家,是他妹子看上我之后才发达的,所以说,我也算是他们家的好彩头。”
村长连连点头,称赞:“打小我就看你不是个寻常人,果然是有一番大作为。”心里却想:胡说八道!八成是用了什么下流卑鄙的手法,把人家小娘子提前骗上手了,才不得不委身下嫁给你。
不过当前重中之重,是柳埠村要搭上官老爷的亲戚了,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和贵人攀上就是好事,以后柳埠村也算是有靠山的了,再不怕附近的官兵来吆三喝四。村长一拍大腿:“这门亲事是我们整个村的荣耀,一定要好好办,风风光光的办,各家各户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收上来,凑足一份好礼,再派几个长相讨人喜的,务必妥妥地抬上门去。”
“多谢村长美意。”张浚生见他如此高兴,便不再多说,笑嘻嘻地扶了一把,“汴京思春堂的金斗泉也是上品好酒,我特地给您弄了两壶,等会就送过来。”
村长闻言更哈哈大笑,“正好,等会过来一起吃饭,我让大姑娘给你炒几个好菜。”忽然想起一事,认真道,“你离家几年,很少回来,大家都猜想你迟早要搬出去,所以许多村里的大事都没有告诉你,这次既然决定回村娶亲,就要遵守村里的规矩,别的不说,挑个好日子,全家都要去山上神仙府拜一拜。”
张浚生知道这是说到了源头上,忙问:“神仙府是什么?以前山上不是只有土地庙吗?”
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总觉得自己是个好彩头,岂不知咱们村子才是的的确确的圣土宝地,自有一方神灵佑护,你这次攀上贵亲也是得福于此,不急,等你安定下来,日后我自会一一和你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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