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从里间走出来,发丝都湿着,像刺猬一样立在头顶。他蹲在轮椅旁,把脸贴到高明的脸边,看着他镜子里的笑容。
“看来还满意?”
高明回过神来,眼瞳慌张地左右飘忽了几下,好像想要甩离自己刚刚见不得人的想法。
“嗯,满意。就是没我贤哥帅。”
他侧头看着陈贤棱角分明的侧脸。有阳光从理发店的玻璃门照进来,在地面的白瓷砖上跳起,跃进那人的眼底。还是墨一样的黑色,但眼神温柔明亮,就连平时不怎么显眼的睫毛都光彩熠熠。他那么近,触手可及。
雾蕴蒸腾,有好闻的青苹果气味。刚刚洗头的时候高明就觉得这味道很熟悉,看到陈贤的脸,才想到那是偶尔会在他身上闻到的气息,原来是这家店的洗发水。
那人宠溺地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把高明刚做好的发型抓得变了样。高明假装抱怨了两句,其实却在偷偷开心。视线一直追随着陈贤,看着他微笑着站起身,走到自己身后的剪发椅上坐下。高明顺着他的走向,把轮椅转向后面,从陈贤的背后透过镜子看他。
刚刚照耀过陈贤的光恰好换到了高明身上,镜子里的他变得显眼,不过从胸前第四颗扣子往下的身形都被陈贤的身影遮挡。高明尽量撑着自己直了直上身,这样看过去,就好像他还是个正常人,他们一前一后坐着,仿佛回到同学时期。
前面那人脑后剪出了渐变,后颈处更是刮出了完美的发际线。头发吹干后打上发胶梳成偏分,又恢复了平日成熟利落的样子。
高明看得痴了,高中时候那个顶着毛寸的土包子,什么时候得到的这男女通杀的帅气?以前自己才是那个相较而言更醒目的人,如今……时间过去,日头偏移,连那光亮都没有多眷念自己几秒。他变成了躲在陈贤身后的那个暗淡的人。
陈贤,你值得光明美好的人生。
我……
高明想着,即使只是想着,他都迟疑着。
我可以奢望共有你的生活吗?我可以祈求留在你身边吗?反正我也不会活很久了,就几年,不,如果可以,就一年,或者只几个月都行……我……可以占有你吗?
理发师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察觉到镜子里的视线,陈贤也看向高明。那眼神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水,深不见底,不带情绪。
高明被他的眼神浇得心头一凉,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把他拒之千里的冷漠少年。那人以前也都是这样的,没什么表情,显得若即若离。他真的变快乐了吗?他没有微笑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他能过得幸福吗?
他不敢继续和陈贤对视,而是转头去四处张望。强哥走去了柜台写单,高明注意到他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相框和小半瓶威士忌。恰好这时陈贤也走过去结账,高明借着机会跟上,推着轮椅靠近了一些。
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坐在笨重高背轮椅里的男人。他看起来情况非常不好,身体怪异地僵直着,脖子上还接了有创呼吸机,瘦弱可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旁边是身材还没有现在这么壮实的强哥,他手撑着膝盖,坐在喷泉池边笑容灿烂。
瞥清那照片的高明心中一惊,他在陈贤身后躲起来,在轮椅上低下头,收起自己的视线。
所以……那个强哥口中的“爱人”,是个男的?他对着个残废成那样的男的,捱了八年?
高明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佩服强哥多一些,还是心疼他那个“爱人”多一些。他看了看自己盖在衣裤下臃肿的臀部和毫无知觉的瘦腿,又看了看自己不自觉紧握起拳的手,慌张地咽了口吐沫。
只是现在这样不方便,就已经要超出他能承受的极限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他一天都不想活,也不希望陈贤和他共赴地狱。
说来轻松,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人还有自己的选择权吗?
好残忍啊,老天。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病痛,死又不会立刻死,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受尽折磨,事事依赖着拖累着他人,最后还让那个最在乎的人良心不安。
可是除了这点残烛似的生命,这点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间,他们还剩什么能给自己的亲人爱人呢?
高明闭了闭眼,强哥那照片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可那八年,他们拥有彼此啊。他们是笑着走过来的啊。
挚爱或许可以止痛。
我们也可以的吗?
陈贤会愿意吗?
高明重新抬起头。他眼前的陈贤刚好搞定一切也转过身来看他。他站在强哥前面,两人外形截然不同,境遇却好像有些相似,正一齐看着轮椅里的高明。
这是他的什么暗示吗?高明突然想到,陈贤是这的常客,他来这有好多年了,他肯定知道强哥的这些故事吧?
陈贤怎么看待这些呢?
他们打了招呼,高明转动手轮圈跟着陈贤往外走。强哥帮忙扶住玻璃门,陈贤则走在前面先下了门口的台阶,回身把高明的轮椅倒退着拉下来。
强哥撑着门把手的花臂就在高明面前,当下距离很近,他得以看清那是用各种字体刺的同一个名字。
随着轮椅降下台阶,他抬眼看了下强哥的脸,对方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在给他力量和肯定。
“回家吗?”陈贤的话打断了高明的恍惚。
“啊?”高明向后侧仰头看了一下陈贤,再回过头看向理发店的时候,强哥已经回去忙了,只留下门口的三色柱在旋转。
“现在回家吗?还是想去哪转转?”陈贤又问了一遍。
高明回到现实,但心里好乱,不知道怎么排解,随口答道:“随便走走吧?我还没去过东边。”
“嗯,我帮你推。”
陈贤早就习惯了紧张的生活节奏,推着轮椅也总想大步流星地向前冲。奈何人行道本来就不宽,路边还站了一排等公交的人,偶尔又有拉着货的平板车经过,只能耐着性子走走停停。
走过一个路口,他们跟上了一对步速缓慢的年迈夫妻。老两口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身形。两人手挽着手,老太太另一手拎着一个绣着花的小包,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棍。
陈贤左右摇晃,想找机会超过去。可是路一直很窄,老夫妻向左靠,他们也只能向左。老夫妻走在路的右边时,他们也只能靠右。
“急着去哪啊?”高明回过头朝他笑笑。
被他一问,陈贤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了。他们缓了速度,一起感受着热闹的市井氛围。这片街区和金融区附近的山道不同,平整、紧凑又充满生活气息,各式小店让人目不暇接,高明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他曾见过这个世界吗?
水晶灯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亮闪闪地变换着角度。咖啡厅冷柜里摆着让人不舍得吃掉的漂亮蛋糕和甜甜圈,浓郁的香味从玻璃门飘出来,伴着店里细碎的交谈、打字、还有杯盏相碰的声音。
斜坡上的榕树盘根错节,顺着石头缝的纹理蔓延着,树荫洒在路上,风吹过一地树影婆娑,也把些许落叶吹到墙角、吹落进下水道里。
洗衣房叠成墙的烘干机全部都在旋转,水蒸气糊在门框边缘,模糊了里面反复翻腾的各色衣物,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和街坊大声聊着天。
卤水店橱窗里挂着琥珀色的烧鸭,暖色的光照在大炖锅里,咕嘟着的金钱肚让人垂涎欲滴。
二手钟表店精致地陈列着,罕见古董金表还闪耀着过去的光辉。
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小店,即使还没到下班时间,路上也都是人……
那么多鲜活灿烂的生命。
就算速度慢,也一直走了好远。太阳渐渐西倾,金光从背后角度很斜地照过来,他们挡住了那一小片本属于老夫妻的夕阳,影子甚至在前面的路上都拉得老长。
高明好想也能和陈贤这样手牵手漫步,好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样他们就能一起走好久好久,说不准能一直走到白发苍苍。
但身体好像不允许他继续幻想。人行道上铺着枣红色的小砖,轮椅减震不好,渐渐持续的颠簸让他很不舒服。他以为自己只是累了,但过了一小会就开始头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甚至开始震动报警。
“高明?”陈贤停下来,蹲到他面前唤他:“你还好吗?怎么脸有点红,是不是憋了?”
陈贤拉起他的手腕看到手表提示心率过低。
头痛越来越强烈,还伴随着鼻塞和恶心,看来是AD又犯了。这麻烦的身体,不知道是又哪里不舒服了。
“去……去洗手间……”一张口觉得更难受了,好好的一句话只能挑关键词说出来,还控制不住地喘息。
“好的,好的,你坐稳了,尽量放松。”陈贤急得四处张望,判断海边的商场里可能有最近的无障碍卫生间。
他推着高明穿过人群,等不及绿灯就趁着车流间隙冲过立交桥下的小路口。轮椅经过路面每处不够平整的地方,轻微的颠簸都会让那人的腿开始痉挛,频率很快地把脚踏板踩得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高明的头懵懵的,周围的嘈杂声都减弱了,他在耳鸣之间听见陈贤在身后叫他坚持。他歪在轮椅里,靠着陈贤一只手扶着肩膀才不会摇晃得太厉害。
等到了商场门口,他已经缩到快要躺在轮椅里,全靠腿上的束带捆着,腰上的束缚带都卡在了胸部。
这该是多不堪啊……高明努力用嘴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路人惊异的面容,他们都下意识躲着自己。
冲进刚开了一半的商场自动门,迎面过来一个推着宠物车的老妇人。一只棕色的卷毛小狗在车里神气扬扬地吐着舌头喘气,骄傲地昂着小脑袋。
别……别这样……
高明绝望地闭上眼。
头痛令他无法再思考,好像有个钟表匠在他脑子里数着秒,想要开个洞砸出来,让他今天所看所想所感全都化作泡影,只留下一句:
狗都能管住自己,你甚至都不如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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